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主母
慕容陟一愣, 而后是怒不可遏。
面对慕容陟几乎是喷火的眼神, 慕容叡安坐不动, “这么多年了,你想要自欺欺人到甚么时候?”
“我自欺欺人?”慕容陟反问,“她还和我还是夫妻,长生还是叫我阿爷!他自是我一手教导长大的, 你是你的,便是你的了?”
慕容叡眉头皱了皱,似乎终于生出些怒气, 但那些怒气转眼间又消弭无形,他笑了笑,把慕容陟的那些话在心头扫一扫,很快就干干净净,什么都没留下。
“你呢?”慕容叡站起来, 寒冷的刀锋划过一道弧度, 收刀回鞘。
他脸上带笑,眉眼里浮动着讥诮, “你送阿娘回去吧。阿娘最疼爱的就是你, 要是在太平县,你都不在身边,恐怕阿娘会伤心的。”
慕容叡着,手掌一下拍在慕容陟的肩头上。
“你这个不孝子!”慕容陟怒喝,目眦尽裂,手指径直指着慕容叡的后背。
慕容叡挑了挑唇角, “你爱甚么,就甚么吧。”
罢,再也没有搭理他。
慕容叡的命令一下,东西都已经在收拾了。明姝已经从晋阳逃走有段时间了,晋阳已经进入隆冬,外面寒风呜咽,庭院内的树枝被风吹得摇曳,干枯的枝桠在夜幕里生出无尽的凄凉。
于氏低头过来,“府君,老夫人……老夫人身体不适,现在冷的这么厉害,要是强行上路,恐怕撑不到回代郡。”
上了年纪的人对冬天格外畏惧,冬天里蛰伏不出。一不心就熬不过去。
“那好,那就等天气暖和开春再走。”
是‘再走’而不是‘再’。于氏听出慕容叡的决心,想起自己当初把明姝的膳食给翻,不由得暗暗庆幸,如果自己没做那些,恐怕现在就不是这么不疼不痒了。
慕容叡完,他看了地上的老婢一眼,“你伺候阿娘多年,年纪大了,若是想要安享晚年,我便给你财物田地。”
于氏听见,满心欢喜,哪里有什么不答应的。
当下连连点头,慕容叡道了一声好,于氏叩首出来,满脸喜气洋洋,早没有刚来的时候的那一股颓丧。
慕容叡处理了一下晋阳的事,呆了一段日子,洛阳天子派人过来令他立刻启程前往洛阳。慕容叡才去看了一眼刘氏,这段时日,除了第一日告诉她自己要把她送回太平县。他就没有来过。
以前浮在面上的母子情谊,到了现在,连表面上的,都不想去做了。
刘氏头发近乎花白,两只眼睛凹陷下去,干涸浑浊的眼睛,在看到慕容叡进来的时候,终于有了一丝亮彩,“你来了?”
慕容叡颔首,“阿娘可还安好?”
话语客气冷淡的只是在客套。
刘氏浑浊的眼泪流下来,“二郎,我是你阿娘,你为了一个女子就这么对我,我怀胎十月,生你下来,你为了一个女人就这么对我?”
“阿娘,事已至此,言多无益。”慕容叡对刘氏的眼泪无动于衷,“阿娘生我,没养我。到了此刻阿娘求我,也不过是认清了强弱。”
他垂下眼,“阿娘,就此别过。保重。”
罢,他起身来,大步而出。一出门,门内就响起刘氏的哭声,那哭并不是为母子情分淡薄到如此地步而哭,是为她下半辈子和长子前途而哭的。
所谓的母子亲情,到了此刻,他还是没有得到一丝半点。
慕容叡吩咐府里的家仆,等开春老夫人上路回太平县,让慕容陟陪着一块回去。吩咐准备妥当,他翻身上马,直接奔赴洛阳而去。
一路上风尘仆仆,几乎是没有停歇,直接回了在洛阳的新府邸。
洛阳的达官贵人很多在李太后当政的时候,投靠在李太后羽翼之下。现在李太后倒台,之前太后羽翼之下的人,也都纷纷倒霉。少帝对后党毫不手软,被压制了这么多年的愤慨倾泻而出。
那些人纷纷被拉下马,全家老,全部捆到大狱,抄没家产。
洛阳达官贵人住的南坊里几乎空了一半,少帝特意挑选了一处府邸赐给慕容叡。
慕容家在洛阳的宅邸遭了兵灾,已经没办法住人了,少帝干脆就另外挑选了一出给他。
一进门,就听到有人尖叫。慕容叡一看,是长生骑在马背上,两手抓住马缰,后面家仆苦脸追在后面。
“长生!”慕容叡下马,让家仆拉着马下去,他快步走过去,长生见到他来了,满脸高兴,两手就要拉马。
今天骑的马是胡马,生的有成人那么高,这么高的马以前是不准给他骑的。今天长生撑着明姝不注意,自己偷偷骑了出来,这么高的胡马,性情比不得体型娇的母马温顺,察觉到自己背上的只是个家伙,立刻扬起前蹄,嘶鸣不已,要把背上的不点给摔下来。
身后跟着的家仆们连连尖叫,慌忙上前,预备着只要马背上的人摔下来,就马上接住。要不然后果难料,大人摔下马都有可能摔断脊梁而死,更何况孩娇嫩的骨头?
那胡马高高立起来,前蹄扬起,狂躁不安,众人惊呼。而后只觉得眼前一花,慕容叡直接一把把那胡马拖下来,翻身上去,嘴里轻声嘀咕了两声谁也听不懂的低鸣。
原本狂躁不安,且要把人给摔下去的胡马顿时一改前态,四蹄老老实实踩在地上,了个响鼻,丝毫不将之前的凶悍。
长生整个身子俯在马背上,两手还紧紧的抓住马缰,抓住马缰还不够,他生怕自己被甩下去,还抓了两手的鬃毛。
“好了,没事。”慕容叡也不责骂他,伸手往他的脑袋顶轻轻拍了两下,“吓傻了?”
“没有!”长生被他在脑袋上那么一拍,终于回神过来了。
慕容叡看他两只手还紧紧抓住马缰,俯身过去教导他,“来,放开点,你抓的这么紧,也没多少用。这畜生要是真的想要把你甩下来,是没用的。”
长生顿时苦了脸,他扬起下巴,“阿叔,那要怎么办啊?”
“你怎这么偏偏要骑这匹马?”慕容叡哭笑不得,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下。府邸里的马厩养了不少马,这子眼光好,一下就挑中里头最好的。
“因为我想骑。”长生着,眼里的光炽热起来,“老是骑果下马,太没意思了。”
果下马是高丽那边进贡而来,因为马十分矮,骑着可以穿行果树下,因此得名。中原很少见,只有高丽那边才有。
“你这子,那玩意一般人还骑不上呢。”
“我听,只有南边的那些无用的士人才会骑这种马!”长生回头高声道,“没用人才觉得这马好呢!”
慕容叡不觉微笑,他伸手就在长生的脑袋顶上摸了好几下,“臭子,看不出来,年纪不大,的话倒是不!”
长生头顶上扎了个揪揪。和女孩似得,男孩时候比女孩难养,为了孩子能平安长大,男孩子有些就干脆做下女孩扮。
那个揪揪顿时被慕容叡揉的一塌糊涂,长生两手护住自己的脑袋,免得头发都被慕容叡给揉散了,他看看慕容叡,然后又回转过身去看他后面。
慕容叡见这子不停的回身看他身后,“怎么,你在看甚么?”
“阿爷呢?”长生抓住他的袍袖,一个劲的往后看,他就差整个人站在马背上,往后看了,他辛苦的伸长了脖子,却还是没有看到慕容陟。
“阿爷呢?”长生没找到慕容陟,满脸失落,“阿叔这次回来,阿爷没有跟着一起来么?”
孩子一口气就问了好几句话,慕容叡心中不悦,“他有事,要过段时间才能来。”
罢,看见长生满脸的失落。慕容叡心里不禁奇怪,慕容陟对长生的严苛管束,他也有所耳闻。
男孩这个年纪都是调皮捣蛋上屋掀瓦,一脸的欠揍。看到严格管教自己的阿爷就两腿发软,恨不得逃的远远的,再也不要受父母管束才好。
他之前实在是太忙了,外面的事,家里的事,一拥而上,每天十二个时辰都不够用的。就算有心抽时间出来陪他,也不及慕容陟每日的陪伴。
慕容叡知道在这个自己是输于慕容陟,把孩子单独接过来,一来是为了安抚明姝,二来也是有补偿追赶的意思。
不过这子,却认定了慕容陟是他的阿爷,哪怕在洛阳玩的乐不思蜀,还是没有忘记了慕容陟这个阿爷。
慕容叡想起这个,笑的都有些咬牙切齿。
“你不是最怕阿爷么,他不来不是正好?”
长生嗳了几下,“可是阿爷不来,阿娘会不会伤心啊?”
慕容叡一把把他的脑袋给摁到怀里,手劲之大,恨不得把这子给摁回明姝肚子里头去。果然是谁亲近他更多,他就更亲谁。
血脉这个东西,对孩子来似乎有些不可理解了。
“不会!”慕容叡着,拉过马头,就往府内的校场上走去。
长生见慕容叡轻而易举就能把这匹烈性犹存的马给驯服,哇的叫了一声,“阿叔好厉害!”
慕容叡这才笑了,“哦,看,阿叔哪里厉害了?”
长生看向慕容叡的眼神冒着点点星光,“阿叔能把这匹马驯服了!我骑上去,它还不乐意呢。现在它不动了!”着,他泄愤似得,两脚就要往马身上踢。
慕容叡立刻拦住他,“你不要踢马。马是你的挚友,人心不可测,就算上刻是盟友,下刻也会翻脸无情,对你拔刀相向。但是马不会,一生一世,就你一个主人。它们比人还要忠心,所以你不要随意就踢它们。”
慕容叡板起面孔,低头教导,的长生脑袋都低下来。
“听进去了吗?”慕容叡沉声道。
长生觉得有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头上,威压的话让他抬不起头。阿爷虽然也训斥过他,但都不及阿叔一句话。
长生点点头。
明姝找到长生的时候,慕容叡正抱着长生骑在马背上遛弯。慕容叡是武将出身,把宅邸拿到手之后,开辟了一块很大的空地作为习武的校场。
现在这两个骑在马背上,在校场上跑。
长生在马背上远远的瞧见明姝,手掌搁在眼上,看清楚母亲,欢呼道,“阿叔,阿叔,阿娘来了!”
着兴奋的整个身子往前俯,示意慕容叡把马驱到明姝哪儿去。
慕容叡如长生所愿,驱马往明姝那儿去。明姝看到马背上玩耍的脸蛋通红的儿子,啊的一声吐出口浊气,“你这混子……”
她只不过是午睡了一会,这孩子就已经跑得不见踪影。
侍女们都被他甩开,命令坐在那儿不准动,要是谁敢跟上来,他就要罚谁。弄得明姝问那些侍女孩子的去处,侍女们一问三不知。
长生敏锐的看出明姝不高兴了,脸上的笑意稍稍收敛,忍不住往身后的慕容叡怀里躲了躲。
“阿叔,阿娘好像生气了。”长生仰起头,两只眼睛是不出的可怜。
一个孩子的心思,慕容叡瞧不出来才怪!他翻身下马,一手拎住长生的后衣领,把孩子从马上拎下来提到明姝面前。
明姝面若寒霜,看的长生反身去抱慕容叡的大腿,结果又被慕容叡给提住站好。
“我只是睡了会,你这臭子就跑的不见了!”明姝扬起手要,长生看到她扬起的巴掌,眼里泛起泪光。
明姝看到他这样,手扬起来不下去了。
她看了眼慕容叡,慕容叡两手抱胸,站在那儿似乎在看好戏,她咬了咬牙,放下手。
“你去给我把书好好抄三遍!”明姝喝道。
长生啊了一声,一张脸泫然欲泣。
明姝硬起心肠,要他去抄书。
长生嘀咕着,“阿娘比阿爷还凶,阿爷也没有要我把书抄三遍。”
这嘀咕被慕容叡听了去,慕容叡一手按住长生稚嫩的肩膀上,把人给旋了过来,“要不然阿叔给你做阿爷好不好?”他嘴里诱哄,好似拿了一块饴糖在诱拐,“阿叔做了阿爷之后,不会逼着长生抄书。”
慕容叡的话语里像是淬了蜜,在孩子面前发出甜腻腻的诱人香味,蛊惑他。
“阿叔来做你的阿爷,好不好?”
明姝心头一凛,慕容叡起身,手指压在唇上,冲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听听孩子怎么。”
长生满脸困惑,明姝心头的惊讶不比孩子少,慕容叡突然就这话,从来没有和她过招呼。
长生迷茫的看了明姝一眼,见着阿娘也没有给他个解释,他皱起一张脸,“可是阿爷只有一个不是吗?”
“那原来的阿爷不要了,阿叔做的新阿爷好不好?”慕容叡诱哄。
长生定定的看了慕容叡好会,慕容叡以为孩子会满心答应的时候,长生忽然摇头,“不要,阿爷只有一个。阿叔就是阿叔,阿爷就是阿爷。”
着他脸上的迷惑渐渐消失,只留有一点点在眼眸里。
他话语坚定,“我去抄书了!”完撒开慕容叡,一溜烟跑的没影子了。
明姝看着长生远远的背影,她快步到慕容叡旁边,“你问孩子这个干甚么?”
好端端,和她一个招呼都不,就问什么要不要新阿爷。
慕容叡没答她的话,伸手摸摸下巴,过了好会终于笑出声,声音里犹自带着不甘心,“看不出来,阿六敦那子还有几手。我听他对长生很是严格,做错了什么,动不动就手板,没想到长生竟然还吃他这一套。”
“好了。”明姝轻轻的推了他,言语嗔怪,“你也不看看,你陪了他多少时日,他陪了长生多久!”
慕容叡斜睨她,“你也这么。”
前头忙的昏头昏脑,到了现在才来弥补,也不知道弥补的成么。
自己生的孩子,结果到头来成了别人的儿子,不管怎么样,就是心头不甘心。他对这子也是关怀备至,怎么在这条线上划的这么清楚?
明姝才不给他好话,“那是当然的了。没有的东西总不能昧着良心有吧。”
慕容叡沉默了下,“我让他跟着阿娘一道回代郡。”
此言一出,明姝脸上也有些不自然,她过了许久,“你做过分了。”
“谁过分?”慕容叡皱眉,她这话勾起他的翻涌醋意,“他是阿娘最喜爱的儿子,阿娘回老家,他不过去尽孝算甚么。”
明姝听他话里的酸味都要冒出来了,她握住他的手臂轻轻的摇一摇。
“我只是觉得亏欠了他。”
慕容叡的脸色这才主将转好,“你就是心善。”
明姝点头,“我明天去长公主那儿。”
胡菩提入了洛阳,炙手可热,自然而然不可能再回到秀容那个天寒地冻的地方去。在洛阳住下来,原本留在秀容的女眷也一并带了过来。
长乐公主还没出嫁以前,就是喜欢热闹的人。在秀容憋了这么多年,一朝回到洛阳,便迫不及待的宴客。
“好,你去吧。”慕容叡着,又想到了什么,“我到时候多给你派些人。”
“她可不是个消停的人。你心点。”慕容叡提醒道。
明姝这么多年,都快要想不起长乐公主这么个人了,被他这么一,想起自己差点中了她的圈套。
“实在不行,明天我陪你去?”慕容叡见明姝目光放空,似乎在回想往事,知道她和长乐公主这一段往事令她不快,干脆算和她一块去。
“我听尉迟家的娘子也会去。”明姝一把把他推开,“你要是去了,恐怕她就要拖着你不肯走了。”
慕容叡听后别有深意的笑了笑,“她不定看到我就怕呢。”
到这里,慕容叡有些遗憾。尉迟家没有和李太后扯上关系,朝堂大清洗的时候,没有波及到。而尉迟家也没有退亲的意思。
之前是想给尉迟家颜面,等尉迟家来退亲。眼下男女结亲又不是必须结为夫妻,发现彼此不和,或者两家政见不同,转头找别人的比比皆是。但是尉迟家没有动静,他懒得等下去了,再这么掰扯下去,他可没有耐性。
“回头我会和他家清楚。”慕容叡着,压低了声量,“不会让你受委屈。”
明姝听后,手上推了一下他。
手推在他身上,随即被他一手握在手心里,他揉了两下,眼里盛满了笑意。被他这么看着,明姝忍不住也对他笑。
*
洛阳里的局势还不算是平稳,每天都有人下狱,被流放。刑场死的人,堆起来能有山高。
长乐公主一回来,也不管外面腥风血雨,重新摆出长公主的姿态,开门设宴,大宴宾客。
明姝也是长乐公主的客人里的一员。
现在洛阳里炙手可热的,唯有二人,胡菩提和慕容叡。慕容叡有一定亲的女子,但是没有过门,就算不得慕容家的人,只有把明姝请过来。
长乐公主看上去还是过去的模样,装扮精致,就连周围服侍的那些侍女也要扮的貌美精致,力求艳压众人。
酒过三巡,众人心里的紧张渐渐放下,开始笑起来。
长乐公主涂着丹蔻的手拿起面前镶嵌着宝石的酒杯,慢慢饮了一口,她向明姝看过去。明姝的位置离她很近,不过她对面就是尉迟家的女眷。
“韩娘子,回去也该好好劝劝老夫人,让慕容府君早些成亲才是。”长乐公主此话一出,明姝抬起眼来。
哪怕早已经不再年少,甚至还生了孩子,但她的风采一如当初。
此言引来宴会上女眷们的注视,明姝飞快看了一眼对面脸色不好的尉迟家女眷,道了一声是。
结果长乐公主呀了一声,故作惊讶,“瞧我忘记了,刘老夫人现在还在晋阳,慕容府里只有你和府君两个,”着她浅浅笑了,“起来,现在娘子你才是现在慕容家的当家主母吧?”
长乐公主完笑声又高了些,而对面的尉迟家女眷满脸惊愕,只有姿娥两眼盯着明姝,几乎两眼喷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