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 76 章
杨宜君花了十来贯钱,请了司言司内四位掌言,以及同僚欧阳法满吃饭。这不是什么大事,在外人看来也只是觉得她多少有些眼色——哪怕是个不擅长人情世故的,做出这般姿态,也能看出她的态度是好的。
另外,杨宜君还给尚宫局内女官都送了礼物,礼物不是什么奢侈昂贵之物,真要她那样送礼,不以她的财力能不能承受,只是往外,也觉得她轻狂了。送的礼物都是文雅精巧之物,价格却不很高,是些品质很好的文具。这些东西家常送礼足够了,给尚宫局女官们,也算用得着。
礼物、吃饭的事都做了,杨宜君的姿态也就尽到了,然后她并没有有些人想的,投入到逢迎之中,而是将绝大多数热情投入到了司言司的工作——到底,她做着那些事,并不是因为她喜欢讨好人,又或者是打算用这种方式上位!
她那般只是为了不给人留下不近人情的印象,将来同一屋檐下少点儿麻烦,她做事也容易一些本质上还是要做事的。
至于司言司的工作杨宜君适应的蛮好的。
她和同为司言司新人的欧阳法满不同,经过朱掌言的考察,她直接就去太初宫的值班房做事了。欧阳法满在另一位掌言下,却被安排到了内文学馆去上学。
欧阳法满既然能当上女官预备役,就不是不通书本文字的人。但当初她没有分配到尚宫局,甚至连尚仪局都没有分配到,其实是能看出一些问题的相比较尚宫局人人学霸,她的底子还是薄了,至少达不到司言、司记两司的标准。
至于内文学馆,其实也是燕国宫中仿照旧唐设立的,旧唐就有内文学馆教宫人读书。当时的六局二十四司需要通文墨的宫女担任女官,平常宫廷中的宴会也经常会发展为文会
总之就是对有文化的宫人需求量很大,但民间门选来的宫人又大多是目不识丁的。宫女们良家子是良家子,可真要文学素养,其实还比不上出身卑贱的教坊女子。这样一来,宫中设立学堂,教人读书就顺理成章了。
如今燕国宫中,也是需要大量有文化的宫人,内文学馆便翻了出来。中有学者二十人,都称博士,其中有教五经的五经博士,有教书法的书法博士,有教史的史博士,有教算学的算博士,有教下棋的棋博士,林林总总,好多呢!
内文学馆名义上向所有宫人开放,但这里其实有个问题,宫人们都是有差事的,是不可能离了差事来内文学馆上学的。所以能上学的宫人都是得到主子或上级的允许的,这其实就是一个‘深造’会,一旦得到这个会,等到学了一段时间门,必然会有升迁的好事。
“这杨宜君真是十分难得,来之能用前些日子不是还是缺人?如今她来了,多了一员‘猛将’,就该好些了。”朱掌言在太初宫值班房里,笑着与同僚谈起了杨宜君。她本人对杨宜君是非常欣赏的,不然也不会拉杨宜君到自己下。
朱掌言今年已经四十八岁了,这个年纪在女官中不算大,但也不了。她本人没什么野心,再加上成为女官之后始终没有得到过升迁会(尚宫局中一个萝卜一个坑,升迁会本身也很少见),如今早就心灰意冷了。
她已经决定培养出一个接班人就告老辞官。
前朝官员这个年纪告老辞官,其他人会觉得不合适,很多人这个年纪才步入官场呢。但女官这个年纪选择离开,却不算什么,以前例子很多,大家也习惯对女官轻视,觉得到底是女子么
朱掌言谈及杨宜君没多久,杨宜君就从外间门进来了,和另几个宫女一起,将装着奏疏的匣子奉上。
刚刚进司言司都是这样的,都要做跑腿的工作——司言司会在太初宫的值班房对中书门下已经拟了条陈的奏章批示,是行,还是不行,总有个话儿。而中书门下到值班房,奏疏就得有人传递。
司言司的宫女们会早早在东侧门旁一道门内等待,直到中书门下的舍人送来密封着的匣子,完成交接。一般这个交接时间门是在申时之前,因为申时(下午点到五点之间门)正是值班房的司言司女官们处理这些奏疏的时间门。
密封的奏疏匣子紧赶慢赶送到值班房,值班房这边钱尚宫会当着所有人的面,众目睽睽之下拆掉奏疏匣子上加盖了中书门下大印,与官员花押的封条,然后将里面的奏章按照重要程度分给下属。
典言负责更重要的奏疏,掌言负责相对没那么重要的奏疏。
一些极其重要,前朝都为此争论不休的奏疏则是钱尚宫自己处理(偶尔为了躲麻烦,这种奏疏会特意交给下属处置,将自己摘出去)另外,典言和掌言处置的奏疏,若有不能决断的,也可能会交回给钱尚宫处置。
钱尚宫就是尚宫局两位尚宫中的‘秉笔尚宫’,地位稍次于另外一位‘掌印尚宫’。
奏疏分发了下去,不止每位女官都坐在一张大案后,这大案旁还有案,是属于辅助女官的宫女们的位置。具体如何辅助,这就看这个女官的习惯了。
有的女官是将冗杂无意义的奏疏交给这些宫女处置朝廷中最多的就是一些歌功颂德的奏章,这是奏章都是侮辱了,这些奏章很可能就是一些臣子用来刷存在感的,但偏偏不能不看,这就很烦了。
有的女官则是让宫女给自己纠错,自己看完一份奏疏,是不好确定有没有问题的,宫女们能帮着检查。
有的女官更绝,她们眼睛不好,或者文字功底不好——虽能来尚宫局的都应该是学霸,但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啊!只有按部就班混尚宫局的才是学霸呢,而宫廷之中,有几个不走寻常路的特例,又有什么奇怪的?或者是能力出众,或者是靠山硬扎,或者干脆就是运气好,反正他们就是大字不识且来了尚宫局。
这种女官如果不想被宫女架空,自己成为一个工具人,就只能让宫女给她口述奏疏条陈内容,然后决定如何批示。
朱掌言属于主流的,就是让杨宜君批那些无聊杂乱的奏疏,这些奏疏大多也没有中书门下拟的条陈——这又不是‘事件’,中书门下自然不必写解决事情的对策。这种奏疏,本来就是发往内宫,上回一句‘知道了’就算了。
所以,应对这种奏疏也基本不会出错。
当然,偶尔也有例外,这不是奏疏本身的内容有什么出奇,而是拟奏疏的人出奇。一些特殊的人物,哪怕是拟一个歌功颂德的常例奏章,也是要心细看,仔细揣摩的。
杨宜君每天批示这类奏疏,简单轻松,纯粹当是增加经验了。而且朱掌言为了锻炼她,每天的一沓奏章里也总有两份言之有物的。因为杨宜君每次的批示都很合适,该通过的通过,不该通过的发回去重做,她也能批出要害,不让中书门下那帮外臣有话。
如此几次,朱掌言就越发信任她了。
这一日申时过后,值班房完成第一阶段的工作,当日递送来的奏章批示完毕了。此时有宫女提着食盒过来,这是吃晚饭的时候到了。
女官按照各自品级,饭菜各有不同,杨宜君自己就有菜一汤,这还是在刨除了两道‘看碟’的结果。由此可见,尚宫局确实优渥,女官生活上不差的。
女官都是分餐,宫女们则是合餐,数人一起用饭,菜肴里也都是荤素具备的。
这里吃饭的宫女单指辅助女官们做文书工作的宫女,至于尚宫局其他宫女,侍奉在值班房里,随时备着女官、宫女们要茶水什么的宫女,那是杂事宫女。她们得等到女官们这边完事了,换了班,才能去别处用餐。
就算都是尚宫局的宫女,也因为做的事不同,显出地位高低。
吃完了饭,稍事休息一下,钱尚宫就道:“开始罢。”
之前申时处置奏疏,大家都是领了奏疏,在各自值班房里批示,除了钱尚宫外,大家是两人合用一间门值班房。现在,则是大家聚在钱尚宫的值班房内,钱尚宫一人坐上首位置,下面分列两边的是两排玫瑰椅,一边四座,坐的是典言和掌言。
钱尚宫旁边的桌案上堆放的是今天所有批示过的奏疏,钱尚宫会非常迅速地过一遍这些奏疏。其中一些明显是无意义的奏疏不会看,一些看几个字眼就知道是什么事,也好处理的,瞟过也就算了,很快的。
但其他的奏疏就不同了,钱尚宫会比较认真地看,她认可批示结果,看过之后会通过,画上自己的花押——司言司的批示要生效,就得有秉笔尚宫的花押,不然是不认的。
若是钱尚宫不认可,那就有的道了。如果是比较专断独行的秉笔尚宫,不认可就直接按照自己的意思改了。而如果是比较‘民主’,讲究‘贤名’的秉笔尚宫,则会让宫女当中读奏疏,然后众人商议着来虽然商议着来,很可能就是让大家表态随尚宫的意思就是了。
钱尚宫是比较‘民主’的,所以她检查大家批示的奏疏,这个过程中,时不时就有宫女读奏疏。
杨宜君仔细听着这些奏疏,这都是能开阔眼界,对先进燕国朝堂有更多了解,能学到东西的——杨宜君坐在朱掌言的椅子后,朱掌言特别让宫女拿了个月牙凳给她的。至于其他辅助女官的宫女,则是只能站在辅助的女官身后。
宫廷就是这样的地方,无处不在显示着上下有别,要用一套严密的阶级制度,叫所有人都规规矩矩做事,不要想着‘逾越’然而现实就是,宫廷是最讲究规矩,也最不讲究规矩的地方。
偌大宫廷要运转流畅,要上下得宜,就得讲规矩,就得将一个个出头的桩子打下去。而与此同时,宫中又多的是一夕之间门、鸡犬升天的例子。真要起来,宫中上万人,其中绝大多数出身都很低的,但他们又是如此接近皇权,所以抓住会,就能走过外面世界十年、二十年都走不完的路。
宫廷的残酷之外,这多少是一些人的动力。
这一天事情不算多,大约二更天不久,钱尚宫就结束了对奏疏的检查(二更天大概是晚上九点到十一点)。平常如果很忙的话,是能忙到更结束的,那就是后世的晚十一点到凌晨一点了。
结束了对奏疏的检查,女官们就散了。不过杨宜君和几个宫女的活儿还没有结束,杨宜君现在不是还要跑腿么,除了要将奏疏从东侧门旁门接来,还要将重新封好,贴上值班房的封条奏疏匣子送到文书房去。
文书房也在太初宫,但也有一段路的距离,杨宜君就和宫女们一人捧一个匣子,递送给文书房——就像值班房是司言司的地盘一样,文书房是司记司的地盘,司记司的女官们会在掌印尚宫的主持下检查司言司已经批示的文书。
检查核对之后,再用大印,如此才称完备。
做完这活儿,一般就是五更天了(凌晨点到五点)。
这样对比,司言司工作到二更天、更天倒也还好了,司记司实际上是过着昼夜颠倒的工作的。
按照她们的工作习惯,五更天要将奏疏呈送到皇帝那里。若是皇帝要上朝,奏疏会在上朝之后看看,然后让发回中书门下,若是当日不用上朝,那用膳之后就是要看的——是看奏疏,其实经过中书门下拟出应对条陈,值班房批示,文书房检查之后,已经没什么可看的了,大多时候皇帝都会直接发回中书门下。
至于皇帝会看的奏疏,属于另一类。优先级最高的,中书门下都不比拟对策的,皇帝会自己看、自己做决策,最多让几个心腹大臣看看能不能行。优先级稍次的,是中书门下拟了对策,但不必经过女官这边批示的,皇帝自己会自行对接朝臣。
一般司记司的掌印尚宫送了奏疏给皇帝,接下来还会服侍皇帝完成之后的看奏章等工作,午后才准备休息。休息到二更天左右,起床洗漱,来到文书房,准备和值班房对接。
当然,眼下天子御驾亲征去了,人都不在京城,自然就有不同了。此时文书房处理完了事情,一般都会直接将文书发给中书门下。
偶尔有争议很大的事,则会禀告太后,不是叫太后决断,而是叫来朝臣,朝臣隔着帘幕陈奏利害、分析事实这里太后就是一个主持人、见证者的身份。毕竟人家是天子亲母,有些事就是得有这样的人当个‘见证人’。
主要是高溶没个儿子,甚至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兄弟,不然也不必让赵娥做这个了。
不是大家忌惮女主干政,事实上燕国承旧唐之风,对女子的束缚算是比较少的,宫里都用女官分享权力了。身为太后,在皇帝不在,而皇帝又没有真正合适的继承人时,站出来主持一些事,大面上是得过去的。
问题是赵娥的情况有点儿特别。
一来,赵娥是高齐皇后,又是高晋的贵妃,事实上她在两朝都是很有代表性的人物。在当下,高溶的位置是坐的稳了,一些人明面上的事不好做了,但在暗中发力,那可不少。
赵娥身份敏感,高齐一朝的人如今随着高溶重回朝政,觉得她可能会和高晋遗留的势力藕断丝连。但与此同时,她又是天子亲母,当朝太后,大家又必须相信她,和她紧密合作。而对于高晋一朝很多遗留力量来,他们也不见得相信赵娥,人家儿子都当皇帝了,她自己也舒舒服服做着太后,哪还能比如今更好呢?
这种情况下,遗留力量打心底里不信她。但不信她,也得倒向她,因为作为高晋那一朝的人物,她是最有权势,最不容易出事的人物了大家根本不信任她的同时,还得对她‘感激涕零’,去奉承讨好亲近她。
二来,一些人也想到了一个非常要命的问题那就是赵娥还有一个儿子,和高晋的儿子——高溶没有儿子,而同父兄弟们都被高晋害死了,若是他人在外有个什么好歹,同母兄弟竟是最接近皇位的人。
但这个同母兄弟身上的父系血统又是现在掌权的高齐一朝旧人最忌惮的简直绝了。
只不过如今御驾亲征成功,高溶一点儿事没有,这些暗潮涌动都引而不发,所以眼下没什么事而已。
杨宜君送过了奏疏,就和其他宫女一起结伴回了尚宫局宫女们的居所。
雪娥也是辅助女官的宫女——不然也住不上双人间门了,尚宫局的宫女们也住的好,但那些杂事宫女也不是住在尚宫局的地盘的呢,她们和宫中很多宫女另外有住处。
但雪娥在杨宜君面前非常恭敬,一点儿没有平日对宫女端着的样子。和杨宜君回了住处,此时有眼力的宫女估着时辰已经送来了热水,正是合用的时候。
宫女给杨宜君打水、拧帕子什么的,雪娥就去取杨宜君的香胰子、洗脸粉、香脂等物:“我给姑姑搭把。”
“不用,我自己来罢。”杨宜君平素当然不会凭着自己是女官,雪娥是宫女就支使她。雪娥并不是拿了她家月钱的婢女,本质上大家都是做事的人而已,凭着所谓尊卑就踩人家,这不是杨宜君的性格。
杨宜君受了后世影视剧的影响,没有那么在乎尊卑,也相信剥掉地位高低后,人的本质是一样的另外就是她这个人其实很傲,按照她父亲杨段的话,她其实是有些‘傲上而悯下’的。
对于地位不高的人,她会宽容同情,耐心好很多。而对上那些特别风光的人,反而是绝对不肯低头一点点的。
看她过去的所作所为就知道了,谁平日里太风光还不收敛,非得在她这里找存在感,她是从不客气的。向那些风光的人低头,远比让她给其他人服软弯腰更难——这当然也不是什么好性格,家里兄姐都骂过她‘臭脾气’。
她要进宫做女官,家人们担心,也有她脾气的缘故。
不过,杨宜君进宫之后确实平和了不少她过去都不愿遮掩自己的本心的,为了讨好世人遮掩本心?她不要。但现在是为了自己想做的事,那又不同了。
当日洗漱之后就歇下了,大约是‘辰正’,杨宜君她们这些司言司的女官、宫女才起床。这个起床时间门对于宫女、女官来算晚的,寻常宫女,有的还要给主子守夜呢,还不是五更天就起了!
不过司言司的女官到底不同,她们干的不是伺候人的活计,做的是和国家大事有关的工作,分享的是政权,待遇上就要好很多了,特许‘辰正’起床。这就和司记司的女官更晚睡,更早起差不多。
‘辰正’起床时,正是宫中忙完了第一波——主子们度过了起床之事,六局二十四司也都做完了一天开始时的工作,正是比较轻松的时候。
杨宜君与雪娥在屋子里洗漱、梳妆,同时又有宫女数着时辰送来早饭。杨宜君的早饭比雪娥的份例要好一些,又因为她一个人也吃不完,所以都是叫雪娥一起吃的。雪娥一开始还推辞,后来见杨宜君是真心的,不是假客气,也就乐得接受了。
至于她自己的份例,那也不会浪费,比如送饭来的宫女,平常常在跟前伺候的,想也知道她做杂事忙了一早晨,肯定也没有吃,就让她吃就好了。这种杂事宫女的餐食,又是远不如雪娥这种宫女的。
别看宫里何等光鲜,宫人们都穿绸着缎、穿金带银,事实上那都是表面好看而已。平常要摆场面用的宫女是什么人?要么是跟随在主子身边得用的大宫女,要么是女官,再不然就是宫内专门负责仪仗的了。
等而次之的宫女其实就那么几件好衣裳,平日在人不注意的地方做杂事,穿的也是布素。
连看在眼里的穿都是如此,更不容易看到的‘吃’那就别提了!所以对这种宫女来,吃到‘姑姑们’的份例,也是真的优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