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第 1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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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章

    惠宁三年八月末,阖宫都在为皇后的生育之事忙碌。

    董灵鹫也十分为她用心,一应照料之事都要过目。至于皇帝和郑玉衡在前朝所经营的——她所交予的推行新政与巧工术解禁等事务,董灵鹫虽不插,但也坐镇旁观,以一种考核的态度进行审视和凝望。

    预计的产期是九月上旬,已由各司女官挑出好的接生稳婆与奶妈,加上太医院日夜严备,为了迎接这个孩子到来,宫中各处一派严谨,特别是侍药所、厨房等地,几乎不允许随意出入,连郑玉衡帮忙看安胎药方子时,都需要着医官服饰、以太医身份示人。

    在此期间,太后娘娘少不了又要经营这些宫务,董灵鹫虽然自称主持中馈的才能不足,但那其实是因为她的心思无法全然放在后宫,如今一身轻松,倒是将宫中治理得井井有条、严整如一,似随摆弄一般。

    虽然仔细照料,但她不常去探望王婉柔,而是将探望安慰之举留给了皇帝去做。皇帝不仅亲政,又顾忌着元配中宫的生育之事,一整天恨不得有两个自己。

    八月二十九,休沐日,皇帝在凤藻宫陪伴皇后整整一日,因此,郑玉衡得以松懈,也在慈宁宫待了一日,两人互不干扰,居然还有点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默契。

    他正跟董灵鹫汇报着前朝政务,两人站在廊下,面前是连成片的荷花,有的正盛放,有的却已零落,残荷支零。

    廊前湖水间,有宫人撑着舟前去拔出枯荷,将残余的荷叶纷纷除去,此时天际阴沉,有几分下雨的征兆,蜻蜓点水,空气也有些闷。

    董灵鹫一边听他讲述,一边随他一起漫步过廊中,随口道:“这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事情,最终成效如何、究竟是不是利大于弊,还需长远观察,虽能让你立身,也耽误去你此后多年的工夫,不得不顾忌着此事了。”

    郑玉衡道:“任何事物的推行皆是如此,偶有反复、偶有退步,只若陛下和臣相信我等行在路上,便就是行在路上。”

    “也是,”董灵鹫道,“究竟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还是收效甚微,甚至可能是一切逆反之源头从你我开始,这都是无法全然预测之事。坚持己心不变,就够了。”

    自从上一次花签宴上饮醉之后,她似乎看开很多。

    两人并肩同行,原本郑玉衡应该按照礼节落后她半步,可他恃宠而骄,只要月婉姑姑不在旁边监督,已经缺少了这种意识,总是悄悄跟上她,垂似有若无地碰一碰她的袖摆,带着一点儿精心设计的试探。

    他想牵自己的。董灵鹫早就注意到这点。

    只不过即便是离开慈宁宫散步,周遭伺候的人也为数不少,加上大庭广众,青天白日,她自然只能矜持庄重以对,假装没看透他的心思。

    郑太医不愧是皇帝、太后的“宠臣”,按照月婉姑姑的话来,愈发宠得他眼里没有规矩了。

    郑玉衡了几句公事,话停到这里。两人折过回廊的拐角,见到不远处一个大约十四五岁的内侍形色匆忙,脸上露出迷惘着急等种种神情,魂不守舍,险些连懿驾都没避,快到跟前才望见董灵鹫,立即惊得倒头便拜,肩膀颤动。

    董灵鹫走近,听他慌张地道:“奴婢请太后娘娘慈安。”

    “你是”董太后回想了一下,“凤藻宫的宫人?”

    内侍没想到太后娘娘居然能认出他,大为惊讶,而后居然膝行上前几步,冒杀头之罪扒住董灵鹫的下摆,哭丧道:“太后娘娘仁爱!救救许都知许大人吧!”

    许祥?

    “陛下在我们娘娘那儿陪伴用膳,忽而前省传来一道弹劾折子,陛下看了龙颜大怒,连连骂许都知卑贱之人不知身份,方才下了圣旨要紫微卫抓他到御前问罪,奴婢、奴婢是被陈都知偷偷放出来找殿下求救的”

    “殿下?”董灵鹫轻轻道,“陈青航急昏头了,这事儿跟哪个殿下有关?”

    那内侍连忙自打嘴巴,道:“奴婢错了,奴婢——”

    董灵鹫抬向下压了压,跟身后的瑞雪道:“去凤藻宫。”

    内缉事厂。

    许祥提笔在提审过后的案卷上签署上自己的名字,寡言少语,形若孤松。可耐不住一旁的丫鬟叽叽喳喳,满面笑容、话痨似的道:“上回秉笔给我们殿下的那家酒楼里的鲈鱼,果然味道鲜美。殿下将厨子都召进府里了,她过几日得了空,特别宴请您,以酬谢许秉笔这些日子以来对她索要案卷的关照。”

    许祥低着头,翻到下一页签字,道:“殿下有心,只是我身为内厂之人,不便于出入公主府。”

    “什么‘便’与‘不便’,”丫鬟笑着道,“只是一起吃顿饭而已,殿下这些日子在王先生旁学习,看着怪没劲儿的,要是秉笔去探望她,殿下肯定高兴公主上回见您,还是在一个月前的七夕呢!”

    许祥抬掩唇,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丫鬟才反应过来有所失言,掩饰道:“只是、只是大理寺跟内厂的往来,偶然在那天遇见了。”

    她不解释还好,一解释起来,反倒欲盖弥彰。幸好周围只有许祥的一个心腹内侍,并无他人,他也就没有再什么,将签好名字的借阅程序完成,把内狱近几年来动刑审理的笔录和罪责实情装入匣子当中,递给了丫鬟。

    丫鬟正要道谢,门外忽然一阵剧烈的骚乱声,随后房门砰地洞开,两列佩剑、身着紫微纹路织金长袍的亲卫出现在两人面前,内厂的其他内侍、掾属被分开至两侧,紫微卫将面前的光线挡得严严实实。

    “紫微卫指挥佥事,柳则云。”为首之人大约二十余岁,脊背挺拔,丰神俊朗,面无表情地出示了象征着身份的牌子,稍一挥,身后的紫微卫便上前擒住许祥的臂两侧,将他的双捆绑在身后。

    他见许祥并未激烈反抗,这才了下半句,“奉陛下之命,捉拿你御前审理问罪。”

    一旁的丫鬟大惊失色,她将公主府的腰牌转了转,放到显眼处,这才上前半步,语气极好地试探问道:“这位柳大人,不知许都知犯了什么罪?我们公主需要的案卷还等着他批呢。”

    她的借口也算合理。柳则云视线压低,扫了她的腰牌一眼,依旧冷着脸,但到底回答了:“他有犯上欺君之嫌,等请示过了太后,会有旨意派人接替内厂事宜的,你不用管。”

    罢便一转身,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只剩下大门骤然关闭,如同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将食物吞咽下腹。

    丫鬟呆滞当场,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连忙走出去,回到公主府的车马上回府禀报。

    就在公主府的马车驶离之时,许祥已经被押进了另一辆车中,由于还未定罪,而且似乎是皇帝不愿意宣扬外传,所以这辆马车内还算隐蔽,四面封闭、没有窗子,指挥佥事柳则云柳大人亲自坐在一旁,里擒着许祥腕上的锁链。

    马车辘辘,四下肃穆,等到驶入宫禁,稍微停下来验证身份和令牌时,沉默至此时的许祥才抬起眼,低低地开口问道;“可是新政推行受阻、朝中反对意见扑如浪潮,需要杀一儆百,以做表率?”

    如果没有董灵鹫的授意,许祥本人其实也算是经受四书五经教化的、较为保守和封建的文人,他对于郑玉衡和皇帝所推行之事,提出了一些需要严密对策的问题如果这些问题不能解决,那么他还是觉得时未到。

    只不过这些事他转告郑玉衡、由郑大人告诉皇帝时,他并未受到惩罚,皇帝反而觉得很有道理,苦思谋划,做出了一定的补充,如果是因为此事的话,那么陛下的心思也太过喜怒无常了些,让他连一丝危险的味道都嗅不到。

    或者是因为

    许祥按住思绪,尽力将那个可能抛出脑外。

    可惜天不遂人愿。柳则云看了他一眼,只有两人相对之时,他才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许秉笔,亲逮捕押送你,非我所愿。”

    “我省得,”许祥道,“奴婢卑微,有劳柳大人”

    一听他如此,柳则云的眉头皱得更紧,拍了拍大腿,眉峰一拧,提高了声音:“知道卑微,还敢跟公主亲近相交!有几条命够你用的!”

    许祥心中忽冷,而后又如释重负般缓缓地定下,他问:“是什么缘故?”

    柳则云见他完全不意外、也不疑惑,就知道果有此事,恨他自寻死路,咬牙道:“王寺卿之子,如今任大理寺司丞的王大公子王岳知,上表参奏,弹劾你你蛊惑公主,欺瞒圣上。”

    同朝为官,即便许祥身为内侍,属于内官一流,但因为内厂职务的特殊,两人也算是有些交情,而柳则云为人刚正,从前很有些赏识他,故而恨他招惹如此足以杀身的是非,断送生路。

    许祥静默不言,仔细地想了想,道:“王大公子是如何弹劾的?”

    “那我不得而知。”柳则云道,“但这件事情,总归足够让你掉一百个脑袋,死不足惜,你若有遗愿,此刻可以告诉我。”

    许祥摇了摇头,而后道:“陛下恼怒,却不能这样杀我,如若因为这道折子入罪下狱,岂不是有污公主的清名?”

    柳则云惊诧地睁大眼睛,下意识道:“你死到临头,还去管殿下的名声?”

    许祥会错了意,低声道:“奴婢确实没有资格公主是金枝玉叶,与我这种人本应无所交际,我顾忌她的名声,听来是有些不自量力,但却不该因为我的错带累公主,她正潜心清修,中是立言的大事。”

    柳则云觉得他这话怎么好像早就斟酌过似的,不由得问:“你早知道有今天?”

    许祥摇首不语,静了少顷,才道:“陛下盛怒之下,未必会想到这一点,岂不因失大。”

    “你有话就。”

    “奴婢想请托柳大人,去慈宁宫请”

    话音未落,马车停下来,紫微卫将他带了下来,还未进入殿中,便见到慈宁宫的华盖随从、一应二十余人守候在外,宣靖云也遥遥在列,正往这边望过来。

    许祥一见此状,心中猛然一松,叹道:“不必劳烦大人了,我要求的那位,已经在殿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