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第 127 章
第2章
归元宫内。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孟诚劈头盖脸了一箩筐话,连辩解的话都没让郑玉衡开口,连珠炮似的道,“要不是你太乖张放肆,会被御史发现?从今儿起,你干脆就滚出宫,省得你仗着母后不管你,天天给朕找活儿干。”
他这话得可就有点没良心了,郑钧之再有错,在处理朝政出谋划策上,也帮了他不少。
郑玉衡哑口无言,只得默默地把奏折接过来,低头从头看起,他刚一看名字,就低低地嘀咕道:“我早就跟此人不合已久”
“不合?”皇帝眉头一拧,“你俩都没过话,当朕不知道?”
“他前两年上檄文诋毁太后娘娘时,臣就在心里跟他不合了,只不过除了在朝堂上外,私下里并未见过面。”
郑玉衡完之后,再看了看邢文昌都写了什么――要不怎么这人是孟诚又爱又恨的一道利器呢?他颇有点无差别伤人的味道,这一次弹劾郑玉衡,也是在作为御史纠察关注群臣的过程中,留意到他京郊的宅子是个空宅子,十天半个月不回去一趟。
按理郑玉衡这种备受皇帝宠信的臣子,就是得到皇帝的重用,在皇城中别有下处,那也是应该的,普通人也不会多想,但邢文昌因为表现出众,今年升迁有望,御史台的御史们庆祝恭贺他的同时,闲谈交流的过程当中,不由得提起朝中那位炙可热的新贵――殿前司的郑钧之郑大人。
这可就捅了马蜂窝了。御史台有不少年轻御史,跟郑钧之年龄相仿,可对他的升迁之速嫉妒得眼睛发红,当即有一位起捕风捉影的传闻,听老大人们偶然谈起过,郑钧之长得有几分先帝的神韵,很得皇太后欢心云云,不定升迁这么快也有这部分原因以此来大肆倾倒不得重用的苦水、以及对高官厚禄的眼热。
者无心,听者有意。
邢文昌听完之后,扭头便去考证,随后不久便上了这道折子,文中写得义愤填膺,锋芒毕现,请孟诚斩了郑钧之。
皇帝今儿刚高高兴兴地想看他要骂谁,就被邢御史阴阳怪气、夹枪带棒的给连累进去了,骂郑玉衡就算了,还捎带着他识人不明,让卑鄙人参政。
两人面对面闷坐了一会儿,皇帝刚才骂他吼岔气了,单捂着肋骨下方,隔壁压在桌案一角,半晌不出声,见郑钧之抬头,才挤出来一句:“怎么,你可有什么对策?”
郑玉衡抚纸沉默,少顷道:“他也根本没有切实证据。”
“可是流言如虎,人心可畏,你们还你们还”你们还真有点什么。孟诚不出这句话,咬牙道,“就算再清白的一个人,一张纸,也敌不过千口万口啊,何况你清白吗你?一个邢文昌事,但这事恐怕御史大夫卫泽方卫大夫已经知道了,他那把老骨头、那犟脾气,要是撞死在朕的殿上,群情激奋,朕就是不杀你也不行!”
他这么一,牵动岔气的肋骨,又隐隐刺痛起来,眉头紧皱,闷声盯着他。
尚书大人们或多或少都知晓一些,卫泽方也不是全然一点消息都不通。但是他自己私底下的疑虑和怀疑,跟摆在明面上戳破面子工程,那可是不一样的两种法啊。
郑玉衡沉吟片刻,道:“其实其实宰辅大人们比臣和陛下更怕这种事发生。”
孟诚一怔:“怎么?”
“若是坐实此事,死我一个事。”郑玉衡边思索边道,“让文武百官知道还有这么一条路,只要取悦皇太后就能接连升迁,平步青云,恐怕很多人都不会再读书弄墨,而是涂脂抹粉、打扮得俊俏可人,以图青云直上有捷径能走,朝野之风大变,宰执大人们应该要急得撞梁撞柱了吧?”
孟诚垂着,指在书案的角落轻轻地叩击着,盯着他没话。
郑玉衡便继续:“此为不正之风,一个就是杀了臣,灭杀这种不正之风的兴起,但这不仅会对太后娘娘的名誉有损,反而坐实了此路也许可通,并不是上上之选,上上之选就是干脆维护住太后娘娘刚正不阿的形象,斥责邢文昌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居心叵测。请陛下立即下私函给诸位尚书,分析利弊,请尚书大人们自择明路。”
“要是他们早就想除掉你呢?”孟诚道,“凭什么老大人们就会当你的靠山?”
“陛下,”郑玉衡梳理思路,跟他道,“臣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他们想要除掉我,早就该动了,不必等到今日。”
“你是朕的近臣,能够遏制朕的权力,他们很难不趁推波助澜。”
“但自从臣入殿前司以来,除了与北肃使臣议和之事亲自出面以来,旁人并不知道哪些是臣的主意,哪些又是陛下的。”郑玉衡道,“更多时候,给陛下出谋划策的人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身后站着太后,太后娘娘在您、在宰执们眼中无可动摇,这就够了。”
在君权与相权的这个天平上,郑玉衡本人的分量还达不到让其左右摇晃,但这个天平的平衡并不是双方对等,而是有一个足够强势和眼线无孔不入的第三方,那就是太后娘娘。
她不仅仅是皇帝的靠山,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臣工们的靠山,因为孟诚心性不定,要是他昏庸暴虐、滥杀无辜,只有董灵鹫能死死地压制住他,让他翻不出浪花来,这就是太后此前的“监督制衡”之责。
孟诚沉默着思考了良久,随后起身拟函,直接让郑玉衡提笔代拟,他一边口诉,一边在殿内来回踱步,忘了自己急岔气儿的事情了。
将给中书令、各部尚书、御史台及大理寺的私函写完,孟诚出了一脑门汗,他坐回原处,突然觉得不对,道:“邢御史虽然不讨人喜欢,但实在好用,你整这么一出,不会把他治死吧?”
郑玉衡还未开口,一旁忽有人声在外求见,后省的一个副都知赶来,掐着细细的嗓子禀报:“启禀陛下,邢御史邢大人从宫门内进入,私自叩见皇太后陛下了,在嘲风门拦下了凤驾,宣都知派奴婢来禀报给陛下和郑大人。”
孟诚闻言一愣,郑玉衡也差不多是同样的表情,两人对视了一眼。
孟诚一摆,内侍便退下了,门一关,皇帝又拧着眉头,感觉自己刚好点的岔气又严重了,他扶额道:“这是什么意思。”
郑玉衡茫然道:“我也不清楚”
孟诚看了他几眼,豁然一起身,道:“咱俩得去看看,过刚近迂,这人胆子又一向大,别给朕作出什么刺王杀驾的事儿来,十个脑袋不够掉的。”
郑玉衡连忙扶了他一把,体贴地帮皇帝顺了顺气。孟诚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觉得郑玉衡好像对照顾自己这件事上毫不抵触,给他一种很微妙的错觉这人是不是把自己当长辈了?
风雪依依,淡而冰凉的寒风卷着雪花,徐徐地在轿帘两侧翻动来去。
董灵鹫的两彼此抚摸着,被对方这话得很是意外,但她习惯不露出明显的表情,所以表面上只是稍微抬了抬眼,平静道:“你?”
单单一个字,就充满了压迫力和质疑的味道。
邢文昌脸上的狂热和潮红还未褪去,他跪在地上膝行几步,在两侧女使和内侍的注视下,离董灵鹫又靠近了几分,几乎能看清她眼中漠不关心的神情。
但就是如此,他反而觉得理所当然。邢文昌低头叩首,急促地到:“臣曾经误会过太后娘娘,罪该万死。”
“不必,”董灵鹫,“你的檄文哀家看过,写得还不错。”
邢文昌似乎因为这句话更加激动,连指都微微颤抖了几下,他深深地呼吸,开口道:“臣罪该万死,臣臣不知太后娘娘英明决断,在与周尧对质后,倍感痛心懊悔,只是一直无缘跟娘娘相见。”
他此前连董灵鹫的面都没真正见过,他对太后的外表也毫不关心,而是随着对董灵鹫的了解而变化心态京中有不少对董太后的描述和记载,在政治建树上、执政段上,还有玩弄人心的权术上,各色各样。他就像是一个爱诗之人,读了对方的四万首好诗一样,这种长久发酵的景仰足以让他进入一种狂热的阶段。
如果董灵鹫活在当代,应该就能理解了,这大概跟“毒唯追星”差不多。
但邢文昌本来并没有去见她的心思――因为在所有传言当中,董灵鹫都和已故的先帝情深意笃。而君主的身份对臣子本身就是一种压制,邢御史根本无法将自己拿出来跟先帝比较,这是对太后和先帝感情的一种亵渎。
所以,邢文昌在发觉频繁出入皇宫大内的郑钧之,跟太后娘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时,他简直进入了一种矛盾至极、又欣喜若狂的状态,他对郑钧之的杀心非常重,可这又不妨碍他自荐枕席。
董灵鹫看着他膝行过来,御史的官袍在薄雪上拖曳出一道痕迹。
邢文昌道:“娘娘,郑钧之可以做的,臣也一样能够做到,臣甚至不需要娘娘在幕后为他铺路,臣不在乎官位,只要娘娘肯要臣代替他。您是不是也玩腻他了?”
他确实非常大胆。
郑玉衡的履历当中,确实有董灵鹫不少的笔,不过没有切实证据,就算被人察觉也无可厚非。但邢文昌并不知道,郑玉衡其实也根本不在意什么青云直上,他是为了让董灵鹫多一个人可用、尽心辅佐皇帝才入仕的,否则他比任何人都想黏在董灵鹫身边,甩都甩不下来。
董灵鹫垂眸看着他的脸,忽然笑了笑,道:“你竟然是这样的人,哀家也有走眼的时候。”
“不,”他道,“娘娘英明神武,早就将臣看穿了。”
他一边,一边在瑞雪警惕的监督之下,伸探进轿子里,双捧住董灵鹫的一只,冰凉的指包裹住她白皙细腻的指节。
董灵鹫看着他,道:“放肆。”
邢文昌被这两个字得浑身一抖,脸上、耳根,反而都翻涌起一团滚烫的热息,这让他本就因为失眠和紧张的脸色显得病态和偏执:“太后娘娘,您为什么待他这样好?因为他长得像先帝?因为他投取巧、捷足先登?娘娘,您可以玩点新鲜的,臣不会吃醋、不会嫉妒,还会为娘娘引荐新的年轻郎君,臣为以前误会娘娘而向您赔罪――”
这都是假话。
董灵鹫能一眼看出。他的谎言并不熟练,像是在极度热切下逼迫自己出的,她甚至隐约预感到,邢文昌对郑玉衡充满了杀,绝非他口中所言。
邢御史话语未尽,他接触到的指突然抽了回去,“啪”地一声清脆响动,他的脸上顿时**一片,整个人都被打得偏过头去,牙齿磕破口腔内壁,从嘴角往外渗血。
“哎呀娘娘,仔细您的。”瑞雪连忙从旁关心,揉着她的心,嘴角却都盖不住松一口气的喜意。
董灵鹫面无表情地道:“无碍。”
“娘娘”邢文昌哑着嗓子,低头吐了口带血的唾沫,擦拭着唇角,“求您再考虑一下,臣绝对比郑钧之更了解您,如果娘娘想要在朝野当中驱使臣,只要成为您的入幕之宾,臣一定粉身碎骨以报。”
他不仅没有因为被打而消沉,反而得更加直白露骨,似乎了解董灵鹫的为人,不会因为他言辞放肆就斩他的首。
不过在这一点上,他倒是了解还不差,董灵鹫的确不是这样的人。
“你对自己,也太自信了些。”董灵鹫微微一笑,轻声道,“你凭什么觉得,你有让哀家利用的价值?”
她低头看着邢文昌血痕未清的唇角,语气淡淡:“你所具备的一切,还不足以跟入幕之宾这四个字做交换。”
风声倏忽而起,却让她冰凉的字句显得更为清晰,甚至这种淡漠的、毫无情绪的语气,挟着一股比风雪更寒冷的味道,能够剖肤切骨。
在嘲风门远处,孟诚跟郑玉衡刚刚赶到,望见慈宁宫的轿辇和邢文昌跪在地上的背影,都有些摸不到头脑。
正巧,一个被瑞雪姑姑打发回去,给太后娘娘更换炉的女使路过。郑玉衡看着眼熟,连忙叫住她,问道:“那边什么事儿,你知道吗?”
女使怯生生地看了皇帝陛下一眼。
孟诚了然地把她和郑钧之一起拉到角落,避开身后归元宫的内侍们,咳嗽一声,保持着威严道:“没关系,你吧。”
女使面前被两个大男人堵得水泄不通,碍于皇帝陛下的身份,经验又不足,只得如实地声道:“邢御史拦住娘娘,当着我们的面,要自荐,取代取代郑大人。”
郑玉衡脑子里轰得一声。
孟诚脑子里也轰得一声,但他捂住岔气的肋下,觉得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随即扭头赶紧看旁边的人。
郑玉衡转头就要过去,杀气腾腾,如有实质,咬牙切齿地道:“邢、文、昌!”
“哎哎,你别冲动――”孟诚就近拦住他,从后头把人一揽,差点被力气贼大的郑大人甩出去,他道,“你发什么疯,你跟他不一样?”
“我跟他怎么一样!我是命中注定,天定良缘,他背着我撬墙角他不要脸!”
“郑钧之,”孟诚苦口婆心地道,“他这不是当面撬的吗?不是这他奶奶的也不是你家墙角啊,这是我娘!我娘亲!”
郑玉衡气得失去理智,扯着他的往外掰:“你别拦着我,诚儿我跟你,他根本就不是为别的弹劾我的,他就是想耍花招!他才是贪图你家权势富贵的那个人,你不砍了他我自己去揍他!”
孟诚压根儿拉不住,还牵连到本就岔气的地方,扶着柱子好一通咳嗽,指着郑玉衡的背影道:“还不去,还不去把你们郑大人拉回来!”
人都看傻了的紫微卫如梦方醒,三步并作两步,几个人上前把顶头上司给拉住扯了回来。
一旁的两个近侍赶紧上来给孟诚顺背,皇帝咳嗽了半天,就地坐在赌气的郑玉衡身旁,一按住他的肩膀:“你要干什么,你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跟他争风吃醋,坐实了你的身份?你还记得方才在归元宫跟朕得什么吗?”
郑玉衡眼眶发红,闷着不出声,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朕差点被你胳膊肘戳背过气去,”孟诚心有余悸,道,“朕去,朕过去帮你看看,你就在这坐着。”
郑玉衡的眼睛红彤彤的,声音沙哑,压制着情绪,深深地抽了口气,蹦出来一句:“你替我打他。”
孟诚算是服了他了,道:“行行行你们把他看好了,不许他过去发癫,要不然朕先打你们一顿。”
几个紫微卫兢兢业业点头,把郑大人团团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