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亭亭如盖
栖寒枝愣住。
那话出口, 不过是顺着书先生的编排随口而成的反击,却未想过谢云敛竟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
饶是早猜道那所谓“白月光”不过托词,但亲耳听到不久前还抵死不认的谢云敛亲口道出一个“是”, 仍是不同。
周遭喧闹尽皆褪去, 傍晚的夕阳光影晃得人眼晕, 栖寒枝眼中似乎只剩下端坐此间的谢云敛, 他看着这人, 呼吸微不可查的放慢了些,想等些更确切的话, 或是补充、或是解释、甚至反驳。
他几乎觉得自己就要得到一个真相, 关于四百年前的旧事, 谢云敛的心魔,还有和离的全部理由。
却见谢云敛看着他, 问道:“太阳要落山了, 回去吗?”
随着这话落下, 耳边食客的闲谈、窗外沿街的叫卖,无数熙攘人声又涌了回来。
栖寒枝感觉自己像条鱼, 被高高钓起,又随意扔了下来。谢云敛自然的询问, 像是方才那淡淡一声应答,不过是一场可随意终结的闲谈。
“走吧。”栖鱼像是被戳漏, 放空了肚子里的气, 心情平静,表情自然, 皮笑肉不笑。
闷葫芦。
栖寒枝暗骂了一句,心知谢云敛不想,他便如何也问不出来。
今日在王都内转了大半圈, 他忆起两端记忆,倒是谢云敛,虽是心魔未发作,但总觉得不大对劲。
不等了,栖寒枝暗暗做了决定,记忆之事短时间不见得有结果,待今夜探一探王都那座万民塔,帝姬宫变结束,便让容央开启谢云敛的心魔境。
两人面上一个赛一个的平静,步履悠闲轻快的回了帝姬为他们准备的院。
一进院门空荡的几无人声,只角落里摆了硕大一个墨玉缸,缸身雕着花团锦簇,缸里莲叶铺满水面,水面上生着并蒂莲,一株赤色金边,一株如霜似雪——正是先前栖寒枝给徒弟准备的“归宿”。
见栖寒枝看来,两株莲花晃了晃,作为招呼,十分努力把存在感降到最低,为了不作为一个“人”出现在两位师长中间,甚至不惜投身那花团锦簇的大缸。
栖寒枝无语片刻,问道:“容央把东西送来了吗?”
红色那株莲花朝屋子的方向歪了歪,作为回答。
栖寒枝:“……”
屋内,桌上最显眼处摆着两个盒子,栖寒枝先开了没什么灵力那个,这个盒子应该是帝姬准备的,里面是万民塔的地图,还有一块令牌,可开启塔外由大楚王室设立的那部分阵法,虽然魔君用不太上,但不得不,很是周全。
另一个盒子紧紧扣着,淡淡的灵气溢出来,栖寒枝开盖子,只见鸡子大的白色圆球躺在盒子里,伸手碰了碰,质感温软,似玉非玉。
把那树心拿在手里颠了颠,栖寒枝回头问:“给你个发簪如何?”
谢云敛这才施舍给那珍贵的树心一个目光,很快又收回,专注看着栖寒枝应道:“好。”
*
入夜,喊杀声自远处惊起,房门外三声轻扣。
栖寒枝拉开门,谢云敛站在门前,此时夜色已经降临,兵戈相接之声惊醒了沉睡的王都,远处天空被火光映出一点红,看着大概是宫门的方向。
栖寒枝在心里简单计算了一下时间:“子夜之交浊气最浓,时间倒是适合,走吧。”
“我便不去了。”只听谢云敛道。
栖寒枝偏头,目露疑惑,谢云敛这么个心怀天下济世救民的仙尊,面对这等邪修作乱,竟不亲往探查?
谢云敛看着他,像是失去了读表情的能力,只含着些笑道:“还有一些事情。”
此来王都不就是为了探查万民塔,谢云敛还能有什么事?夜风掠过耳畔,带着血腥气,栖寒枝掠出大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难道是要跑?
魔君立在半空,回头看向院的方向,距离太远,便是他的目力也不能及。
另一边,万民塔已在眼前,栖寒枝的心核又突突的跳了起来,像在催促。
来之前,谢云敛是答应了的,为他解惑,仙尊言出必行从不哄人。
栖寒枝一手按了按心核,皱眉压下心头怪异,转身朝万民塔飞掠而去。
万民塔在城北,离繁华街巷不近不远,入了夜间,周遭人声消弭,远处王城宫门前那成惊变之声于凡人而言不过隐隐,周遭三两人家点起了烛火。
那塔有七层,塔身在夜色下反射出朦胧的月光,金顶也染了冷色,离得越近,栖寒枝心核越躁动,待他在塔前站定,心核已像是要从喉咙口跳出来。
栖寒枝看着眼前高塔,识海内一阵翻腾,尘封许久的记忆像是被撬了个缝,丝丝缕缕钻出来,眼前时而是万民塔朱红色的大门,时而是个熟悉又陌生的院。
竟是此处。
栖寒枝呼吸放得又轻又缓,便在这烛火掩映的夜色下,他瞧见高塔旁侧不远,那颗合抱粗的歪脖子老树。
眼前之境渐与记忆中重合,那是一颗桃树,种下的时候便有点歪,有人在他耳边笑,来年初春时节会有花开满枝,秋日一到便有硕果,倒是那树生得歪,正好两人各摘一边。
当时他气得转头便,刚种下的桃树惨遭波及,似乎更歪了些。
待一场“恶战”偃旗息鼓,那人摸了摸桃树,眼里含着笑,嘴上忧心忡忡:“可怜的家伙,也不知还能不能长高。”
指桑骂槐,指桃骂栖。
栖寒枝唇角僵硬的弯了弯,看向那颗桃树,确实长得歪了些,不过四百余岁的一颗老树,已经高得不需要人担心。
他们谁都没能摘到那颗桃子。
而今树已亭亭如盖,话的人死在初春到来前的那个冬季。
……
栖寒枝收回目光,单手覆上朱红色的大门,沉重的木门被推开,许是罕有人至,发出“吱嘎”一声闷响。
帝姬给的那张地图完全排不上用场,大概没有比心核更好的指引。
佩在腰间的令牌闪了闪,塔外大部分阵法偃旗息鼓,却仍有两个杀阵依依不饶,灵气剑雨朝一袭玄衣的青年后心射去,他头也没回,周身灵气鼓荡,衣摆带出一声轻响,身后杀阵粉碎。
锦靴踩在地面,脚步声回荡在空荡殿中,魔君顺着感觉一路向里,周遭墙壁上无数符文亮起,令人不适的阴邪气合着不知干涸多久的血腥味蔓延开来。
栖寒枝还留一点理智,知道这塔里异常还需精通阵法之人细探,无数各式各样攻击袭来,魔君只以灵力护住周身,忍耐着没将这些乌糟玩意碾碎。
循着心核指引找到一处向下的通道,塔下两层,第二层并无通道,只在第一层中心留出一处空,像个倒插入地下的天井,栖寒枝毫不犹豫跳了进去。
地下二层没有任何多余摆设,只四面墙壁嵌着夜明珠,昏蒙光线下,庞大复杂的符文铺满整个地面,栖寒枝落点便在最中心处。
心核剧烈的跳动停止,栖寒枝在一片昏沉沉的静谧中俯下身,单手触在法阵中心,他不知道下面埋着什么,只隐隐有种直觉似的强烈感情,他必须将“它”带出来。
大乘期的灵力翻涌而出,地下二层铺了满地的法阵被激起,层层套叠的法阵有着与其繁复程度相匹配的功效,与此同时,王都地脉遍及之处,灵气被抽调一空,集结到这的空间内,部分反弹相关的符文闪烁几下碎裂开,来自袭击者的大半力量裹挟着地脉中搜刮的灵力一道袭击回去。
栖寒枝出手到阵法反噬不过一息间,蔓延王都上空的黑气凝聚与万民塔上空,龙影隐现,伴随一声长吟,黑气裹自金顶直直俯冲而下。
王城外官道上,匆匆赶回的白衣国师抬头,见此一幕,眼中划过一抹意外之色,很快被快意压过,冷笑一声,轻轻道了句:“谢云敛。”
言罢收回目光,急速朝城内飞掠而去。
万民塔不远处,刚做完一番布置的仙尊心头一跳,猛然回头,便见此景。
“阿栖……”向来沉静的表情似碎裂的面具,眼底蔓上赤红之色,足下迈出一步,缩地成寸。
王城内,三千铁甲森然,归属于明的势力被压着跪在地上,帝姬将长剑从明心口抽出,心有所感,朝万民塔的方向看去。
黑气顺着金顶降下,龙影却未消散,反而似被涤除了污垢,在王都上空翻卷了两下,这才隐入云间。
——镇国塔下有异宝,可镇国运三百年,化一场劫难。
镇国塔内,自龙脉剥落的黑气和法阵反噬一道,上下夹击,饶是栖寒枝修为高深,也难抵这一击,肺腑似被利刃穿透一遍,喉间一片腥甜,泛着金色的凤凰血滴在地上,被地脉一点点吸收。
阵法寸寸碎裂,墙壁上的夜明珠也被强大的灵力冲击碾成飞灰,地下重回昏暗,只头顶那个大洞里透出丁点微薄光亮。
栖寒枝似无知无觉,他不在乎阵法的反击,他不擅破阵,若要钻研这阵法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不如就用最简单的方法。
不过是受点伤,养上一段时日便好了。
分明心核再无催促之意,但他难以忍受那“异宝”再被埋在地下,哪怕半刻。
他单膝跪在地上,掌心躺着个漆黑木盒,正是方才承受那一击时从地下引出之物,也便是大楚王室所谓异宝。
是木盒其实不大准确,准确的,那更像一个双手便能捧起的棺材。
似乎是冥冥之中某种预感,栖寒枝按在那漆黑木盒上的手有些微微的抖。
食指和拇指一道用力,盖子被轻易揭开。
刹那间,栖寒枝暗金的瞳眸一颤,拖着木盒的手几乎要拿不稳——那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盒子,没有任何装饰亦或内衬,只安安静静躺着个巴掌大的人。
人双眸紧闭,模样他曾见过,便似每段画面中一闪而过的模样。
云隐。
栖寒枝无声喃喃。
“我名云隐,弟弟如何称呼?”
“谁是你弟弟?”
“那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栖寒枝。”
“好,栖弟弟,家住何方,这么久不见家中长辈该担心了。”
“谁是你弟弟!”
……
“栖、寒、枝,”那人在握着他的手,带他写下歪歪扭扭三个大字,末了又执笔在一旁写下一行:“拣尽寒枝不肯栖。这名字可是你自己取的?稍显寥落了些。”
“不是。”少年看看自己那歪歪扭扭三个大字,再看那人行云流水笔走游龙落下的诗句,暗暗撇了撇嘴,语气不大好:“都告诉你了,我乃当世独一个的凤凰,这名字自然是随着传承生来便有的。”
“好好,”那人也不知道信没信,笑着又握他手,在另一头落笔:“云、隐,我的名字,‘断虹阁雨横东嶂,斜日栖云隐暮林’,便连这句诗一道练了吧,总没有哪家的凤凰儿是大字不识的吧?”
“凤凰儿?别人家哪里来的凤凰儿?”
那人被逗笑了,揉了揉他的头,手被拍掉也不生气,缓声道:“对,别人家都没有,是我家的凤凰儿。”
……
“阿栖,别看,醒来就没事了。”那人蒙着他的眼,手渐渐凉下来,有血顺着齿缝滚落下来,落在他耳尖,一片滚烫,随即被雪夜的寒风吹透,又是彻骨的凉,他听见那人喃喃道:“凤凰儿……”
凤凰儿,飞走吧。
那是他最后一句话,却未完。
……
栖寒枝眼前一片模糊,像是水光,眼睛一眨,便滚落下来。
“云隐。”他轻轻道出那个名字,像是惊醒一场横亘四百余载光阴蒙尘的旧梦。
作者有话要: 注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苏轼
②:断虹阁雨横东嶂,斜日栖云隐暮林——郑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