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梦境
慕容陟的腿, 没有多大的起色。
慕容渊当初在平城里张贴告示, 重金请所谓的高人名医给慕容陟诊治, 可惜来的人绝大多数都是沽名钓誉的,至于有真本事的没有几个。最后还是慕容渊请来一个资深的军医亲自给慕容陟接的骨头。
军医经验深厚,在军营里不知道见识过多少断腿,接过多少条骨头。他给慕容陟接骨完之后, 便和慕容渊,慕容陟的腿恐怕是不行了,拖得时间太长, 而且断骨断的并不平滑,这两样全部占全了,哪怕是华佗在世,恐怕也是束手无策。
慕容渊听后,嘴上没有做声, 但是心底还是存着一丝希翼。长子在外面的时候不好, 但是在家里好生养着,不管如何, 总不至于这么凄惨吧?但是现实给他迎头痛击, 军医的没错,拆掉固定腿骨的板子之后,长子的腿一瘸一拐的,完全不能和以前相比了。
慕容渊长叹,他这都是造了什么孽。两个儿子,一个成了瘸子, 另外一个流落在外,下落不明。
他看向面前站着的军医,还是不死心,“当真没有半点办法可想了?”
军医见识过的人多了,听慕容渊这么问,“老朽不才,对大公子的病症束手无策。不过这天下能人奇士也多,不定就有人能治大公子的病。”
话已至此,哪里还有什么听不明白的。
军医表示束手无策,恐怕是真的没救了。慕容渊颓唐坐在床上,满脸的恍惚。他到底心力惊人,恍惚了那么一会,又立刻从自己的思绪中拔出来,亲自送军医出来。
送到门外,正好见到刘氏和明姝的马车。刘氏下车就看到军医和慕容渊两个,急切过去,军医见到刘氏和明姝,只是抬手行礼,然后一言不发走出大门。
明姝见状,心底明白了什么,刘氏还追着慕容渊问慕容陟的情况。
慕容渊此刻已经有些心力交瘁,不欲再,面对刘氏的追问,他只是淡淡道,“我多派些人,去把二郎寻回来。”
刘氏听到这话,浑身一震,然后两眼一翻晕死了过去。
明姝惊呼一声,眼疾手快的两手托住刘氏腋下,于氏也赶紧回身把她给抬起来。
几个侍女七手八脚的抬起刘氏往屋子里去。
明姝正要跟过去,被慕容渊叫住,慕容渊欲言又止,过了好半晌道,“好好照顾大郎。”
现在刺史府后院这块乱成一团,前面少了一个慕容叡,也好不到哪里去。慕容叡是慕容渊的左膀右臂,很多事都是他来处置,他不见了,许多人不知道问谁去讨主意。
明姝看完了刘氏,又过来瞧慕容陟,慕容陟已经醒过来了,只是目光呆滞,谁叫也不应。
室内伺候的侍女们低垂着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生怕自己一个不心犯了错,就会被主人当了出气筒。
明姝走近了,看到慕容陟面如死灰,两眼盯住上头的承尘,一动也不动。
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休养,原来清俊的模样又回来了,只是现在那张脸上没有半点神采,就算是俊美,也带着一股沉沉的死气。
明姝动了动唇,还是没能出话来。她坐在床边陪着他坐了好会,都没听到慕容陟发出一声。
过了一会,明姝算避一避。男人不喜欢自己的憔悴失落被别人看见,哪怕是最亲密的人也不行。
明姝才要站起来,慕容陟似乎察觉到她的意图,伸手攥住她的腕子,他力气很大,攥得她手腕生疼。明姝挨不住,低声叫了一下。
“你别走,你别走。”慕容陟目光狂乱,一手紧紧桎梏住她,死活不叫她离开。
明姝忍住手腕上的痛楚,低声哄他,“好好好,我不走,我不走。”她着,身子跟着话慢慢坐了回来。
她坐回去,慕容陟的狂乱就渐渐平伏。
可是还没等她歇口气,慕容陟哭起来,明姝还是头回见他哭,就算是被她救起的那一天,面对老兵,她也没见他怎么哭过。
银杏极其有眼色,带着屋子内的侍女退出屋外,把空间都留给他们。
慕容陟翻身起来,抱住她的腰,整个脑袋贴在她的肚子上,哭的像个孩子。
明姝有些手脚无措,她伸手轻轻按在他的脑袋上,柔声劝慰。慕容陟双手紧紧搂住她的腰,明姝都快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她干脆闭了嘴,任由慕容陟哭泣。
过了好会,慕容陟哭声转低,沉沉的睡在了她的膝头。
在外面的银杏听到屋子里头没有动静了,奓着胆子进来。见着慕容陟脑袋枕在明姝膝盖上,她踮脚过来,“五娘子辛苦了。”
明姝脸色苍白,她这一天基本就没有停过,她摸摸慕容陟的脑袋,声让银杏去热水。
热水很快取来,帕子下水泡开绞干,明姝亲手把慕容陟脸上清理干净,和银杏两个把他挪到枕头上去。
那一场痛苦耗光了慕容陟的所有体力,以至于被挪动的时候,依然沉沉睡着,没有清醒过来。
明姝现在双腿都麻了,需要侍女搀扶着才能到外面的床上坐着。
明姝坐好了,连口水都还没喝,就声和银杏道,“你待会给我弄个佛像来,放到我房里。”
银杏啊了声,不明所以,明姝一推她,“去吧!”
缓了好久,两条腿才渐渐有了知觉,她出门看看外面阴沉沉的天,不知道这场变乱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这个时局和平城的天空一样,冰冷刺骨又变乱不已。
三月后,平城大雪纷飞,明姝陪着慕容陟在屋子里走,时间渐渐长了,慕容陟不得不接受自己一条腿已经瘸了的事实,只能学着拄着拐杖走路。他脾气变化莫测,喜怒无常到所有人包括明姝在内,都无法知道他下一刻是会笑,还是突然暴怒。
明姝耐性甚好,慕容陟发怒的时候,她也不哭闹,更加不会和慕容陟吵起来,只是有时候委屈太多了,坐在一边擦擦眼泪,然后又回来继续照顾他。
“大郎君,郎主请过去一趟。”
屋子外面突然进来个人对明姝和慕容陟一拜。
明姝就要家仆拿来个檐子,把慕容陟抬过去。那人又是一拜,“郎主了,娘子也跟着一块去。”
慕容陟伸手紧握住她的手掌,“走吧。”
慕容渊的书房,明姝从来没有去过,慕容渊处理政事还有和属下商量要事都在这儿。这里算是刺史府的要地,莫是她,就是刘氏恐怕也没来过。
一入书房,明姝浑身下意识绷紧。入目处是几排木架子,木架子上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各类竹简还有卷轴。冰冰冷冷,几乎没有半点活人的味道。
她莫名的头皮发紧。
察觉到明姝的不适,慕容陟握紧她的手,带着她继续往里头走。
屋子里飘着一股冷香,闻着是乳香和安息香的混合。内室里也是一堆堆的竹简和卷轴,慕容渊高坐在上,他面前的书案上摆着一卷摊开的卷轴。
“坐吧。”慕容渊出声。
明姝和慕容陟谢过之后,在一边的坐席上坐下。
“六镇反军的头头称帝了。”慕容渊突然吐出一句。
明姝悚然一惊。
慕容陟也忍不住目瞪口呆。
“阿爷,这……”
慕容渊伸手在他眉眼间揉了一下,满脸的疲惫,“六镇气势嚣张,听朝廷军屡战屡败。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到平城这儿来了。”
慕容渊罢,放下手看向面前的儿子儿媳,“二郎现在下落不明,就连是生是死,都没有办法听到。”
那个死子跑的飞快,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叫他找都不好找。
“阿爷……”慕容陟越发痛恨自己的无用,要是当初他不那么意气用事,恐怕现在就大为不同了!
慕容渊知道他想要什么,“算了。”
慕容陟身子一震,扭头不言。
“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给我们家留个后。”
慕容渊此言一出,慕容陟和明姝两个一同看过来,明姝下意识去看自己的腹。
“阿、阿爷?”慕容陟万万没想到慕容渊和他的竟然是这个,嘴险些合不拢。
慕容渊此话不是开玩笑,“叛军不知道甚么时候过来,如果不过来那最好,可是看着叛军的气焰,响应者很多,朝廷大军于五原被匪首击溃。”
形势危急,谁也不知道接下来的形势会是怎么样。
“恒州和北镇相距并不远,虽然前头还有胡家顶着,但能顶多久谁又知道。若是朝廷又是一纸军令下来,恐怕就是我,也得带兵上阵。”
“我和你阿娘,膝下就剩下你们兄弟,你那个弟弟生性不羁,点大的事竟然跑的无影无踪,我看着,恐怕他是北上了。”
明姝袖子里的手掌握紧。
“家族延续得靠人,若是没人,那就断了血脉。”慕容渊着抬头,“你知道吧?”
慕容陟有些心虚,他点头应是。
“你们成亲也有段日子了,也该多生几个了。”
从书房里出来,慕容陟脸颊火烫,他不是没经历过人事的傻子,但现在他……
他看了一眼明姝,今天他才冲她发了几次火。
“阿蕊,我们回去吧。”
明姝轻轻嗯了声。
慕容渊那话应该也和刘氏了,到了傍晚的时候,刘氏派人来,把明姝要用的东西全挪到了慕容陟房里。
明姝沐浴换了崭新的衣服,坐在床上,她僵硬着张脸,完全看不出有半点的喜悦和羞涩。
银杏看见,“五娘子还是不是……”
明姝摇头,“他不知死活,我没心情。”
正话的时候,那边传来一阵奇异的脚步声夹杂着拐杖戳在地上的声响。银杏迅速站好。
慕容陟身上带着水汽一瘸一拐的过来。他进来之后屏退了侍女,坐到明姝身边。
已经相处了这么些日子,可是真到这会,竟然还有些怯场。
明姝转头看了他一眼,慕容陟牵强笑了笑,“睡吧。”
慕容陟是有经验的,可是他耐性不好,明姝一动不动,他吻了吻她的发鬓,俯在她身上浑身僵硬。
他翻身下来,在她身边躺下。
明姝转头看他一眼,有些诧异。
“我今天累了,睡吧。”慕容陟回头过来,嘴角勉强勾着,最后连笑都笑不下去了,拉了被子。盖住了头。
明姝压在心头的一个石头突然不翼而飞。
夫妻间做这种事是迟早的,她心里早就知道。可是知道是一回事,等到事情到头上来了又是另外一回事。一直到刚才,她才发觉自己其实并没有想的那么豁达,她抗拒慕容陟的这种亲近。
明姝也没吭声,她默默的把被子拉上来点,把自己完全遮住。
幸好这床上是有两张被子,一人一张,所以被子把脸完全遮住之后,半点不担心自己的情绪会表露出来。
第二天一大早,明姝就被刘氏叫过去,刘氏拉住明姝问,“昨夜你和大郎如何?”
鲜卑人家里就是奔放,问这种事,半点都没有忌讳。
明姝垂了头,“夫君他累了。”
刘氏欣喜的脸顿时僵住,“累了?”
年轻男人血气方刚,最是索求无度的时候。她是过来人,深深明白这个道理。眼前新妇姿容貌美妩媚,身段苗条婀娜。就算是着灯笼出去找,都不一定能寻到这样的美人。长子竟然累了?
刘氏继续追问,可从明姝那儿的确是问不出什么来了。毕竟两人这还是相处的第一夜,之前根本就没有亲密接触,再问也问不出来。
刘氏抱孙心切,见这一次不成,干脆让明姝和慕容陟夜夜睡在一块。
之前担心夫妻俩在一起会情不自禁,撕裂开伤口。现在为了开枝散叶,顾不得那么多了。
每一夜,明姝和慕容陟都是抱着被子睡自己的,前几天还担心,可是到了后来,明姝也放开了,上了床闭眼就睡。慕容陟见她如此豁达,松一口气之余,不禁觉得有些微妙。
两人这样和谐又奇妙的相处,一直到慕容渊被点往五原郡接之前被反军败了的宗室的烂摊子之后,戛然而止。
慕容叡不知道哪里去了,而一家之主的慕容渊又要应命出征。刘氏着急上火,唇舌生了一圈火泡。
朝廷之命不容违抗,慕容渊在刺史府内交代一番之后北上。
慕容渊走之后,刘氏和慕容陟陷入焦灼里,刘氏更是恨不得日夜跪在佛像面前祷祝,明姝在屋子里对着佛像念叨。她以前也不信这个,但是现在家里一下子少了两个人,前途不明,心中空空落落,不禁就想要找个东西来寻求慰藉。
这家里,几乎已经没有人能做她的支柱了,明姝就也念佛。
处在战事里,谁也别想置身事外,就算是平城,也陆陆续续进来了不少逃难的难民,明姝请了刘氏的意思,在街上摆了个粥棚,接济这些难民。
明姝坐在马车里看那些难民,在萧萧寒风中,裹着破烂袄子,袖着双手等发粥。有些是一家老逃出来的。大人们吃饱了,才分下来点给自己孩子。
“五娘子,别看了!”银杏坐在一边看到外面的惨状,哎了一声,拉住明姝,把车廉放下来,“五娘子出来走走是好事,但看那些人,除了叫自个心情变得更坏之外,还有别的么?”
“他在外面,会不会也这样?”明姝突然开口。
银杏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五娘子也太看二郎君了吧?二郎君那个性子,谁敢对他不敬,恐怕那人就被二郎君给挑了。而且二郎君那么一个足智多谋的人,五娘子会觉得他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明姝还是有自己的顾虑,“你看家里那位,不就是……”
沙场之上,变化无常。能不能活命,不是看自己的本事,而是看运气。
运气好也就罢了,若是运气不好……
明姝心头了个冷战,她忍不住伸手抱住自己。
“五娘子不要吓自己了,回去吧。”银杏在后面劝。
外面的天太冷了,冷的让人都有些受不了。明姝在银杏半哄半劝下,把起来的车廉放下。
才一回家,就有人来请,“大郎君让娘子过去。”
慕容陟见到她,满脸阴沉,“这几日天天往外面去,干甚么了?”
话语里的质问听得叫人很不舒服,“去外面的粥棚那儿看了看。”明姝回答道,她叹了口气,“好多人啊。”
她这话叫慕容陟面色好看了些,“天冷,就不要跑出去了。粥棚那儿人多,甚么人都有,去了我和阿娘都不放心。”
明姝点点头。
慕容陟当她心头不顺,毕竟夫妻同房,变成了纯躺着睡觉,换在谁的身上都不舒服。他伸手过去,搭在她的肩膀上,“等我好了,我一定会好好待你。”
明姝听到这话,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还是低头下来,点了点头。她姿态柔顺,低头的时候,都姿态甚美。慕容陟忍不住伸手环住她的肩,贴着她的耳朵些笑话逗她开心。
正着,门被敲开,外面的人满脸欣喜,“大郎君,郎主有书信来了!”
这下慕容陟也顾不上和娇妻话,大步而出。
一家子都集聚在堂屋里,慕容陟当着母亲和明姝的面,把送来的书信上的封泥拆开,上面是慕容渊的笔迹。
他上上下下看完,目光略有些凝重。刘氏见状忍不住问书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慕容陟答道,“阿爷现在战事并不是很顺利,让我们做好准备。”
准备,什么准备,是逃跑吗?
刘氏想不明白。
慕容家世世代代居住在代郡,代郡现在的遍地开花,若是要逃,回老家是肯定不行了。只能往南边去,可是到南边,又该往哪儿去呢。
“阿爷,他找到二郎了。”
慕容陟不上此刻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明姝猛地抬起头,两眼发亮,“叔找到了?”看上去竟然比刘氏这个生母还要欣喜,慕容陟眼神有些怪异。
明姝反应过来解释,“之前看家公和阿家为此伤神,现在叔找到了是好事。”
慕容陟两眼盯着她,盯得明姝后背生寒,才笑了笑,“阿蕊的对。”
“竟然还真去北镇了。”刘氏嗤之以鼻,“真是不知死活,当沙场是甚么好地方?能活到被他阿爷寻到的时候,也真是算他运气好!”
“看来二郎还是有些本事。”慕容陟默默的把书信收起来,“也好,他一直没有消息,爷娘都为他担心受怕,现在被阿爷寻到了,正好爷娘能了却一桩心事。”
刘氏对于知道次子的消息,并没有多少高兴。
“你阿爷没事就好,外面乱纷纷的。也不知道他甚么时候才能回来。”
战事一起,征战的主将要什么才能回来,完全没有定数,若是快,不定一年半载,但是要是慢起来,三年五载也不一定。
刘氏双手合十,口里念叨着经文,为慕容渊祈福。
过了好会,她抬起头来,“五娘最近是不是去外面比较多?”
“回禀阿家,儿每次出门都和阿家了。”明姝轻声道,“儿到佛寺里了。”
“嗯。”刘氏这才想起来,家里家外的事太多,儿媳的确派人过来告诉她,但是事多也就忘记了。
“是为了北面的战事吧?”
明姝点头。
不管是不是,反正都是为了那个人,婆母这么其实也没错。
刘氏了她几声有孝心。
慕容陟把书信折叠几下收入袖中,他抬首正好遇上明姝头来的目光,安抚的笑了笑。
是夜,两人还是和前段时间一样,躺在一张床上,但仅仅是躺在那里,什么事都没做。
睡梦里腥风血雨铁马金戈,一道寒光而过,直接刺入慕容叡的胸口,矛尖拔出鲜血喷溅。眼前似乎全是血红。
明姝尖叫着从睡梦里醒来,她翻身坐起,额头上满是冷汗。
慕容陟被她的尖叫惊醒,“怎么了?”
明姝摇摇头,慕容陟见她摇头,叫人送水进来给她喝,喝完之后拍拍她的肩膀,“睡吧。”
心悸到了此时还没散去,她不由自主的捂住胸口,那块地方,似乎还能在疼。
好像真的被刺穿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