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归来
在陆泓眼里,木槿是极冷静的人,哪怕遇见危险照样临危不乱,他头一回见到木槿失控的模样,显得格外足无措。
不过面对木槿的指控,陆泓压根没办法反驳。
因为她的话没有半句虚言。
方才陆泓之所以要娶木槿,不过一时冲动而已,木槿是他除却亲眷和家里丫鬟之外唯一接触的年轻女子,陆泓不知为何对她有种莫名其妙的亲近感,但他从未多想,他们相遇在世道大乱的灾年,木槿忙着奔波逃命,陆泓亦时刻警醒,彼此仿佛生活在悬崖边上,着实没有风花雪月的心思。
就在陆泓愣神之际,木槿斩钉截铁地道:“我晓得自己的斤两,只消崔家把知晓此事的人打点好,陆公子再不必担心传出不该的。”
木槿的意思极明确,她不愿意跟陆泓有任何牵扯,如果陆泓不想让自个儿名声受损,托崔家把众人口风堵上即可。
陆泓无力地闭上眼睛,他着实没料到事情的结局竟会如此。
他心里一团乱麻,对王娘子的感激和亲近是真的,想要照拂她和她的族人同样不作假,然而内心深处的士庶有别也是真的,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陆泓从未对一个女人产生这般复杂的心思,一时间格外足无措。
木槿扯出近乎苦涩的笑容,不再看陆泓的脸。
看又有什么用呢?对方终究是瞧她不起。
她推门离开,留下若有所思的陆泓和门外满脸错愕的婆子厮。
将话开之后,木槿不欲与崔家以及陆泓继续牵扯,她毅然决然与崇文崇武回东庄。
陆泓自始至终没有露面,面对欲言又止的崔太太,木槿道:“太太放心,我自当记得当初同您的承诺,只要府里没有口风传出去,外头绝不会知晓。”
她再次同崔太太承诺。
崔太太露出笑容,挽住木槿的道:“我知晓王娘子的品性,王娘子放心,凡是有碍于王娘子名声的话,半句都不会有。”
见木槿不言语,崔太太又:“我同老爷原本想留你养好身上的伤再送你回去的,既然你念着族人,便只好应下你回去的话,只盼你好生将养身子。”
木槿不愿继续同崔太太打锋,她冲崔太太露出浅浅的微笑,便告辞离开。
一如来时那般,崇文打前头架着家里的牛车,木槿与崇武坐在后头。
牛车上塞得满满当当的补品是崔家放上去的,俗话吃人嘴短拿人软,崇文死活不想收下崔家的东西,木槿却制止了他。
除却没有收格外名贵的,寻常几样补品皆被木槿给笑纳了。
倘若一个人有所图,那此人便有弱点,总归有控制他的法子;倘若此人什么都不肯要,恩惠是无法打动他的,他所图必会更大。
为免崔家忌惮,误会她想攀高枝,木槿必须做些什么打消崔家人的顾忌。
崇文崇武满心不忿,待离开明州城,崇武终于有了发泄的会:“亏我还觉得他家和善,到头来还不是瞧不起咱们,往后再不搭理他家了!”
崇武气鼓鼓的,整个脸颊都开始泛红。
崇文罕见没有约束他,与弟弟差不离,崇文一样觉得崔家人太过轻视妹妹。
至于木槿,则从头到尾不发一言,不晓得她到底是无所谓还是愤怒。
随着牛车越发靠近东庄,崇文冷着声音:“且按你的,此时便不让爹娘知晓了。”
木槿不要让王宝山和王李氏知道她与陆泓遇险之事时,崇文打心底里不赞同,结果昨夜里思前想后越发觉得木槿的话有道理,爹娘经历逃荒后身子本就不好,若让他们继续为儿女忧心,实在不好,还是听妹妹的话莫让他们知晓要紧。
打进入东庄开始,木槿等人就三五不时遇见族人们。
并不奇怪,农闲时节还未到来,族人们都忙着下地干活呢。
王宝山夫妇听见儿女归来的消息,慌里忙张出门等候。
看见木槿,王李氏眼泪唰地流出来,整个人充满失而复得的激动,连话都不出来。
崇文挤出笑容:“爹,娘,我们这不是好生回来了吗,你们莫伤心。”
王李氏缓上许久方才缓过来:“我跟你爹光听人传话你们又碰见张家人为难,现躲在崔老爷的府里,却不晓得你们究竟如何,心里七上八下连个安生觉都不曾睡”
当初王宝山和王李氏听见崔家人的传话,第一反应便是去明州城寻他们,崔家派来传话的厮只木槿与两个兄弟正受崔老爷的庇护,他们去了不过平白多出许多岔子,王宝山没怎么同崔家这等体面人家打交道,最后还不是人家什么就是什么。
老两口在家苦苦等待儿女的消息,别睡觉,连饭食都吃不进去,安顿下来后好不容易养出来的气色消失的一干二净。
听村口那户人家兄妹三人归来,王宝山与王李氏赶紧跑出来,仿佛慢几步便见不到人了。
在外头上许久的话,木槿终于踏进家门。
吉祥如意年纪尚,懵懵懂懂知道木槿往远处去了,开始着实哭闹许久,眼下见母亲回来,争着抢着往她怀里钻去。
不过几日功夫,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木槿怀抱孩子、着看父母方真正产生回家的感觉。
罢了,明州城发生的事不过是她漫长人生中的插曲而已,活着最要紧,何必在乎那群无关紧要之人呢。
木槿将陆泓、将崔家全部抛诸脑后,再次将全部精力投入到自个儿的生活中来。
同样,她归来的消息很快便被族人们知晓,木槿在逃荒路上出了那样大的力气,就算心眼如王宝顺夫妇,照样记着她的好处,人人皆盼木槿平安。
因此,来不及与爹娘感伤,木槿很快被前来她家的族人所包围。
除却极少数按月给银钱的,寻常乡野商人皆把绸缎卖完再给织布娘子们将银钱结清,反正山野乡村间什么都值钱,唯有人最不值钱,嫌弃给的银钱不多亦或不立马给,好吧,甭干了,反正后头有的是人抢着干活。
木槿同族人邻里相处久了,自然知晓他们的难处,每十天半个月便给一回银子,免得人家头紧巴,所以紧忙着赶来的妇人们倒不是来催银子,而是真心实意替木槿忧心。
毕竟几天功夫,东庄充斥着各种谣言,仿佛木槿已经被昔日得罪的张员外家给害死了。
栓柱媳妇边抹眼泪边道:“妹子你可算回来了,你要再不回来俺可就要信了外头那些风言风语”
旁边的妇人用肘戳栓柱媳妇的胳膊:“你啥子浑话,五姑有老天爷保佑,断不会有事!”
“刘三叔也过,五妹妹必会平平安安回来,且收起你的乌鸦嘴来吧。”
几波人叽叽喳喳好生热闹,木槿不嫌烦,笑眯眯听族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话。
于她而言,这般情形已经许久不曾见过,此刻格外珍惜从前避之唯恐不及的聒噪声。
住在织女镇的陈寡妇匆忙带儿子前来,她不光担心木槿如何,她将今年织出来的缎子皆托付给木槿,倘若木槿没有平安归来,陈寡妇同儿子恐怕就要在荒年里被饿死喽。
陈寡妇一把搂住木槿,嘴里念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木槿跟族人们絮叨好一阵,或许因为此情此景太容易让人卸下心防,木槿跟着族人们哭了好几回方才停下。
同族兄弟与他们的妇人同木槿话,年长些的则与王宝山搁屋里热闹。
九爷爷王长寿就同王宝山感叹:“老四两口子养下个好闺女。”
不管在昔日的王家村亦或如今的东庄,王长寿都是王氏宗族里辈分最高的人,他当真稀罕木槿,倘若没有木槿,整个逃荒的车队指定会全军覆没。
最该话的王宝兴却一反常态没有言语。
作为王氏宗族的族长同样是最有威望的人,按理王宝兴最应该几句话,然而他始终一言不发,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虽近几年的王宝兴因为年纪增加渐渐多了些长者的慈祥,但老一辈人都晓得他年轻时究竟有多严厉,见王宝兴面无表情坐在圈椅上,竟没有人敢主动招惹他。
其实,王宝兴所思所想与其余人的猜测可谓大相径庭。
作为整个车队的掌陀人,王宝兴身上的担子最重,自打灾荒来临,王宝兴一刻都不敢放松,生怕让族人们跟着遭殃,起初他没料到木槿一个带孩子的妇人能帮那么多忙,对于王宝兴而言,除却侄女的身份,木槿更是与他共同带领车队前行的引路人。
当初崔家传来口信木槿与崇文崇武因为被张员外刁难,恐怕得在外头避避风头,王宝兴心里总觉得十分蹊跷,可眼下他在明州城再不像在西边一样有脸面,哪里有路子知晓实情,唯有老老实实听从崔家的安排。
见到木槿回来,王宝兴方才觉得心落到了实处。
依照往日的风俗,儿女平安归家之后自然要好生宴请族人乡亲,然而整个东庄那么多人,田里又不曾收多少粮食,王宝山纵使有心却也无力,思来想去咬咬牙要族里几个年纪大的族老留下吃饭。
世道如此艰难,谁会不晓得旁人家的难处,自然不肯留,等到饭点便起身离开了。
王宝兴特地等到最后,他预备问问五丫头明州城里发生的事。
王宝兴心思比谁都缜密,想来瞒不住他,木槿只得悄悄同王宝兴起明州城里的遭遇。
若非木槿提前叮嘱不可惊动老四两口子,恐怕王宝兴早就大骂出口。
“崔家实在欺人太甚,还有姓陆的子,当初我竟看走了眼!”
当初陆泓特地来到东庄致谢,王宝兴满心感动,直道眼前的后生有良心。
陆泓本就出身大家,作为童生的王宝兴在旁人眼里属于高高在上的童生老爷,在官宦人家恐怕连个西席的位子都谋不到,他实在没什么能帮上陆泓的,因此,王宝兴多次同族人称赞陆泓的赤子之心。
待知晓这几日发生的事,王宝兴心偏到了旮旯角,往日对陆泓的夸赞皆烟消云散,只剩下浓浓的失望。
良久,王宝兴再次发出叹息声:“咱们晓得自个儿身份,万万没有攀附他们家的心思,可崔家竟防贼似的防备咱们,陆公子全当没看见,委实太过分,早先的恩情彼此已经还清,往后莫要再同他们往来。”
王宝兴不光给木槿听,同样是给自己听。
——
木槿连声道:“我晓得了。”
临了不忘嘱咐别让她爹娘知晓。
王宝山夫妇不像族长王宝兴见多识广,而且夫妇两个本就担心儿女,倘若让他们知道,恐怕又要跟着担惊受怕。
“你有分寸就成。”
王宝兴知道木槿是个心里有数的孩子,倒不至于跟老四两口子般担忧。
王宝兴摆出不愿意继续同陆泓还有崔家牵扯的模样,木槿明白此时最好不要提崔家,不过他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木槿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道:“二伯,我在明州城给你带了些药回来。”
木槿没有明药材是崔家给的,然而依照王宝兴的睿智,恐怕早就猜测到药材的来源。
他的脸上没有半分喜悦。
就在王宝兴开口之前,木槿抢先道:“如今大伙刚安定下来没几天,还要靠您拉着往前走,您可千万不能半路倒下。”
王宝兴明白木槿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让他保重身体。
他叹上口气,终究还是将东西收下了。
等各路人马离开,天色早就擦黑,木槿还要去趟陈寡妇家——卖绸缎的银子还在她里呢。
虽从东庄到织女镇陈寡妇家不过几步道的功夫,可如今不比从前,外头世道大乱连人吃人的事都会发生,更逞论半夜劫财,所以木槿还是让崇武陪着一道过去的。
入夜后陈寡妇就将院子大门紧紧拴起来,免得有风言风语流出亦或有贼人摸进门。
听见木槿的声音,陈寡妇再三确认方才放她进门。
“妹子你咋过来啦?”
“我把先前卖绸缎的银子给你捎过来。”
对于陈寡妇而言,那些银子与她的性命同等重要,木槿既然人回来了,就必然不会拖欠她的,不过刚回来那阵身边都是族人,木槿实在寻不到会单独将银子交给陈寡妇。
陈寡妇没有继续同木槿客套,打开包银子的帕:“啊,怎的这样多!”
看到银子的那一瞬间,陈寡妇甚至产生眼睛出问题的错觉,眼前白花花的银两似乎过于耀眼了。
陈寡妇的反应并不奇怪,从前托付乔掌柜把缎子卖到明州城时,能到五六两银子已经算财神爷保佑,木槿直接给她十两银子,此刻的陈寡妇简直看到眼花缭乱、足无措。
木槿低笑:“嫂子你艺好,人家布庄掌柜直夸你巧哩,给十两银子不算奇怪。”
陈寡妇既然能带着儿子在吃人的世道里活下来,最开始诧异过后,心里便回过味来——
从前乔掌柜恐怕昧下不少银子。
她抹了把眼泪,对着木槿连连道谢。
孤儿寡母在荒年里活下来比寻常人家更为艰难,何况灾荒频发,粮食的价钱一年贵过一年,别填饱肚子,陈寡妇唯一的追求便是母子二人不会被饿死。
要搁往年,十两银子绝对算大数目,足够她跟儿子吃用两年的,然而如今粮食这般贵,能买百来斤粮食都不容易,幸好有先前从乔掌柜处要来的卖命钱,陈寡妇这下子总算能安心了。
待稍稍平复心情,陈寡妇又道:“年成这般差,还不晓得明年如何,若非托妹子把绸缎卖掉换银钱,我着实不知道该如何带麒麟活着撑过灾年去。”
但凡是个明眼人便能瞧出来,灾荒恐怕要持续好几年,最后苦的还是底下的老百姓,陈寡妇心惊胆战,只管比旁人更担忧。
木槿知晓陈寡妇头的粮食只有从乔掌柜处得来的几百斤,如今天气变幻无常,照眼前的趋势轻易不会结束,陈寡妇最好在里多囤些粮食方能安安稳稳度过灾年。
“先前去张家织布做绣活的时候,我还跟麒麟回来就给他割肉吃,结果半个铜子都没捞到,硬生生苦了孩子,我琢磨如今有银子,再怎么都得让他吃上口肉,妹子你”
陈寡妇显得格外不好意思。
在此时的乡下,逢年过节才能有口肉吃,这还是殷实人家才能做到的,从前她家那口子在时,尚且能沾些荤腥,守寡之后只用里的布头与族里老五家换过不到指长的肉,陈寡妇着实不晓得还往哪处去买。
听见陈寡妇的话,木槿也觉得为难。
荒年里养活人尚且不易,南边虽不至于剥树皮吃,但外头的野菜菌子皆被采得一干二净,哪有多余的食物养牲畜。
若非耕牛相当于农家紧要的劳动力,加上有余钱买耕牛的人家怎么也有点子家底在,恐怕耕牛都会被宰杀掉。
去年他们办迁居宴买的几头猪,已经是最后剩下的,陈寡妇很难再买到。
瞥见木槿为难的表情,陈寡妇怕她误会自己有了几两银子就飘起来,赶忙解释:“我并非只是觉得麒麟跟着我这个没用的娘一直吃苦头,总想让孩子吃口荤腥。”
莫要讲究多子多福的古代,就算现代很多父母都不会太重视对孩子许下的承诺,像陈寡妇这般重视对儿女承诺的委实少见,至少穿越之后木槿便不曾见过。
想到空间里还有半斤肉不曾用来榨油,木槿道:“在明州城时,我倒侥幸得来两斤肉,待我从上头割块给你。”
眼下能榨油的肥肉更为值钱,旁的不提,就拿周遭人来,当初王李氏见木槿尽挑瘦肉,甚至气的拧了她一把,在王李氏的威逼下,木槿多少拿了些肥肉,除却装模作样榨油用了些,剩下半斤在空间里堆着呢。
反正她有空间里的植物油,对榨油需求并不大。
陈寡妇赶忙拿出碎银子塞给木槿。
若非有陈寡妇相助,木槿同压根找不到谋生段,毕竟农家主要靠干力气活的汉子撑着,陈寡妇教她养蚕织布后,木槿才觉得生活有了奔头,如今陈寡妇碰见难事,木槿帮把是应当的。
木槿拒绝道:“嫂子不必同我客气,若非有你教我们养蚕缫丝,我哪有如今的营生做,这些权当我的谢礼啦。”
接着,木槿对麒麟:“麒麟,明个儿挎个篮子往我家拿肉去,让你娘给你做些好的。”
麒麟早熟归早熟,却到底孩子心性,听见木槿让他拿肉,眼睛立马变得亮晶晶。
木槿忍不住伸摸摸麒麟的脑袋。
灾荒四起的年代里,即使孩子,脸上照样或麻木或愁容满面,木槿已经许久不曾见过这般灿烂的笑容了。
待木槿离开,陈寡妇与儿子一道将银钱藏到箱笼里。
旁人家放个铜板都会避着孩子,陈寡妇却从不如此,她总盼望着麒麟能够快些长成能撑起门庭的男子汉,如此一来他们就再不惧外人欺侮。
因此,即使麒麟尚且不足十岁,陈寡妇依旧拿他当个大人看待。
等将银钱藏好,陈寡妇便把儿子搂到怀里:“有了银子,咱娘俩再不用担心被饿死喽”
麒麟咽了口唾沫:“明天晌午还有肉吃!”
陈寡妇不知是哭还是笑,点头道:“明个儿给你炖肉。”
就在母子俩以为即将柳暗花明之际,周边似乎总有无数危险等着将人吞噬掉,在他们看不见的暗处,已经有了觊觎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