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第 1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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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孟诚身负重任,走到一半回头看了一眼被紫微卫包围住的郑钧之,确认他被拉住了,才一路上前来,端起威严的皇帝架子,晲了地上的邢文昌一眼。

    董灵鹫身侧的女使们向皇帝行礼,口称“万岁”,邢御史也如梦方醒,掉头以臣子之礼见过皇帝,但皇帝一来,他脸上那股有些极端和病态的热切逐渐消退了。

    “母后,”孟诚向董灵鹫问候了一句,状似无意地道,“真巧啊,朕才看了御史的折子,出门就能见到御史在母后面前进谏可有什么大好的谏言,来听听?”

    董灵鹫见他出现,品味着这个巧字,目光微扬,朝着远处对方前来的方向望了一眼,虽没见到郑玉衡本人,但看着停滞在远处的天子御驾,心里也大约有个底了。

    邢文昌见到孟诚,不仅不为方才之事心虚,且还直面天颜,义正辞严,面色肃穆地道:“臣家乡的荔枝甚甜,方才路遇皇太后,向孝敬太后娘娘,为她进献一些。”

    孟诚话到嘴边,让这句话给噎了一下,盯着邢御史那张脸。

    这人长得挺板正,怎么跟他想象得不一样啊?你不应该坦率刚直,直言不讳吗?

    他转而看向董灵鹫,见母后的视线望着远方,片刻才收回。她轻轻地整理衣袖,平静道:“有心了,可惜寒冬腊月,哪来的荔枝呢?御史糊涂了。”

    邢文昌定定地看着她,指紧了紧。

    董灵鹫对孟诚和颜悦色地道:“确实巧得很,你出来时碰见郑钧之没有?他没就近服侍伺候你?”

    郑大人刚刚被叫走不久,邢文昌便入宫觐见,这其中要是没有一点儿法,董灵鹫可不相信。

    孟诚不知道她此刻提起的意思,犹豫着道:“我让他歇着去了。”

    两人在邢文昌面前若无其事地聊起另一个人,就算他的脾气再好,都不免脸上变色,何况邢御史的脾气来也不算太能隐忍,顿时眼露妒忌,指攥得咯吱咯吱响,下唇被齿尖咬出一道印痕。

    董灵鹫仿佛并未发现,仍旧语调温柔,跟方才拒绝他时的神情天差地别。她慢条斯理地从轿中出来,大氅徐徐地拖曳过地面,发出与雪消冰融的轻微摩擦声。

    董灵鹫道:“他是忙了一些时日,该放他养养精神,像皇帝这么用人,未免有些不体恤臣工。”

    “母后得是。”

    孟诚上前扶住她的。

    皇帝也回过味儿来了,他娘亲向来杀人不用刀,光是这几句轻飘飘、温柔和婉的话,放在邢文昌耳朵里,就比杀了他还难受——要是此人真起了那种荒唐混账心思的话,孟诚对母后的含蓄刺激倒是乐见其成,他娘亲本就不是一个柔弱可欺的女子,恰恰相反,她的刀锋比大多数人都要尖、都要利。

    惹恼了他不要紧,要是惹毛了母后,那后果实在难以想象。

    但在周遭众内侍眼中,皇太后陛下语调温和,连邢御史方才的冒昧大胆也没追究,实在是慈悲为怀。

    孟诚扶着董灵鹫走过邢文昌面前,她垂落下来的厚重下摆徐徐地在面前行过,衣摆的暗纹如蛟龙一般摆尾游过,只一瞬间,便匆匆在眼前消逝而去了。

    邢文昌面色几度变化,握成拳,哑声低喊了一句:“娘娘”

    孟诚听见了,之前被郑玉衡一顿折腾给压下去的火儿蹭地一起冒上来,转头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吩咐道:“天色不早了,把邢御史送出宫吧,不然他在大内里迷了路,走不出去,倒显得像是朕有意苛待他。”

    周围的内侍顿时动作起来。

    孟诚听到,董灵鹫自然也能听见,只不过她恍若未闻,不曾回头,只拉着皇帝在雪中闲散漫步。

    两人向前走了几十步,已经远离方才的轿辇和嘲风门,风雪寒冷,董灵鹫抬拢了拢衣领,望着结冰的湖面道:“他弹劾钧之了?”

    孟诚应道:“对。”

    “你不是自己来的吧?”董灵鹫打量他几眼,望向他身后,两人驻足在此等了片刻,果然见到一个人影从另一方向绕了过来,身后跟着几个颇有些忙脚乱的紫微卫。

    紫微卫见太后和皇帝当面,立即停步行礼致意,孟诚也没有让几人继续拦阻,也就是几息的时间,董灵鹫便被他扑了个满怀,让郑大人紧紧地抱住。

    她衣衫如此厚重,都能感觉到对方狂跳的心脏震动声。董灵鹫退后半步,重新站稳,把郑玉衡从身上扯下来,皇帝的脸色也沉了下去,薅着郑玉衡的肩膀把他拖开几步,转头就骂道:“你还要不要脸,朕还在这喘气呢!”

    郑玉衡心里被堵塞得酸软发疼,看起来又委屈又可怜,眼巴巴地看着檀娘,跟孟诚低眉顺眼地诉苦:“我要脸有什么用?陛下,你这个皇帝当得多不威风啊,都有别人敢当着咱俩的面对太后娘娘心怀叵测了,这人还不该怒斥责罚?”

    孟诚阴恻恻地道:“你现在就当着朕的面心怀叵测。”

    郑玉衡立即把话一收,发现皇帝反应过来了,挪了几步躲到董灵鹫身边。

    皇帝的眼睛都要喷出火来了,他今天这行岔的一口气是缓不过来了,一发怒就硬生生地刺痛,于是又敛了敛性子,扶着董灵鹫继续散步,边走边道:“像是邢文昌,还有郑钧之,他们两个一流的人,要是父皇还在,岂容他们在您面前放肆,早就人头落地,尸首分离了。”

    郑玉衡多日没有担心过自己的脑袋,这时应景地摸了摸脖颈,轻轻叹了口气。

    董灵鹫道:“假设有什么意义?你爹要是还在,你还不知道哪一年才能登基继位。”

    孟诚道:“儿臣又没关系按照儿臣的意思,这邢文昌还是趁早杀了省事,我也不用他给儿臣纠察群臣,刺探百官之错了,此人恐怕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郑玉衡在旁边鸡啄米地点头,眼神极真诚。

    董灵鹫却笑了笑,道:“那多无趣,留着给你们两人玩玩没点让人头痛的事儿拦着,生活过着反倒没有什么滋味。”

    孟诚跟郑玉衡又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两人产生了一种非常诡异的默契,而且在邢文昌面前,形成了一种非常难以言传的统一战线——就连皇帝都觉得如果非要选一个的话,郑钧之更好点,起码他俩熟啊。

    董灵鹫连他们的对策都没问,就这样陪着孟诚了几句话,这才将皇帝打发走,让他回归元宫处理政务。

    孟诚倒是乖巧听话,确定没出什么大乱子之后,也就没想到趁此会向母后讨教国事,两句话就走了,但另一个人黏在了身边,指紧紧地攥着她的衣袖,连皇帝临走前频频向他使眼色都视而不见。

    皇帝就是把眼珠子抛到天上去,郑玉衡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陪他继续批折子,何况这本来并非该他当值,而是孟诚赶着人把他拎回去的。

    他攥着董灵鹫的袖摆,因为情绪激动,太过用力,不心把她的袖子攥出了一层密密的细褶皱,郑玉衡注意到后,连忙又松开,把褶子一点点抚平,陪她进了观雪筑。

    筑内满是红梅,暗香浮动,院内有一尊梅仙天女像,前头上着宫人经营的线香,淡雾缭绕。竹帘里头暖炉刚添了炭,火星微炸,哔剥作响。

    董灵鹫解开大氅,让跟在身后的女使卷了竹帘,跟郑玉衡坐在宽近落地的圆窗前,搓热了指,才款款开口,眼中含笑地问:“你方才在那儿看到了?”

    郑玉衡低着头,声音压不住地泛可怜,也不知道是真觉得可怜,还是故意装得来争宠,他声音微哑,神情很难过地:“看到了。”

    “你忍得住没上来,肯定是诚儿拦着你了。”

    “檀娘料事如神。”郑玉衡道,“我就——我早就过,文人秀士虽多,但能抵抗得住你的又有几个?不论外貌、才干、经历、背景,还是权势、性格,檀娘就是世上一等一的,再也挑不出来第二个,我就算是里头比较矜持的了!你看那个邢什么,他是半点道理都不讲!”

    董灵鹫长长地嗯了一声,斟酌道:“你是里头比较矜持的?”

    “那当然。”郑玉衡理直气壮,“我跟他不一样。”

    董灵鹫忍不住笑,她抬起,将茶具交给对方,郑大人习惯性地接过来,上的点茶工夫一点儿都没耽误,还眼眶发红,揣着忐忑地倾诉:“你你可不要被他骗了。”

    “他能骗我什么?”董灵鹫道。

    郑玉衡的顿了顿,靠近过来,面露严肃,很是担心地道:“你不会觉得他比我好吧?”

    董灵鹫故作沉吟思索之态。

    郑玉衡愣了一下,伸抱住她,下巴抵在董灵鹫的肩膀上,眼泪来就来,声音又粘腻又招人疼,带着些微哑,嗓子有点低:“你别想着不要我,那不可能的。我是全天底下最喜欢你的人,就算你把我扔出去,我也会自己找过来,把拦着我跟你在一起的人统统都——”

    “杀光?”董灵鹫饶有兴致地接了句。

    郑玉衡憋了一下,卡壳,咬牙道:“统统流放。”

    董灵鹫笑出了声,她回抱住郑玉衡,笑得咳嗽了几声,对方慌张地给她顺背。

    “咳咳你,你可真是个大善人。”董灵鹫抬起眼,眼眸已经弯起,“你都这么生气了,还如此有好生之德。阿弥陀佛,要是孟臻在这儿,有一个算一个,脑袋全都掉光,不杀个人头滚滚,他是不会消气的。”

    郑玉衡忧愁地低下头,声道:“就是因为你这么好,喜欢檀娘是理所应该的,虽然是情敌,可也没犯什么天理不容的罪。在先圣人眼里,天理不容的是我才对吧”

    董灵鹫捧起他的脸,在他额头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郑玉衡有点发愣,然后眼睛又亮起来,蹭着她道:“你是不会因为年轻貌美的其他郎君,就不要我的对吧?对吧对吧。”

    董灵鹫道:“自然,我可有些年纪了,腰不太好,体能也不太好,应付你一个就有点累了。”

    郑玉衡耳根一红,得寸进尺地道:“除了我以外,你也别指望别人了。檀娘的身体又娇贵、又孱弱,没有我不行的,而且我什么都合适,舌头也好用,身体也好用,反正就是,我——”

    砰,背对着两人在不远处倒腾暖炉的瑞雪姑姑跺了下脚,不知道是嫌冷还是怎么回事。

    在瑞雪的提示下,郑玉衡把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反思着自己方才得寸进尺的嘴脸,在心中仔细地检讨一番,转头一看见董灵鹫的侧脸,那些检讨反思全都不翼而飞,他情难自抑地凑上去,低声道:“你刚才亲我了,你非礼我,我要亲回来。”

    董灵鹫慢悠悠地喝茶,望着圆窗外被弧线分割得一碧如洗的天空和梅花林,她道:“哪来这么多要求?你这样,太不矜持了。”

    她话音刚落,郑玉衡已经又抱过来,缠人得像一条蛇。他嘀咕道:“矜持是什么啊我才不要呢。”

    董灵鹫被缠得没办法,不得已,只得亲亲他的眼角、鼻梁、唇畔,如蜻蜓点水,轻啄而去,温声道:“好了,不闹了,我逗你的”

    窗外风动,梅枝簌簌微响,薄雪纷飞,香气蔓延缭绕。

    郑玉衡在这头儿索取到了安慰,一颗心倒是定下来了,只剩下皇帝自己头疼。他回归元宫一边把剩下的折子批了,一边心里还惦记着这事儿,估摸着御史大夫卫泽方总有一天得找上门来,慷慨激昂地纠谈此事,也不知道郑钧之得那法子有没有效,其他宰执大臣们拦不拦得住。

    皇帝满腹心事,一会儿想到郑玉衡恃宠而骄的嘴脸,心干脆让他死了算了,一会儿翻过身去,又觉得这人还不算太坏,起码他是诚心医治母后的病,也诚心辅佐他。

    这一纠结就纠结到了深夜。孟诚怀里揽着早就睡着的王婉柔,对着不远处同样睡得安稳的皇子,他左右琢磨不出一个究竟来,困得眼皮打架,最后不得不闭上眼。

    皇帝刚闭上眼还没一个呼吸,脑海中突然响起一句“诚儿你别拦着我”

    诚儿

    诚

    他嗖地睁开眼睛,盯着床帐上方,徐徐坐起身。

    王婉柔有点儿醒了,她揉着眼睛,转头看向孟诚,低声道:“陛下?”

    “好姐姐,你别管。”孟诚穿上靴子,披着衣服起来,“我让人去问问郑钧之睡了没有,把他从母后宫里拖出来走走。”

    王婉柔茫然片刻,纳闷地道:“郑大人?”

    “朕还没睡,他不许睡!”孟诚咬着牙道,“这个混账东西,朕早晚先砍了他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