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第1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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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元节一过,调任郑玉衡的旨意下达朝中,只留一月时间交接事务,随后便正式进入户部。

    像他这么频繁升调、年纪轻轻便经历丰富的人,就是从本朝开辟以来数到今日,也实在数不出几个。当此番上任之后,他的两个身份也合二为一,有孟诚亲自“泄露”,将他的身份回归正统、有切实可查的族谱根基做底,这也是合了上次调查郑玉衡的结果,让他更为合乎礼法。

    太医院明面上是销去了这个医官的名字,但此时此刻,他其实也不需要什么医官身份做遮掩,就像是一副牌推倒在了桌面上,再也不是摸牌拼凑的时候,算得上是其势已成。

    北风歇去,春意已露。

    董灵鹫亲自送慕雪华出京,连同孟慎夫妇及世子,麒麟卫分并两列,送王府之人出京、回返封地。

    慕雪华临走之时,跟太后长谈了数日,然而到了今日回转之时,还是不禁泪沾襟袖,依依回首,长叹:“别后不知何时见,请您保重。”

    董灵鹫凝望着她,轻轻道:“去吧你也保重。”

    慕雪华忍泪转身。

    车列如蚁远去,董灵鹫望着马蹄踏起的尘烟,抬揉了揉指节,似乎也感觉到初春的冷意。

    赵清给她拢了拢披风,换了炉递去。

    董灵鹫道:“这两年过得仿佛一年快过一年了。”

    赵清的一顿。

    “清儿,宣靖云已去请皇帝了么?”

    “都知已经过去了。”赵清回道,“娘娘,我们也回去吧。”

    等到董灵鹫回慈宁宫时,孟诚已经在宫内等候,见到她的身影,连忙快步迎上来,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罢便将董灵鹫迎进去,亲卸去了她身上沾着冷意的披风。

    两人在暖炉棋枰边对坐,这局残棋是董灵鹫昨夜跟郑玉衡下的。孟诚一坐下,便有知情识趣的女使上前扯下棋盘,呈上两盏热茶。

    不及喝茶,孟诚便问:“母后寻儿臣是何事?”

    董灵鹫觉得他心中已有成算,八成猜到了一些,才问得这么急:“此前已跟你过了。”

    “母后”

    “我想暂时去行宫住。”她道,“散散心。”

    孟诚明显有些不安——因为她嘴上暂时去行宫,实际上这个暂时的时间却不确定,就如同朝中大人们所担忧的那样,有“弃朝隐世”之疑,即便不如此,起码有一段时间,他不管什么事都要自己做决定了。

    行宫虽不远,但要每日在紫微宫、行宫之间折返,那也有些痴人梦。就算孟诚此刻已经长进,也难免有些心下不定之意。

    但董灵鹫这么,便不是在商讨,只是告诉他一声。

    与其是散心,不如,这也是给孟诚的一种考验。

    “你不必劝我,”她一句话将孟诚刚打好的腹稿拦在肚子里,随后又顿了顿,道,“这件事我已考虑好了,若只是通知你,不必找你面议。但有件事哀家不得不寻皇帝面议。”

    她转头向赵清看了一眼,赵女使立即会意,退后几步,将皇帝身边的近侍、慈宁宫值守的女使们全部带了出去,珠帘动荡声停歇,眼前四遭,就只剩下她跟孟诚两人。

    皇帝不知是何事,见此情态,颇有些紧张。

    “待我百年之后”她斟酌着道,“你让郑钧之去守皇陵。”

    孟诚顿时怔住。

    他虽然不够聪明,但也能品得出母后培养郑钧之的意思,这不就是给他用的吗?何况此人虽然常常令人生气,但确实是忠诚不疑之臣,孟诚的芥蒂几乎已经完全消除,按照正常情况下,那时候正是郑钧之在朝中成为宰辅相公、一人之下的时候,母后又怎么舍得断送他的大好前程呢?

    孟诚目露不解,思索着道:“母后,这是不是有些”

    “是哀家错估了他,”董灵鹫喝了口茶,垂眸道,“若不如此,恐怕你就要见到你的爱臣去偷偷挖皇陵,钻进我跟你爹的墓中了。”

    孟诚瞠目结舌、更加茫然。

    “哀家玩笑的。”董灵鹫道,“但你要听母后所言,我会提前写一道遗旨,交到你的中,到时你亲自给他看或可无恙。”

    孟诚一时竟然不知道她得是真是假,这玩笑也开得太离奇了,他反应了片刻,才颔首应道:“儿臣明白了。”

    “还有”董灵鹫支着下颔,似乎一边思索,一边跟他道,“只让他一个人守灵就够了,除了祭祀大典外,你平常不要去探望、也不必祭拜,让他自己安安静静的。”

    孟诚道:“这是不是太残忍冷酷了。”

    董灵鹫笑了笑,道:“残忍冷酷?”然后又自言自语,喃喃着重复,“谁让我就是这样一个残忍冷酷之人呢。”

    而后她又:“你不明白,钧之乃是外甜内苦之心,不这样做,他更会自苦的。”

    孟诚听得略感玄奇,想到郑玉衡面对自己时的鲜活和言辞犀利,虽不能领悟,但也一一记下来了。

    董灵鹫复又问了通海定税之事,将朝中诸多内务一一考较一遍,随后才放皇帝回去,并且定下了去坤宁行宫住的日子。

    出了正月,皇太后懿驾出宫,到国寺祈福上香,祈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而后于坤宁行宫住。

    孟诚都不能及时求问,那就代表着擅长翻墙爬床的郑大人也不能日日跑来,而是被朝务拖住了。但他却明白董灵鹫是真的来讨清净自在的,来修身养性的。比起他的思念来,要是檀娘能够因此敞开心胸,豁达了悟,那这就是离开深宫囚笼的好处,是无数汤药难以达到的。

    正是因为郑玉衡对她有这种别样理解,所以才觉得她能够下定决心出宫,能够放下一切换一处天地别居,是极为罕见的幸事。所以他表现得倒跟皇帝想得不一样——没作没闹、也没有魂不守舍,反而工作效率提升了大半,从早到晚好像都不觉得忙似的,明明都脚不沾地了,还能在深夜得空把孟诚薅起来——问苍生之计。

    孟诚头昏脑涨,想起上次把他薅起来的事情,深觉这真是一种报复。但对方督促自己勤于国政,这又不是坏事,只得被迫开始了他继位以来最忙碌的一段时间。

    在这段时间当中,没有母后安抚或者失去了压制的郑玉衡,那股工作狂和强迫症的劲头,不仅让孟诚受不了,朝臣百官也刮目相待、另眼相看,连原本想为难为难这位新上司的户部群臣,也跟着头皮发麻,目瞪口呆,彻底像个鹌鹑似的缩头装死了。

    连郑钧之的上司、荣升户部尚书的温皓兰,也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心想怪不得两年三升迁,他不会惦记着自己这还没坐热的尚书之位,要当二十岁的宰执吧?

    这虽然纯属是温皓兰多虑,但也足以见得孟诚近来的受苦程度——娘亲出宫养性,背后没有人指点不,郑钧之还不怕死地督促他,皇帝几次想叫紫微卫把他拉出去,让朕睡觉,都看在母后的面上忍了,靠他这份儿“好脾气”,爬起来做个贤君明帝。

    正因如此,董灵鹫离宫一个月后,朝中居然没有人在太后不在的情况下有任何异动,连半分差错也没出。本想趁此会松松筋骨、捞点油水的官员,全都在这个情形下绝了这个心思。

    二月末,杨柳风依依,春夜雨。

    归元宫中灯火正燃,孟诚一边喝郑钧之亲开的补汤,一边跟他挑灯同席,眼前放着数篇改税变法之见,他从早听这事听到晚,已经头晕眼花,精神不济,只勉强凝神听郑钧之分析此事。

    忽而灯火微动,窗隙外飞来一只蛾,扑入火中,烧出嗤嗤的响声。郑玉衡看见那只蛾飞入火中,猛地愣住了。

    孟诚正听得犯困,他一停下来,反而精神起来,以为他发觉自己没听进耳朵里所以才住口,结果一抬眼,发觉郑玉衡盯着灯烛上的残蛾不动。

    “郑卿?”他正经地试探叫一声,“怎么了?”

    如今朝中唤郑玉衡,也不再叫他郑大人了,而是直接叫郑大人,以示对他能力和才学的尊重。

    郑玉衡指了指烛火,低声:“连一只飞蛾,若喜火,都能任意扑入火中。我却不能。”

    孟诚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们文人在这儿酸什么,就见到郑玉衡绷不住那张俊俏但没有表情的脸,猛地拉住孟诚的,一下子就哽咽了:“我已经有二十七日没见她了!”

    孟诚呆道:“你”

    他话没完,郑玉衡哽咽声一出来,瞬间就停不下来了,拉着孟诚的袖子抹眼泪,在他对面哭泣不止,道:“我好想你娘啊!”

    孟诚:“”

    他一边一边哭,还拿孟诚的衣服擦眼泪,皇帝一口气堵在胸口,真想扇他一巴掌,结果记起他这些天的苦劳,又想到母后出宫前嘱咐的话,觉得有些愧疚,硬是忍住了。

    “上次休沐日,你朝中事忙,去了也待不上半日,不让我去”郑玉衡声音沙哑,红着眼睛道,“我早就该去看她的,她一定觉得我不惦记着她,要生我的气了。”

    孟诚额头上青筋凸起,啪地将袖子扯回来,站起来道:“别当朕真不会杀你!我忍你很久了!”

    郑玉衡伤心道:“那陛下杀了我吧,我都二十七日没见到太后了,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完又仰头望向金龙吊顶,抬指擦掉脸上的水痕,道:“我还不如做一只飞蛾。”

    孟诚深深呼吸,他突然很想念今夜之前那个面无表情、冷酷毒舌的郑爱卿,这人的脑子指定得有点什么毛病他吸了口气,稳定情绪,重新又坐下来,戳了戳他的肩膀,道:“别哭了,朕给你放假。”

    郑玉衡擦泪的一顿,希翼地看着他。

    “朕把上次的假也一并放给你。”孟诚大方道,“你替朕去看望一下母后,请她快点回宫。”

    郑玉衡看着他点点头。

    孟诚道:“我平时看你挺冷静的,怎么发病发得连个预兆都没有。”

    “否则也不会有情难自已这个词了。”郑玉衡完,又连忙表达谢意,赶紧道,“陛下还是知道我的,你真是我的好兄弟,我一辈子谢谢你,我这就回去收拾,明日就走。”

    罢便起身告退,离开归元宫时,还听见门口的紫微卫赞叹,“郑大人忠君报国、夙兴夜寐”云云

    孟诚看了看面前的改税变法的文章和奏折,后知后觉地反应——郑钧之你有病吧,谁是你好兄弟?!

    坤宁行宫。

    董灵鹫甫一住进来,先是见了德太妃和几位旧相识,然后便在一处叫尘墟筑的院落里住下,养花钓鱼,修身养性,纵着皑皑在院子里疯跑,把缀着花的秋千架挠得爪痕斑斑。

    她隔绝了一概拜见,不理尘俗,又没带几个人来,清净自然,除了略略清寂些,算得上神仙日子。

    在这清净的一个月中,董灵鹫调和心境,将这二十年来所见之事编为一本书,以民间话本的形式讲述,模糊了朝代,自称“风月主人”。

    倒不仅仅是写故事,更多的时候,她是在反思和回看所经历的半生,并且为那份遗旨调整心境因为她依稀中得到了命运的感知,预见到那些终末的字迹将在他的里反复摩挲、在他的口中反复诵读她不得不郑重。

    雨过春凉,董灵鹫跟慧知师太在院落中辩难、下棋,临近和棋时,树上睡觉的皑皑从枝叶间掉下来,扑到董灵鹫怀里,带下来的枝叶花苞散落棋枰,将棋局搅得一片乱。

    董灵鹫抱着猫笑着摇头,落月庵的慧知师太也豁达大笑,连连道:“救了贫尼一负,可以称作一只好狸奴了!”

    董灵鹫揉它的脑壳,轻声低语:“不乖的畜生。”

    “这分明是夸它,哪里是骂?没有胜负之言,才是野趣横生之局。”师太道。

    董灵鹫道:“师太真真是疼坏它了。”

    她一松,皑皑趾高气扬地爬到桌子上,没有郑玉衡的争宠之后,这只猫愈发地无法无天。

    慧知师太转而看向董灵鹫,道:“昔日施主来落月庵一晤,仿佛有不尽的心事,如今贫尼一观,倒是心事散去,疏朗开阔得多了。”

    “师太慧眼,”董灵鹫道,“我先夫早亡,不须我忧虑,儿女已长成,也算成器,如今的心事,只在那一个冤家。”

    慧知师太掐着佛珠捻了捻,道:“施主若不嫌,贫尼为您卜算一番,要是能早早了此红尘冤孽,以施主的佛性慈悲心,必能修宏愿大德、成再世菩提。”

    作者有话:

    孟诚(闭上眼):好兄弟(睁开眼)郑钧之!!!

    皇帝对郑已经很好啦,基本可以是他能做到的好兄弟的极限了。

    快要完结了,越收尾越难rz,放心不会出家的,娘娘是佛门得不到的慧根

    风月主人:出自苏轼临皋闲题,原文为“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