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锦瑟无端
兖州城内昏黑的雪夜破碎消散, 下一个场景是昆仑。
“师弟,换道重修之事不易,你当真想好了吗?”归云寄眉头紧锁, 看过来的目光里满是忧虑:“你自三岁习剑, 至今数十年, 不提付出多少, 你可能找到比杀戮剑道更适合你的道?”
“师兄不必再劝, 我已决定离宗游历,另觅机缘。”谢云敛声音平淡的像是在一件事:“我知师兄忧虑, 然这么多年过去, 我道心之损未愈, 便是强行循此道突破,只怕也提不起剑了。”
归云寄一顿, 瞥谢云敛一眼:“你是要去另觅机缘, 还是想做些功德, 送兖州这些魂灵早入轮回?”
谢云敛坦然道:“皆有。”
归云寄沉默半晌,长叹一声:“去吧……你这性子, 瞧着冷硬,实则心软太过, 磨一磨也好,不过这几年邪修又蠢蠢欲动, 你孤身在外切要心。”
“是。”谢云敛起身, 朝归云寄施了一礼,却未离去, 而是道:“还有一事求师兄帮忙。”
着,在归云寄不赞成的神色中,唤出了本命剑。
谢云敛曾经的本命剑通体银白, 挥动间似有月华流泻,是他用近十年时间亲手造的,而如今这柄剑像是笼着一层灰光。
“请师兄助我开极渊。”谢云敛道。
极渊易进难出,除了置于南离天下的出口,以特定手段可以开一条通道,仙宗常以此法将邪修扔进去。
“你……”归云寄似想再劝,然而目光落在谢云敛脸上,亲手养大的师弟是什么性子,他一清二楚,心知谢云敛拿定了主意便再难更改,终是拗不过他,一甩袖转身道:“跟上。”
谢云敛直起身:“多谢师兄。”
归云寄冷哼一声,没好气道:“能活着就算谢我了。”
栖寒枝沉默的看着谢云敛将这柄剑镇在了极渊下的“兖州”中。
难怪。
难怪兖州用不过几百年便全部消散,难怪这些凡人之灵在极渊这样的环境中还能平安转世。
剑修的本命剑便如半身,云隐的肉身镇在凡间、谢云敛的半身镇在极渊,为了兖州凡人的一线生机,分神与本体竟是做出了相似的选择。
极渊浊气会不断侵蚀这柄剑,便如同侵蚀着谢云敛本人,谢云敛所行功德与神剑的煞气会护持这座城池,直到他与本命剑联系彻底断开。
而到了这时,谢云敛若未能成功转道,这数十年苦修便彻底毁了。
是真正的破釜沉舟。
次日天明,谢云敛离开了昆仑。
不上运气好还是坏,他离开不过月余,便撞上了满修真界乱飘的伏羲秘境,被一把抓了进去。
伏羲传承以七情动弦音,谢云敛能仅凭“邪修”这么一个意象就轻易奏出“怒”、“哀”、“恶”,大概和他镇在兖州的元婴和本命剑也脱不开关系。
地脉、极渊,两个重浊之气汇聚之地,谢云敛还能如常人一般感受正面感情,实在称得上心性坚定。
栖寒枝这样想着,心魔境中画面飞闪,飞掠过此先入梦所见,最后停在一个有月亮的雪夜。
这是两人被拖入秘境的第七个年头。
在谢云敛突然开悟似的弹出“惧”后,又是几年风平浪静。
栖寒枝对早日出去这件事已经放平了心态,毕竟此人发挥实在飘忽不定,不如等着秘境满十年把他放出去,好歹日子不会骗人,比谢云敛稳定。
谢云敛只剩“爱”“欲”两境未破,偏这位仙人大概是无爱无欲,每次拨弄那根琴弦,都是一片白茫茫的空地,什么都没有,无聊得很。
于是这两年基本都是栖寒枝在拨弦,给出的场景千奇百怪,虽然偶尔是让魔心烦的黑暗,但还是正常的时候多。
这日魔君拨了拨落到自己手上就只有一根弦的琴,场景一转,两人相对而坐,整个世界除了一望无际的飞雪,就只有这孤零零的一桌二椅,还有谢云敛身后一颗歪脖子的桃树。
桃树不知为何在这隆冬年月里结了果子,但在不合常理的伏羲秘境中两人都已习惯了。
【栖寒枝】摘了颗桃子,捏个御水诀冲洗干净,咬了一口。
魔君凝固了片刻,银质面具遮挡下,勉强面不改色的把那口桃肉咽了下去,随即自然的把桃掰成两半,将没咬过那一半递给谢云敛:“尝尝?”
谢云敛看了他手里那半一眼,顺从的接过,咬了一口。
桃肉在齿关碾碎,溅出汁水。
【栖寒枝】得逞似的笑起来,问道:“味道如何?”
谢云敛咽下口中那一口桃肉,答道:“苦的。”
【栖寒枝】又笑了一声,有点轻,与先前不同,懒洋洋道:“还从没见过苦的桃,不过也没见过冬天结果的,大概是这天太冷,冻得受不了了。”
“嗯。”谢云敛应了一声,又咬了一口,确实很苦,苦得像是从喉咙直穿下去,将心尖都划过一般。
“还吃?”【栖寒枝】瞥他一眼。
谢云敛也不清为什么,但确实不想将这苦涩的桃子随手丢弃,他想了想,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近日心境难以突破,这苦桃或许是秘境提点。”
【栖寒枝】银质面具盖住的半张脸上唯一露出的那双眼睛定定瞧了这人半晌,有去看背后果实累累的桃树,动作流畅,像是很轻的翻了个白眼。
谢云敛不知为何笑了一下。
【栖寒枝】心道仙宗修者真是奇怪,他靠着那颗桃树坐了下来,顺便又对着手上那半个桃子咬了一口。
真苦。
两人不约而同将那个苦桃子都吃完了,谁都没想明白。
【栖寒枝】手里剩个核,想了想挖了个坑,随意种了下去:“本君亲自种的桃树,定不会似这颗一般长歪。”
谢云敛应和:“自然。”
【栖寒枝】瞧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两人随意聊着,这些年大多是这样过去的,偶尔还能比划两下活动活动,极偶尔的还能论一论道。不过【栖寒枝】性子是带着凤凰一族天生的洒脱不羁,对“道”的感悟更多是一种远胜于凡人的直觉,与心思百转千回时常大彻大悟的仙人论不到一起去,彼此之间就都是随便听听。
这个漫长的夜似乎与往常并没什么不同,不过大概是相处的久了,谢云敛的气息被凤凰纳入了安全范围内,【栖寒枝】着着,靠在桃树下睡着了。
谢云敛静静坐在一旁,好一会,就在栖寒枝以为这个平平无奇的场景就要结束了的时候,谢云敛站起了身。
他并未刻意收敛气息,只微微放轻了脚步,走到睡着的【栖寒枝】身边。
像是既希望睡着的凤凰醒过来,又隐隐希望他继续睡着,矛盾得很。
栖寒枝屏住呼吸,他直觉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下一刻,谢云敛抬手,轻轻覆上了魔君扣着半张脸的银色面具。
面具轻易被揭了下来,面具下的凤凰双眸安静的合着,挺拔的鼻子下气流均匀的一呼一吸,显示着正被人偷窥了隐私的凤凰睡得意外的安稳。
栖寒枝心头震惊难言。
一来,光风霁月道德标准的仙尊竟会做出这般行径,二来……栖寒枝有些不确定,面具下他的脸为何异常清晰。
是因为谢云敛记得他的模样,所以重构的心魔境中才是如此,还是,当年谢云敛揭下面具时,见到的便是这样清晰的一张脸?
心魔境内,谢云敛握着面具的手一颤。
栖寒枝了然,他确实认出了自己。
很难想象在那短短了几息间,谢云敛内心是何等风起云涌,仙尊心的隔绝了入侵者对他情绪的感知,一切心境无从得知,展现在栖寒枝面前的只有那微不可查的一颤,然后仙尊将面具又轻轻的扣了回去。
【栖寒枝】微微皱了皱鼻子,似乎是觉得有些痒,很快便继续无知无觉的沉入睡梦中。
栖寒枝好像明白,为何离开秘境后那几百年里,谢云敛再未与他联系了。
谢云敛认出了,与之相处七年之人,便是当年兖州城内那个无助的,被他亲手杀了心爱之人的少年。
而他喜欢上了他。
画面像是被推动着加快,不过眨眼的功夫,这雪夜里的桃树便碎成光斑。
【栖寒枝】已经醒了过来,两人回到了那个被莹白雾气包裹的空间,他正准备上前弹琴,便被谢云敛拦住了。
“我有些感悟,试一试。”谢云敛着,神色与往日一般无二。
【栖寒枝】还是第一次听谢云敛这般毛遂自荐,登时来了兴趣,让出位置,面具下一双暗金色的凤目有点亮,颇为期待的等着谢云敛开始他的表演。
谢云敛呼出口气,看着毫无所觉的【栖寒枝】轻轻笑了一声,走上前去。
琴在谢云敛手下变成五弦,他随意波动了一下——拨弦者是为引七情之境,出境后奏出境中之情方为突破。
【栖寒枝】期待的神色在看清谢云敛拨出的不知是“爱”是“欲”的心境后狠狠落了回去。
附在莹白雾气中的琴消失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变化。
“唉。”【栖寒枝】忍不住叹一声,自“惧”之后,谢云敛每次拨动琴弦都是如此,显示着仙人无爱无欲的冷酷心境。
谢云敛没什么表示,似乎对此并不意外,只定定看着失落的【栖寒枝】。
与谢云敛共享视角的栖寒枝对此感受得分外清楚,他看着自己无聊的在这莹白雾气中绕圈圈,思及之后会发生的事,忽然像是被通了关窍,醍醐灌顶。
便在同时,心魔境又被拉快,这平平无奇的一日一夜过去,雾气中心又浮出那五弦琴。
谢云敛在【栖寒枝】不信任的目光中走上前。
琴音自指尖溢出,促如湍流,似没过咽喉的巨浪,将无数生灵淹没于其间,拨弦之人似有悲悯,指下厌憎之情激越。
几折后,琴声渐缓,便如巨浪间驶入一叶孤舟,震颤间似有翻覆之危,然片刻后,琴声更缓,似击弦之人不忍那叶轻舟置身于此,此前激愤尽去,琴声至此,孤舟远去,只剩几分温柔缠绵的滋味。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栖寒枝都听不懂琴,只是如今他觉得自己似乎比先前更明白了一点 。
就像他更明白了谢云敛一点。
“铮”,最后一声落下,只余不绝颤音,回荡在空茫的雾气间。
五弦之琴最后两弦一同浮现。
爱与欲常俱,难言喜悲。
伏羲秘境,破了。
*
心神震荡间,栖寒枝对谢云敛神魂的压制不免受了影响,便在眼前伏羲秘境被破的同时,被压制的神魂抓住机会,将入侵者驱逐出识海。
栖寒枝意识回笼,按着眉心坐起来。
侧身想与谢云敛点什么,却发现仙尊眉心微蹙,并未醒来。
栖寒枝一惊,抬手想往谢云敛眉心探去,抬到一半却停住,他意识到谢云敛并未苏醒的原因——为了将他安然无恙的驱逐出来,谢云敛用自己的神魂抵住了反噬。
无数念头在他脑海内翻搅,栖寒枝沉默的看着谢云敛,他终于明白,为何心魔至此。
地脉中的元婴、极渊内的本命剑,仙尊对世人的悲悯与一腔柔软的心肠,尽被那些浊气投入“怒”、“哀”、“恶”中,而余下的所有,是“爱”、是“欲”,还是先于爱欲之明晰便生出的“惧”,甚至是那见星河与天地肆意之“喜”
………
皆因栖寒枝而生。
谢云敛沉默的将“栖寒枝”融进了他的道里。
作者有话要: 谢云敛为什么偷偷揭面具:
他觉得自己悟了,马上要分别,想看看喜欢的人长什么样(脸盲但自信)
结果居然真看清了,还有点子大仇,人都傻了
而栖寒枝在啥都没有的爱欲境中明白了什么呢?
啥都没有,就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