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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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冀州的天冷了下来, 城门洞开, 一串的人用绳索绑缚住双臂, 用麻绳绑在脖子将人串了一串,和串起来的鱼一样,在萧瑟寒风里禹禹而行。

    反贼们是不会有什么好待遇的,就是渤海王本人, 除去年岁还的孩子之外,他虽然有车坐,不必在寒风中走路, 但是双手也是被紧紧绑起来。等到了休息的驿站,才会把手给解开。

    这一路走的极其辛苦,韩永发髻在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里,已经油成了一绺绺的,垂在额头面前。妻子吴氏也没有了以往的端庄威风, 夹在罪眷的队伍里头, 风霜满头。

    傍晚时候到了休息的驿站,赶路的人勉强能挤在一间破旧的茅草屋里睡一觉。

    罪犯们原来都是有官职在身的, 衣食住行无一不要求精细。现在沦落成阶下囚, 什么都顾不上,能有一口热水就已经快要感激涕零了。至于在个破屋子里头呆着,已经很不错了,至少没和牛羊一样赶到外面就心满意足了。

    吃了一顿相当简陋的晚饭之后,一群人困在那儿瑟瑟发抖。

    关好的门吱呀一声,有人进来, 拍了拍韩永的肩膀。

    韩永瑟缩一下,战战兢兢的跟着起来往外走。

    外面正在下雪,看守自己的那人示意他去上茅厕,韩永千恩万谢,去了茅厕,出来之后那人一把拍在他的肩膀上,还没反应过来,压低了的声音就让他一颤,“要是还想你们家有后的话,记得把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

    韩永看过去,那人的手已经揪紧了他的后衣领,拖拽着他回去。似乎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就是连那句话,都只是他的错觉。

    韩永哆哆嗦嗦回去,他看了韩庆宗一眼,他想要什么,立刻被看守喝止。他低下头去。

    从冀州到洛阳,原本需要走上一两个月,但是因为谋反案不比其他案件,必须要尽快将一干人等送到洛阳审问。所以一两个月的路程,生生只用了二十多天。

    到了洛阳该如何就如何,被押解入京的人统统被送入大狱,开始接受审问。韩永记得那句话,把所有的人都包揽在身上。

    明姝等着洛阳那边的消息,外面的风雪凛冽,她在等。外面静悄悄的。外面炸开了一个惊雷,两个守在火塘那儿的侍女低低道,“雷了,是不是要下雪了?”

    “可不是,要下大雪了吧?”

    正着,侍女们见到走出来的明姝,闭了嘴,站起来退到一边。

    她坐在火塘边,火塘的火烧的很旺。

    她静静的在等,等慕容叡的消息。这个时候她几乎只有他才可以依靠,也只有他在,她才能完全安心。

    她坐在那里,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一阵声响,明姝走到门边,将门推开了一条缝,看到慕容叡行走在猎猎寒风中,他快步行来,一把把门推开,见她站在门口,颦眉道,“怎么站在这儿?心回头生病了。”

    明姝的身体还算是不错,但是这个天里,就算是身体健壮的男人都不一定能守得住外面的寒风,更别提女子。

    他坐到火塘前,把炭火拨的更旺盛了些,伸手把头上的风帽给摘掉丢到一边,明姝制止侍女,自己过去给他捡起来,她也不知道慕容叡有没有得到洛阳那边的消息,她手里拿着他的风帽,坐在他身边,欲言又止,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他。

    慕容叡有心吊一吊她的胃口,故意转过头去,和她的目光错开,明姝啊了一声,他这才回头看她,她怀里的那只风帽还沾着雪粒,慕容叡抬手就把风帽从她怀里取出来,自己拿到火面前拍了两下。

    “……”明姝知道慕容叡还在介意上回的事,也不作声,就只是那么看着他。过了好会,终于听到慕容叡笑了声。

    她马上满怀期望的看过去,慕容叡转头过去,“你阿兄活命了。”

    “不是主犯,而且他那个将军还没当上五天就被涮了下来,你阿爷把事情全揽了。”慕容叡几句话,就把这件事交代清楚了。

    “不过死罪免了,活罪难逃。他要被流放到五原郡那边去。”

    明姝点点头,眼底绽放出奇异的光彩,她欣喜过后,“其他人呢。”

    “应该照着老规矩办吧,你外甥好歹才那么点大,不可能参与到渤海王的事里,可能另外找个地方关起来。”

    “至于你那个妹妹……”慕容叡着,见到她看了过来,“要么赐死,要么没入宫中。看情况吧。”

    慕容叡分给韩家的精力有限,不可能什么都知道。

    明姝知道家里有人活下来,就已经很满足了,她忽而愣住,慕容叡见她浑身僵硬,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臂,见她神态有些不对劲,心一下就悬了起来,“怎么了?不舒服?”

    明姝摇摇头,“不是,就是……”

    慕容叡的目光太亮,亮到她不忍心些敷衍的话,“就是好像梦见过。”

    慕容叡似乎想到了什么,他一手扶起她的脸,紧紧的盯住她的眼睛。过了好会,他笑了出来,伸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拍了两下,“做梦而已,没事。”

    他又道,“你不是梦见我死了吗,我还不是好好的……”

    接下来的话没有机会出来,因为明姝一把把他的嘴给捂住了。明姝一手捂住他的嘴,没好气的瞪他,“你怎么话的呢?死死死的,快,给我呸三下!”

    明姝着就一手掌把慕容叡的脑袋给推到一边,督促他快些呸。

    慕容叡嘴上没动,保持着那个被她推脸的动作,“阿蕊,接下来你又梦见了甚么?”

    慕容叡似乎知道答案,眼神戏谑,明姝脸一下通红。

    “要不把你梦里接下来的事一块做了?”慕容叡着兴致勃勃,他口里了不够,一手揽在她腰上,明姝不知道他竟然还能在这个时候耍流氓,脸上涨的通红,两手都挡在他脸上。

    她若是真挣扎起来,还是有几分威力的,慕容叡的脸被她两手挤的变了形。

    “反搜……”他嘴都被明姝一只巴掌给捂住,鼻孔被推的整个往上翻,好好的一张俊脸被推成了丑八怪。慕容叡鼻孔都怼到一块了,喘气都不行。

    明姝这才松手,慕容叡喘气,好歹把胸口的那口气给喘出来了。

    “你可真狠心啊。”慕容叡伸手揉了一把脸,她看上去娇娇弱弱的,没想到手上还是有那么点力气嘛!

    “你、你别嘛……”明姝有点心虚,可很快她又理直气壮起来,“都是你不好,一言不合就要……”她不下去,脸红了红,“你还有脸我,不理你了!”

    着她挣脱开他,就坐到一边去。

    慕容叡鼻子那一块都已经被她给压红了一块,他乜明姝躲开,计上心头,嘴里哎哟两声,捂住鼻子满脸痛楚。明姝听到他叫,吓了一跳,以为他哪儿受伤了,跑过来看,慕容叡撒开捂在脸上的手,一胳膊就把她的腰给收在臂弯里。

    “你骗我!”明姝又怒又急,两手就捶在他胸膛上,捶的咚咚直响。

    “我可刚刚出手帮你了,你就这么谢我?”慕容叡按住她的手,不过不等明姝答,他又道,“的确不用谢,你是我儿子的阿娘,就是一家人,一家人办事,那的确不用谢。”

    慕容叡看她笑,虽然手老老实实圈在她腰上,也没有往别处去的意思,可是他笑起来的时候,看着就不怀好意,像是在琢磨往哪儿下口的狼,稍稍不注意,他就能把她给推倒。

    明姝等了一天,实在是没那个兴致。

    不等她话,又听慕容叡问,“你做梦的时候,的确是梦见那个了。我行不行?”

    “行!”明姝通红着脸,从嘴里吐出一个字来,慕容叡哈哈一笑,听到她这个字,他就格外高兴了。他在她鼻头上轻轻点了下,“那就好。”

    他手上不做什么,抱着她坐好,“算了,你不想,那我也不强迫。”

    “你那家子,就不要担心了。”

    “……”都已经成那样了,她就算想担心也无从担心了。还能比现在更坏吗?

    她长长的叹气,“你,渤海王怎么想要zaofan,韩家又怎么会……”

    在她印象里,韩永就是做个不大也算不上的官,一辈子就在那个位置上止步,若是没有这一次,一辈子平平安安是肯定的。

    “他们宗室的事,谁知道,何况宗室自己也是个王,想要争一争,也正常。毕竟那个位置就一个,一旦坐上去,天下尽在自己之手,想想就很叫人欲罢不能。”

    他的话语毫无起伏,似乎在一件和他无关的事。可明姝总觉得他这话里似乎还有别的东西。

    “……”明姝放松自己的身子,靠在他的身上。

    “可是一旦失败了,就身败名裂,一族都要跟着覆灭。”明姝握住他的手,回首看他,眼眸里闪烁着担心。

    慕容叡笑了,他低头在她的眼睛吻了下,“有道是富贵险中求。想要平平安安的,哪里来的那么多富贵。”

    “我宁可别那么富贵,能一世平安就好。”

    慕容叡笑的眉眼弯弯,他握住她的手掌,轻轻的摩挲了下,“好。”

    慕容陟走到院门处,还没有进去,就被守在门边的家仆拦下。

    “大郎君,你……现在不能进去。”

    慕容陟沉默了下,“是慕容叡在里头么?”

    院门紧闭,谁也不知道里头有谁,发生什么。

    家仆垂下头。

    慕容陟扯了下嘴角,转身离开。

    *

    少帝坐在朝堂上,背后挂着一道帘子。

    朝堂上的大臣们屏声静气,目光时不时扫过少帝背后的那道帘子,起来,那道帘子挂起来也足足有二十年了。少帝大婚到现在,连公主都有了两个,二十多岁的年纪真的和孩子两个字没什么关系了,按道理早该归政。可是太后没有半点归政的意思。

    来,渤海王开始起兵的理由就是皇太后迟迟不归朝政,只是后来,干脆自己想要做皇帝了。

    少帝看了一眼面前的卷宗,他看到中官要送到帘后的太后那里,他转过了头。目光炯炯的盯住那个中官。

    中官手捧卷宗,被少帝那么一盯,险些两腿一软跪下去。

    此刻一个宗室领头出来,“皇太后,陛下如今已经成人,应该亲自处置朝政了。”

    有一个人领头,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出列。

    少帝在帘前,侧首过去,帘子里头的人影一动不动。但是母子两个透过那层薄薄的帘子无声的对峙。

    少帝完全不退缩半分,太后行使的是皇帝之权。那权力原本就该属于他,年少的时候,朝堂风云诡谲,太后替他管理朝政无可非议,但是现在他大了,早就不是那个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孩子了。可是太后还是霸占着权力不放,那就太过分了点。

    这一场,他不能输。太后的耐心比他想象中的要好得多,他只要露出半点迟疑,太后就会马上翻盘。

    事关权力,哪怕亲父子也要反目成仇,何况母子。

    只是母亲这么多年不容易,只要能让他亲政,他一定让母亲安享晚年。

    最后帘后的人影动了动,少帝心中一喜,帘内的女侍中步出,“太后身体不适,退朝。”

    少帝满脸涨红,愤怒到了极点,退朝之后,他愤而返回明光殿,他想起朝堂之上太后的辞,亲自去了一趟太后的寝殿。

    李太后撤去了身上诸多累赘,换了便服,正要批阅奏章,中官禀告天子驾临。

    少帝进来,就见到李太后高坐于上,挑了挑眉毛,“阿娘不是身体不舒服么?怎么还能批阅奏章?”

    他着,眼睛在太后手中的朱笔上停留了好会。

    “怎么。到这么大了,难道连孝字都不知道写了吗?”李太后把手里的朱笔放到一边,她目光如炬,对上少帝的眼神没有丝毫退缩,更没有半丝柔软,“你难道很喜欢我生病?”

    “臣不敢。”少帝心中漫出浓厚的不满,不满中甚至有那么些遗憾。若是太后真的生病,那就好了。

    少帝垂下头来,避开太后锐利的目光。

    “既然看到我没有事,那就回去吧。”太后道。

    少帝满心愤慨,行礼之后直接掉头就走。

    太后亲自看着少帝离开,才低头批阅奏章。她看了一眼手里的朱笔,这只朱笔她用了差不多快有二十年了。二十年的权力的浸染,让她深深着迷在这种滋味里。这种滋味太美好,美好到让她深深沉醉其中。现在要她把权力还回去,她惊慌失措,心里涌出浓厚的恐惧。

    二十年来的临朝称制,过惯了高高在上,一言九鼎的日子。要她去养老?她现在像现在这么激情肆意,就是因为她手里有皇帝之权,生杀大权都在她一人之手。她根本不敢想自己没有权力之后会是怎样。

    哪怕是要还给自己的儿子,她也坚决不允许。

    她正翻看奏章,一个中官走进来,“太后,陛下又召见那个惠猛法师了。”

    惠猛是少帝亲自任命的统领沙门的昭玄寺的统领官,当时李太后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可是少帝对惠猛越发信任,而惠猛自己也是一个多谋多智之人,学识渊博,各种本领不比朝堂上的那些朝臣弱上半分。

    “还是和以前一样,屏退众人吗?”李太后问。

    中官点头。

    李太后脸色一下难看起来,她挥退中官,自己站起来,在殿宇内来回走动。

    少帝这些年来已经越来越不满她继续把持朝政了,而且宗室们也越发对她继续掌权颇有抱怨。

    早些年她政绩尚可,一派政治清明之象。但近些年,叛乱时常爆发。也就洛阳看着花团锦簇,可是洛阳之外,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不,不是!

    李太后猛地停下来,就是因为这样,她才要更加振作起来,把这片江山理好。谁也不能阻止她!

    “来人!”李太后高喝。

    不多时,外面马上进来一人,听候李太后的吩咐。

    惠猛出宫之后,被人击杀于巷道里。

    惠猛之前能做到昭玄寺的统领官,不仅仅是得了少帝的青睐,他自己本人在佛法上也颇有造诣,算的上是个高僧。

    高僧遇刺,事情顿时变得严重。少帝问讯大怒,下令彻查,并且增加洛阳内兵马值守。一副要将此事彻查到底的样子。

    命令下去,可是或多或少受到李太后那边的阻拦,少帝心下猜到了什么。渐渐太后令人刺杀皇帝宠幸高僧的消息在洛阳城内弥漫。

    帝后互相猜忌的消息越演越烈。而宗室们要求李太后归政的呼声越来越高。

    这天,李太后又接了几乎一半大臣上言请求皇帝亲政的奏章。李太后头疼欲裂,她翻看那些奏章,脸色青青白白,最后一把把那些奏章丢了出去。

    元氏宗室们遍布朝堂和地方,他们是要求皇帝亲政的主力军,渤海王元清起兵就是用她迟迟不肯归政做借口。这些宗室不尽然都是些清贵的虚职,如果时间拖长了,又多来几个渤海王,朝廷不一定能招架的住。

    上一回才经历过六镇之乱,要是再来几次,她就真撑不住了。

    一个年轻男子轻手轻脚进来,他坐在李太后旁边,见李太后满脸愁容,伸手给她按摩肩膀。

    李太后看了他一眼,见男宠脸上愁眉苦脸的,“你怎么了?”

    “太后,臣在外面听到些不好的消息。”男宠靠近了李太后,在她耳边轻轻道。

    “甚么消息?”

    “有人,陛下已经等不及了,想要收回大权,已经和外面的几位联合起来,想要胁迫……”

    李太后的脸色顿时青黑,怒喝,“不要再了!”

    男宠立即噤若寒蝉。

    李太后坐下来,脸色极其难看,她看了眼左右,最后一首撑住额头,嘴里喃喃的在些甚么。

    男宠尖着耳朵去听,李太后语速太快,怎么也听不清楚。

    过了良久,李太后一脸肃杀,像是终于做定了决定。召来自己殿中的一个宦官。

    第二日洛阳城门开启,一个平常人装扮的年轻男子骑马飞快驰出城门。径直北上。

    晋阳的雪下的气势磅礴,从昨天夜里开始,就一直下。北方的雪没有南边的那么秀丽,飘如柳絮,哪怕没有利如尖刀的寒风,也和泼盐似得,不停的往下抖动。

    明姝从刘氏那儿出来。天气冷的厉害,刘氏原本有那么点气色的病情,也在这天气下面,迅速恶化。

    这两天干脆就昏睡在床,身上发热,起不来了。

    不是高烧,只是低热。但人老了,身体大不如以前,也昏睡不醒,起不来身了。

    明姝看了刘氏一会,慕容叡就和她一道出来,里头有侍女照看着,暂时也用不着他们。

    明姝穿着狐裘,狐裘是上回慕容叡秋猎的时候,亲手猎的白狐。狐裘如雪,穿着站在外面,浑身上下都是暖意融融的。

    “大夫,阿娘如果能熬过这个冬天,那么就还能过接下来的大半年。”慕容叡突然道,他神色无喜无悲,一时间,也不能判断他这话里有什么情绪。

    “怎么会……”明姝张嘴惊呼,她看看左右,“不是前段日子还好好的么?”

    刘氏前段日子生病,但是姿娥来的那段时间,人看着脸上的笑影多了,就连吃饭都比以前要多了一碗。天气冷了之后,才这样。

    怎么好好的就变成可能过不了这个冬天了?

    “生死无常。大夫阿娘的身体原本就不怎么好了。”慕容叡神情里没有太多的伤心。

    “我叫人把长生接回来吧。”

    外面的雪下得正盛,雪花飘到廊庑里头来,沾在她的发丝上。慕容叡抬手就替她把发丝上的雪花给抹了。

    明姝一惊,而后压抑不住自己心头的狂喜。紧接着那股喜意突破了脸上绷着的那层皮相,从眉梢眼角悉数盛开。

    “高兴吧。”慕容叡低声问。

    明姝看了他一眼,眼眸飞快的往四周扫了一圈,点了点头。

    她私下可以去看孩子,但是私下还是比不上正大光明的把他带在身边。

    “阿六敦这个人,在长生上面,还算不错。”慕容叡难得的了一句慕容陟的好话,“他这段日子对长生教导甚严格,我上次去看,已经有些气度了。”

    慕容叡忙得团团转,并州内外的事就够他从早忙到晚,还不带转的,能给长生的时间少之又少。慕容陟一介白身,没什么事需要他去操心,干脆专心致志教导长生。慕容叡曾经担心慕容陟会夹带私货,他坏话,叫人盯着。

    出乎意料,慕容陟没有他坏话,因为一句都没有提到他过。只是让长生学字背书。

    慕容叡知道之后,一时半会的,心头情绪复杂,竟然是叫慕容陟的扳回了一成。

    明姝听他提起慕容陟,内心多了几分愧疚。慕容陟想要什么她都知道,但就是他想要的,她偏偏给不了。

    “我欠了他。”

    “谁欠谁呢。”慕容叡不喜欢她的这话,他伸手拉住她的手。今天天气还算好,只是下雪,并没有刮风。北方的寒冽,一大半是风带来的。北风如刀,刮风的时候,人行走在其中,犹如利刃加身。不刮风的时候,倒是没多少感觉。

    但她的手还是有些冷,慕容叡手掌把她的手包容在里头。

    “我听你几次和他了和离?”

    明姝飞快的乜他,想起他有现在的成就,心下也就豁然开朗了。

    “嗯。”

    “那也就没办法了。”慕容叡没有明姝那么多的愧疚,他不是接受汉人那套三纲五常长大的,而且鲜卑人对这些东西有天生的抵制,毕竟不是原有的,要遵守,也不一定多遵守。汉化鲜卑都那样,就更别提他这种自幼就在胡人里头滚的了。

    什么夫妻伦理什么道德伦常,任凭那些礼法人如何吹嘘这套。他也依然嗤之以鼻。

    人就活这么几十年,为了好好活下去,委屈自己在所难免,但是样样都要把自己困死在那个框框里头,未免也太憋屈了。

    而且就他看,接受所谓的束缚,其实很多时候是自己还不够强大。当足够强大的时候,那些舒服自然而然不见了。

    “你不要想多了。”慕容叡攥紧她的手,好把她的手给暖一暖。

    “好好过日子,没心没肺的就够了。”

    “就像你?”明姝伸头过来,眼含戏谑。

    慕容叡哈哈一笑,“没错,反正我们两个搅和在一块了,这辈子都别想撇干净关系,干脆不如就这样。反正后人要骂也是两个人一起骂,既然左右都管不住别人的嘴,那就自己过得痛快好了。”

    明姝听得伸手就在他背上捶,“胡八道,胡八道。”

    慕容叡反应迅速,眨眼间伸手握住她的另外一只手腕,攥在掌中轻轻的捏了下,然后拿到脸颊边亲了下,他的手的暖的,唇是烫的。

    炙热而又鲜明的热度让她在这个冰天雪地里,也跟着浑身滚烫起来。

    她笑的甜蜜,但抬头看到那边站着的人后,脸上的笑容一敛,就要把自己的手从慕容叡掌中抽出来。

    慕容叡毫不在意,顺着她的目光往身后一看,见到慕容陟站在那里,他丝毫没有半点慌乱,甚至还很热络的招呼慕容陟,“阿兄也来了?”

    慕容陟站在那里,听到慕容叡开口,他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而后看也不看那边的明姝一眼,径直从两人身边走过,往刘氏那屋去了。

    明姝等慕容陟走过了,被慕容叡给逗没了的羞耻心在此刻回笼,烧的她浑身上下都不得安生。

    “好了,阿家病重,你就不要这样了。要是传出去,有人给你在朝廷上参上一本,也是个麻烦。”

    慕容叡呵呵笑了两声,“哦,现在才想到这个?”

    着手握的更紧了,明姝挣脱不开,只好讨饶,“好人你就放开我吧,你不是要把长生给我送回去吗?现在我去看看他。”

    “不用了,我已经让人把他带来了。”慕容叡话音刚落,那边长生的脑袋就已经冒了出来,一块冒出来的,还有慕容允。慕容允手里提着一把特制的弓箭,长生被他牵着一路而来。

    慕容允现在已经十二三了,慕容家的男人,长得格外的快。同岁的男孩,哪怕是贵族,自吃的好,在这个年纪多数还没有完全脱离孩童的模样。但是慕容允却已经早早的长个,不过半年的时间,他就由原来的豆芽,长得直比慕容叡矮上那么点。

    明姝看他都要仰起脖子了。

    “阿娘!”长生飞快的跑过来,明姝见到儿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就从慕容叡的掌心里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她蹲身下来,就要去抱他。

    长生跑到明姝怀里,明姝一把把他抱起来。

    长生两手抱住她的脖子,他疑惑的想了下,“阿娘现在还能抱我吗?阿爷,我已经长大了,是男人了。不该再让阿娘抱了。”

    明姝抱住长生,恨不得把长生的脸给揉一遍,私下她能装扮成侍女去看他,但是也只能看他那么会,而且还是偷偷摸摸,哪里比得上现在想抱就抱。

    “可是阿娘抱你就行了。”明姝在他的脸蛋上亲了好几口。她回头看到慕容允站在那里,慕容允身体抽条,连着容貌都开始变了,“长生没有麻烦你吧?”

    慕容允笑了,“阿嫂哪里话,都是一家人,甚么麻烦不麻烦的。”

    长生趴在明姝肩头上,两手抱住她脖子。整个人恨不得都缠上去。

    “阿娘,下雪了,阿娘陪我去玩嘛,还有阿兄也一道去!”长生道。

    今天他不用背书,也不用做那些讨厌的功课,就卯足了劲想要出去野。

    “不是阿兄,是阿叔。”明姝无奈的纠正他。

    慕容允不是长生,眼睛里头只有一个玩字,他看向慕容叡,“老夫人那边还方便吗?”

    慕容叡点点头,“你们只管去,阿娘那儿应该是不要紧。”

    长生听了欢呼,两眼紧紧盯着明姝。

    明姝这才好,但是还有条件,“不能玩的太久。就一会儿哦。”

    长生重重的回了一个是,闹腾着下来,拉住明姝的手就跑。

    慕容叡看着长生那一股脑往前冲,眉头了个结,“这子越来越淘气了,”着他看向慕容允,“你去外面跟着看一看。”

    慕容允答应了一声,就跟在母子俩身后去了。

    他们到了郊外,府内的积雪时时刻刻有奴婢们扫,以免积雪结冰。外面人来人往,老大的不方便。算来算去也只有外面了。

    长生在刘氏那里闷坏了。刘氏生病,看管他的人年纪也大了,不喜欢有半点声响。加上慕容陟的管束,长生觉得自己好像闷在一个罐子里头。马车一停,他迫不及待的掀开车廉,也不用里头的母亲抱,自己跳下来,噗的一声雪花四溅。

    明姝下来,跟在长生后面。

    到了外面,没谁管束,长生好玩的天性瞬间毫无保留的暴发。他在雪地里滚,浑身上下都是雪渣。

    明姝跟在后面操碎了心,还得让家仆们心跟着,别让他独自一个人走丢了。不用侍女们的原因,就是这子跑的太快,好像天生就会在雪里滚似得,女孩子根本就跟不上他的速度。

    慕容允叫人带来狗,狗都是猎狗,事先慕容允已经叫训狗人熟悉了长生和明姝的味道,所以那几条狗对明姝和长生很温顺。

    这个天里,其实也是猎的好时候。

    不多时,一条猎犬叼着一只兔子过来,长生看见了又是吱哩哇啦一顿乱叫,把兔子摘下来,只可惜那只野兔已经被猎狗咬的半死,已经跳不起来了。长生戳了两下,就对血淋淋的兔子没了兴趣。

    长生转头就奔向自己新的兴趣所在,家仆们惊慌失措,生怕这位郎君有什么闪失。

    明姝在后面看着,她一脚高一脚低,一脚下去不心踩到下头结成的冰,步子一滑,整个人差点跪到雪地里头。

    银杏眼疾手快,一把搀住她。慕容允快步过来,“阿嫂没事吧?”

    慕容允神色着急,量一下明姝身上。

    明姝摇头,“没事。”

    话语刚落,那边家仆们连连叫唤,见着长生自己牵着一条猎犬狂奔,家仆们赶快包围上去,免得出事。

    “长生是憋坏了,”慕容允见明姝满脸着急,像是要追过去,他开口道,“等到再玩一下,体力透支,也就乖了。”

    “这些天,长生也有你在照看吧?”

    在明姝的注视下,慕容允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露出点少年的羞敛,“应该做的,要不是阿兄,我还不知道在哪儿放羊呢。”

    “我这段日子能见他的时候不多,长生年纪又,要是他有甚么做的不好,别往心里去。”明姝知道长生挺讨人嫌的,淘气的要命,需要有人时时刻刻陪着,慕容允又不是同岁孩子,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哪里来的那么多精力和耐性陪堂侄。

    “阿嫂真的言重了。”慕容允抓了几下后脑勺,“阿嫂放心好了,只要我看着,长生不会有事的。”

    “再了,阿兄也没有亏待过我,我当然会照看好长生。”着他冲明姝笑。

    正着,后面大道上传来几声嘶鸣。

    这个天里,道路上的行人已经不多了。慕容允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见到那一行人里头,其中一个人骑得马高大健壮,肌肉线条优美,骨骼壮实匀称,不禁感叹一声,“好马!”

    明姝听他这么一感叹,也不由得看过去。

    “那马应该是西域胡马吧?这马很难得的,平常人就算是有钱也不准骑用的。”着慕容允就带人过去看。

    明姝叫人把长生抱起,自己也一块过去。慕容允年纪不大,她算是这里唯一的长辈,要是有事,她过去看着也好解决。

    “客人哪里来!”慕容允高呼一声。

    如撒盐的雪中,行人稀疏,两边原野空旷。慕容允的声音传出去格外的清晰。

    这句话让这一行人拉住了马,停了下来。来者是个少年,衣着华贵,看着不像普通人,而后跟着的年轻美妇身着华贵狐裘。

    领头的年轻男人看清楚那少妇的脸庞时,先是有些迷惑,而后恍然大悟,最后狂喜,“韩娘子,还记得我吗?”

    明姝嗳了一下,她仔细去看,见着马上那年轻男人面目有几分眼熟,那年轻男人又道,“阿雉你还记得吗?”

    明姝脑子里嗡的一下。

    她转头对慕容允道,“咱们现在就走,带上长生,快点。”

    完,她转头看向马上的少帝,“陛下稍等,女立刻去请府君出城迎接。”

    她自己乘车,还带着个孩子,就算快马加鞭,也不能马上就到。

    她让慕容允先回刺史府。

    慕容叡的反应比想象里的要快许多,她还没到,慕容叡就已经带人驰马冲了过来。

    慕容叡拉住马,大步走到少帝面前,单膝下跪,“臣见过陛下。”

    元诩那里还和慕容叡讲究这些,他翻身下马,亲自扶起慕容叡,“不用讲究这些虚礼了。”

    慕容叡马上迎元诩入府。明姝牵着长生的手,等一众人都进去了,才从侧门入府。

    长生拉着明姝的手,“阿娘,刚才那个人就是皇帝啊?”

    明姝点头,“你到时候不要胡闹,到了御前吵闹,可是大罪。”

    “才不会呢。他现在可是在阿叔的地方上。”长生胆子贼大,而且精明的很,他想了一下,“起来,皇帝看起来还没阿叔威风呢。”

    要是皇帝是那个样子,也没什么好怕的啊。

    明姝把他的嘴一捂,“好了,再胡八道,就让你再背书去!”

    完,长生立刻就老实了。明姝牵着他,心事重重:原本应该在洛阳皇宫的皇帝,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万字更!!!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