第108章 第 108 章
第0章
次日,郑玉衡亲自前往看望了户部侍郎温皓兰温大人,感谢他的提携爱护之情,并且将皇帝所命之事跟他一一讲清。
温皓兰甚为惊讶,他脑海中想起昔日两人在殿中闹出的天子雷霆之怒来,有些琢磨不清郑钧之怎么又成了陛下的心腹了温大人虽然遗憾少了一个可以襄助他的得力之人,但也不会跟皇帝抢人,只是恭贺他升迁之喜。
“原该大办酒席,宴请宾客的,让京中各人来往认一认,免得以后冲撞了你。”温侍郎的语气郑重了许多,“这是朝中各人不、但心里都明白的规矩,酒席上举杯祝贺你,显得体面。但钧之素日里独来独往,连院子的位置都十分地偏,恐怕你不会情愿。”
郑玉衡道:“侍郎大人所猜不错,下官并无设宴之心。”
温皓兰点了点头,又:“主职虽然不高,但殿前司不比别处,你如今的实权也就比各大节度使差上那么一点儿,权力在握,更要审慎使用啊。”
郑玉衡虽然升迁,但丝毫不见傲气,依然谦和内敛,语调温和:“温大人教诲得是。”
温皓兰微微颔首,感叹着跟他议论道:“我大约明白你是为了什么事,是否是近在眼前的与北肃议和之事?若是这么一议定,想来耿大将军也要回转了,将军回朝,定是受封节度使的荣耀加身,倒能压过你一头去。”
郑玉衡道:“下官并不在意,耿将军资历深厚,多年领兵,就算如今站在下官面前,我也是百般礼让的。”
温皓兰微微一笑,一个字儿也不信,想起他因伤重回京之后,从总调度徐尚书那里听来的风声——郑钧之的脾气一般人都降服不住,就连领兵的耿哲将军都按不住他,若非将军在关外,心思又豁达,不定大将军都要被惹得参他一本了。
可于大局看,温皓兰又实在觉得郑钧之甘冒奇险,应该是大功一件才是,怎么耿将军明明看得出这一点,还不让他出城呢?
这些话他盘旋在心中,都压回到肚子里没有当面问,怕自己问出什么密辛,有些事他不知道还好,一旦知道,反而就牵连性命成了麻烦。
温侍郎与嘱咐他几句,虽然依依不舍,但也无法再请奏让皇帝收回成命,便派人送他到殿帅冯劲府上去请人。
郑玉衡在马车上换了衣裳,一身干脆利落的云锦青织金妆花公服,袖口衣摆尽是紫微云纹,中为麒麟回首的团图,四指宽的凤鸾嵌玉腰带掐住腰身束起,再佩冠、接过紫微卫的佩剑。
他实在不善用剑,就像是孟诚所言,这佩剑交给他不过是个装饰罢了。只是有一样还好,这官制的宝剑交给其他文人,或许会觉得沉重,但交到郑玉衡上掂了掂,并不觉得有什么重量,让随行的几个紫微卫颇为吃惊。
他换好了公服,等马车停到冯劲冯殿帅的府上,才执着皇帝所写的帖子亲自去请他。
冯殿帅已经有了岁数,身体虽然还好,但早年腿脚受了伤,跪出了病来,所以一直不太走动,是一个备受尊敬的清闲人,新帝并不怎么太使用他,如今还是第一遭。
冯劲昨夜便接了宫中的吩咐,知道皇帝真正的心腹要来,不得不先借他的身份前往礼部,才能表明身份,不受六科中愚昧固执之人的欺压,所以早早起身,一身更为华丽的大红贮丝罗纱织金公服,团图为一条紫色盘旋巨蟒,是一件货真价实的、二品以上的蟒袍。
郑玉衡进入门中,迎面便见精神抖擞的冯殿帅冯老爷子,他上前数步,以礼拜会,拱垂头,道:“卑职郑钧之,拜见殿前司都指挥使冯殿帅。”
冯老爷子上前连忙虚扶了一把,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也不讲什么客套话,直接道:“郑钧之?正是了,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前程和作为,想必陛下只是暂时拨你过来镀金的,回头就要回中书门下做正经的少年相公了。”
“相公”是对朝中众参知政事、众位宰辅们的美称。
“不敢。”郑玉衡立刻道,“卑职鄙陋,承蒙陛下所用,唯有效死而已。”
冯老爷子笑着摇头,然后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冯劲的车马在前,郑玉衡的在后,不多时,便如约到了礼部衙门。
请动了冯劲,那么就不需要郑玉衡踏足进去挨个阐明身份了,光是老爷子的车马离这儿还有一条半街呢,里面的很多年轻官员便已起身等候,以示敬重。
衙门之外大约有十几人,年龄估摸在四十以下、不足三品者,皆在外等候。为首的则是礼部侍郎周恒。
冯劲从马车上被扶着下来,周恒便上前迎接,执晚辈礼道:“殿帅多年养生,今日竟也因为我们这事儿挪动起来,晚生愧疚,不曾远迎。”
冯劲发须已白,捋着胡子笑道:“嗳,你老子虽与我是平辈论交,长幼你叫我一声伯父,但在衙门公堂上不论这个,侍郎才是这里头的主。”
周恒道:“岂敢岂敢,这一位是”
“昨儿旨意一下,你们这群人一定着急忙慌地去翻找查看,去吏部打探消息,这会儿却不认识这一位,不是有意哄我这个糟老头子吗?”冯劲快人快语,脸上虽有笑,却也不十分留情,“这就是把你们六科闹翻了天的权主管殿前司公事,从户部由陛下调任过来的郑钧之,郑大人。”
郑玉衡神情温和,俯身拱行礼,不见一点得意之气。
周恒见此人年轻若此,还不生骄横,心里很是惊奇不过群臣更惊奇的是,这个平平无奇、只在北伐时军报上挣了些功的年轻人,昨夜细细地查找探究,竟然发现许多牵连上下的大事里都有他的影子,便知道这是皇帝、太后的人,更为忌惮几分。
周恒道:“原来这就是郑大人,闻名不如见面,句冒犯的,郑大人此前名不见经传,都是太过低调了的缘故。今日鸿雁高飞、鲲鹏展翅,才见大人的志向啊。”
郑玉衡被这官场论调灌了一脑袋,都有些听麻木了,所以也跟着回了一套滴水不漏的世故官场辞。
周恒见他不露怯,自觉讨了个没趣儿,又不想在殿帅面前太过露出锋芒,等其他礼部官员拜会过冯老爷子与新任郑指挥使后,便转身迎着两人进去。
进入堂中,还有两人按兵不动坐在椅子上等候,一个是现今的中书令、领参知政事的左越昌左老先生,另一个则是礼部尚书黎清宁,也是当今国朝的最高外交长官。
宰相职权虽然被分裂,但这两位一个是名义上的“正宰相”,一个又加同中书门下同平章事,也有宰辅之权,所以都不曾出门去迎接。
冯老爷子进来,年轻稍轻的黎清宁起身拱了拱,而左先生只跟殿帅彼此点头致意而已。
郑玉衡跟在冯劲身后,朝两位恭敬行礼。
两人入座堂中,不等对方先开口,冯劲便一按着大腿,一边道:“陛下一年半载不曾使唤我一回,你们两个老的也别不给面子,孩子是好孩子,正经户部出身,既然有这么档子事儿,咱们圣人要我们参与,你们也别妨碍。”
黎清宁比他十来岁,沉吟没开口,左越昌倒是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玩笑道:“你也是个脸皮厚的老东西,数落我们,自己做好人,难道我还是嫉贤妒能的无耻人不成,他这岁数做我孙子都嫌,我能不爱护他?”
冯劲道:“就因为你这话,我就能听出来你压根儿没把陛下和娘娘放在心上,别看人年轻就轻视他,人家的因为尊重你,不跟你重话,左先生别摆出上年岁的谱儿来。”
这些表面上是长辈们的玩笑,可底下的人却听得心惊胆战,特别是二十来岁、还没有孩子的年轻官吏,分明不是这话里的人,这工夫后背都已经冒汗了。
郑玉衡倒很镇定,或许是他大场面见惯了,想到老先生遇见他的好妻子,也不得不一个个慈祥温和、面如菩萨佛陀,就忽然不觉得有什么好怕。
冯劲待他至此,也算是没白辜负皇帝的旨意。这边的人刚坐住,左越昌就从堆积如山的案上最顶端,将北肃那边日前提出来的要求递给冯劲,一边道:“真是一群不知饥饱、不知形式的狼崽子,败了还这么多事儿,若非我们为爱惜民力着想,也想去做扫荡北疆的匹夫之勇了。”
冯劲与郑玉衡身后站着十几个堪称顶级的练家子好儿,都是麒麟卫中精锐的一批人,立在礼部大堂里,颇有一些摄人的声势。
冯老爷子接过了,只象征性地翻了翻,然后就递给郑玉衡,转头问左越昌道:“把你都气成这样,看来不是诚心议和。”
“多亏了陛下的旨意,我们昨夜借麒麟卫去暗中乔装盯着,果然发觉那个叫易文啄的叛徒贼子话不算,跟在他身后那个编着粗辫子的女真人,才是这群人里真正的话事人。”
冯劲道:“是他们向我们议和,老左你这多年养的性子,还能这么动火儿?”
“就是因为如此,”左越昌道,“这些人只归还侵占土地、赔偿牛羊损失,放归俘虏百姓,再赔上一笔进贡,就完啦。亏他易文啄得出口!”
“怎么,你还想靠打仗发财不成?”冯老爷子笑着道。
他根本没看那公文,只是调侃,转头又问郑玉衡:“郑,你看如何呢?”
郑玉衡的视线从纸面上移开,将公文放置下来,抬眸看向上首的左相公、黎尚书道:“如此行径,必有因由,昨日陛下旨意下达,也明了这群人不是诚心议和,不如我们也不诚心,只假装跟他就行了。”
左越昌看了他几眼,当着众人,不要细问,只道:“指挥使有什么想法,都写在纸上罢。”
郑玉衡起身行礼,而后向前,持起笔墨,在一处空白纸页上徐徐写了几行字。
写罢,左越昌先是赞了句“真是一笔好字”,而后再细细望去。
他斟酌片刻,抬首又审视了郑钧之一番,随后问:“这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娘娘的意思?”
郑玉衡稍微沉默,旋即语气平静道:“陛下有言在先,下官所言所论,便是圣人与娘娘的意思。”
左相公微微一愣,不知道皇帝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个人来,垂首捋着长须,从喉咙里笑了声,道:“你倒觉得自己是个宠臣啦?”
郑玉衡心里点头不止,表面却道:“不敢,下官卑微浅薄,还是请大人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