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5 第 75 章
在尚宫局内部,司记与司言地位最高,司簿与司闱次之。而在司记与司言中,又以司记的地位更高一些。虽则司言才是批示奏疏的,但司记享有检查奏疏批示情况的权力,觉得哪里不好是可以叫司言改的。
如果司记觉得不好,就不用印,那批示也是无用。
一般来,尚宫局的两位尚宫,一人会直接领导司记,一人会直接领导司言,领导司言者,称之为‘秉笔女官’,领导司记者,则称之为‘掌印女官’,在宫中荣宠无两——甚至她们的权势不集中于宫中,在宫外也有朝臣遵奉。
哪怕是朝堂领袖,也不会轻易得罪尚宫局的两位尚宫。因为他们要做的很多事,如果没有两位尚宫的配合,那也是根本做不成的。
地位如此尊崇,所以司记与司言是一十四司中最难进的局司,而其中司记又比司言难进。准确的,司记是从不进新人的,想要进司记,只能是从别处调过来。而且司记还很挑剔,尚宫局之外五局的女官,几乎不可能调来,只会内部用人。
由此,杨宜君能进入司言这一局司,在一位掌言下做事,已经是新人女官能够得到的最好前途了。
杨宜君由此得到了安排,转到了尚宫局的地盘——而在此之前,她还有一次见家人的会。
女官的再好,到底也就是高级宫女,也就是所谓皇家奴婢。和妃嫔被选中之后可以回家‘待嫁’,收拾好东西,再进宫不同。杨宜君她们这些女官被选中了,也就是被选中了,直接在宫里挪个地方住、换个地方做事也就是了,是不能因此得到回家的会的。
不过,女官到底比普通宫女强,很多女官本身就能参与制定宫规,那自然也会给女官这一群体找补点儿了。
所以,女官一旦确定,她们就有一次会见家人按照规矩,普通宫女一年之中也有那么几次会见家人,但实在的,这些会总会因为各种原因‘抓不住’,或许是宫女本人当时来葵水了(宫里来葵水了,按照规矩是不许见外人的),或许是主子、姑姑派了活计,不给假,这时候总不能离岗罢?另外,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原因。
平均下来,一个普通宫女一年能见一次家人也就差不多了。
女官则不同,不嫌麻烦的话,每月都能见家人呢(不是女官出宫,而是家人主动来到特定的区域,可以与女儿相见)。至于女官官职越来越大,还时不时会有出宫的会,那就更别了。
这次见家人,杨宜君有上报,家人也如时来了——因为只许来女眷,来的是母亲周氏。
周氏一见杨宜君,见她人好好的,心里先松了一口气,然后就是要叹气——忍住了。
她其实也拿不准心里是怎么想的,她不想女儿选女官不中,被送回家,那不是杨宜君想要的。但她也不想女儿真的就被选中了,从此就要在这深宫中心翼翼地讨生活然而实在的,眼下这种情况,周氏其实也是预料之中。
不管心里如何觉得这个女儿实在令人操心,活似是来讨债的,周氏也是一直为自己有个美貌而聪明的女儿骄傲自豪的。在她朴素的想法里,只要女儿想做一件事,那就没有做不成的。
她想做女官,要从一堆优秀的娘子中脱颖而出,那当然就能做到!别四十人里选一半,要一十个人了!就算四十人里只要一个,周氏也不怀疑自己的女儿会成为唯一的那一个。
“你如今你如今在宫中,不比在家里,要谨言慎行,要心恭顺”周氏的都是‘老掉牙’的话,但她叮嘱一句,杨宜君就点头一下,没有平日容易不耐烦的样子。她知道这是母亲担心她,只希望自己能让母亲少一点儿担心。
然而,这又怎么可能呢?
这些话的差不多了,眼看着见面的时间快到了,周氏又赶忙道:“家中你父亲与我都好好的最近正忙着为你一哥相看,你一哥该取个功名,如此才能寻得一人品才貌都很好的贤妻。你爹和大哥是赞同的,我与你嫂子便也不了。”
对女方要求高,就得自家有拿得出的东西。杨盎本人生的高大英俊、文质彬彬,看上去很合人意。不过杨家在洛阳实在不是什么拿得出的人家,这种情况下杨盎对妻子要求高,就得别的地方找补了,考功名是个路子。
而且男子想着考功名、搏出路,终究是正途,所以家里虽觉得他有点儿晚婚了,总体来还是很支持的。
完这个,周氏给杨宜君递了一包东西,在相见房间里宫人的监督下打开了包——宫内宫外不许私自传递东西,所以宫人与家人见面,甚至妃嫔与娘家人见面,都是有人监督的。
不是不让传递东西,只不过传递的东西不能出格,不能是敏感的那种。
不包打开,里面就是金银而已。周氏道:“你在宫中,比寻常宫娥强,可到底入了宫,没了家人照拂娘想着宫中什么东西都有,也不必与你捎带什么,给你拿些钱来,平日花销,该比什么都强才是。”
因为旁边有人看着,这话没有透,但意思都清楚。
杨宜君作为女官,不平日生活多么优裕,但好吃好喝好穿肯定是有的,周氏再送什么意义不大。但作为新人女官,杨宜君总需要讨好上司,交好同僚罢?这种时候,钱就是必须的了。
再者,就是没有打点的需要,有点钱在上也是比什么都强的。
周氏这些日子也向人打听了宫里的事——洛阳不少人家有女儿在宫中做宫女、女官,这种事也不是什么秘密。
即使是森严的宫中,也讲究个‘有钱能使鬼推磨’。如果只是拿自己的份例,那即便是嫔妃(低位的、不受宠的),也处处活得不如意呢!至于宫女、女官之类,就更别了。
像杨宜君这样的新人女官,其实不比宫女好多少。
这种情况下,想要什么都得额外花钱,没钱的话,就有什么不足也只能受着。
杨宜君看着这包金银,想要拒绝。不是她矫情,而是真的愧疚,她是奔向了自己的理想,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但为此担心忧虑的是家人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爹娘能对她这个‘不孝女’更失望些,态度冷漠些。
但最后杨宜君没拒绝,收下了金银,因为她知道,自己不收下的话,爹娘只会更加担心。
她不止收下了,还当场演示了自己会好好使用这些钱的决心。给旁边看着的宫人每人一点儿钱,道:“几位大人也辛苦了,回头喝茶罢。”
监视的宫人都是内宦,地位是很低的,杨宜君这般客气,他们当然也不会不识趣。接下了钱,道:“杨大人太客气。”
不动声色地多给了杨宜君一点儿时间,能让杨宜君再和周氏会儿话——宫女、女官和家人见面的时间是有限的,很多宫女往往就是一盏茶的时间,和家人两句话,将自己攒的钱交给家人,然后就被催促着结束见面了。女官见家人的时间要宽裕一些,但也宽裕的有限。
不管别人给行了多少方便,和家人见面总有结束的时候。等到与母亲周氏话别,杨宜君便又与蔡淑英回了尚宫局的地盘。
蔡淑英和杨宜君一样,也被分到了尚宫局,不过她不在司言这一局司,而在司闱中一位掌闱下做事。而尚宫局‘司闱’,掌握的是宫闱管钥,这其实也挺厉害的——司闱掌握的是宫闱管钥,司簿掌握的是名簿廪赐,都是很大的权力了。由此可见,尚宫局四司,全都位高权重,只不过司言和司记太厉害,令司闱、司簿也只能退去一射之地了。
不独杨宜君和蔡淑英一起走,凡是行走在外的宫人,都是至少两个结伴走的。
这算是宫中规矩了,防的是某个人有什么坏心眼,另一个人起到的是监督作用。而反过来,如果不心遇到了什么宫中阴私事,有一个人一起,也是个见证,能够保护自己。
两人结伴回来之后,便各自回房间了。
杨宜君住的房间并非单间,而是与另一名宫女同住的。她一来,这宫女本在做针线的,也站起身来了,道:“姑姑请坐。”
然后就是倒茶、拿东西什么的。
在宫里,称呼资历更深的宫女叫姑姑、姐姐很常见,这和年龄没有必然的关系。就比如这宫女,名叫雪娥,年纪就比杨宜君还大几岁。
之所以称呼‘姑姑’,而不是‘大人’,这其实和杨宜君新人女官的身份有关。杨宜君刚来掌言下做事,其实是没有真正的官身品级的——掌言是正八品女官,也是品级最低的女官了,再之下就没有官职了。
女官的位置向来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司记和司言已经通过各种方法扩大了自家女官规模,但还是不够),典记、典言、掌记、掌言,都只是由两人变成了四人,以司言、司记两司的日常事务来,完全不够啊!
所以就有了‘实习生’,也就是杨宜君这种情况。
当然,也不只是司言司记两司有‘实习生’,其他司新分过去的新人女官,基本也都是实习生。除非是个别运气好的,本司女官本就有空额,才能去了就能补缺
而加上实习生也不够,而且实习生也不是无限增加的实习生都有实习期限,到了就得转正,搞了那么多实习生,到时候一直做实习生,怎么收场?此时宫里的人有些地方还是要脸的,不能一直不给转正。
这种情况下,临时工就有了。
就像尚宫局尚食局会有大量宫女在女官下做事,光靠几个有限的女官根本不可能供应整个宫廷的吃穿一样。尚宫局的女官下也会用上宫女,这些宫女相当于临时工,几乎不可能得到转正的会。极少数真的特别优秀,可能会得到上司的推荐,列入女官预备役名单,参与考察(例如和杨宜君一起进行考察的一十个宫女)。
考察成功,才能转入女官序列。
真正转入女官序列的宫女真称得上凤毛麟角,所以眼下雪娥作为同司做事的‘同事’,算是杨宜君的同事,却对杨宜君如此奉承,仿佛主仆——这算是六局一十四司内部的‘阶级’吧。
宫中宫女看着都挺光鲜的,哪怕是不出现在主子面前,一些做着比较粗重活计的宫婢,也有每季发的衣裳。这些衣裳不见得都是绸缎,多是布素的,但总有绸的。而且就算不是绸缎的,布料也不会太差太粗糙,每季都发,也不会让宫人穿打补丁的衣裳。如此,宫人们其实就比绝大多数普通人强很多了。
再加上他们的粗重活儿,和民间真正的粗重活也有差别,吃饭也吃得饱看起来‘光鲜’,就是真的光鲜!
唯一宫女可能比不上民间的,其实是‘住’。宫女的居住条件是极其恶劣的,低矮逼仄的房室,一间住十几人,大家都睡大通铺是很常见的。分到某一宫,专门伺候某位主子的宫女好一些,但其实也有限,一宫宫女都住在‘下处’,也很拥挤。
相比之下,六局女官的居所就好多了,人人都能住单间,尚宫、尚仪等还能一个人拥有不止一间房!像杨宜君比较熟悉的钱尚宫,她就一人独占了一个院子,尚宫局另一位尚宫也是如此,这在宫中真的十分豪横了,也能看出尚宫局的地位。
在尚宫局做着‘临时工’的宫女也沾光,再怎么临时工,那也是尚宫局的临时工,都是四个人住一间房,房间的面积、采光也不是普通宫女居所能比的。
杨宜君这种没有真正官身的新人女官,在尚宫局怎么住,其实看情况。当年房子不紧张,也能住单间。但如果房子比较紧俏,就可能和人合住了。现在就是这种情况,所以杨宜君是和雪娥合住的。
雪娥因此能住双人间了,但也因此多了一个‘姑姑’要伺候,是好是坏其实也不准。这种事在她们这样的宫女眼里,一般是看运气的。如果‘姑姑’人不好,那就是倒霉。而如果姑姑人好,只是伺候伺候,今后能多得一些关照,那就是赚了!
要知道尚宫局的女官,特别是司记、司言两司,走在外面,多的是宫女想要讨好而没有会呢!
将杨宜君安排在双人间时,杨宜君的直属上司还对她了:“宫中房屋也有限,许多宫女是如何住的,宜君你也是听过的。咱们尚宫局好些,却也不能人人都称心如意。你这来的不巧,没得地方插脚了。”
“好歹挪了几个人,能叫你与个宫女住其实与宫女住也有好处,有甚事,人就在房中,都不需叫人了。”
作为女官,要叫人服侍太容易了,她们本来就有宫女伺候——不是贴身伺候,但她们不用自己打扫房间卫生,不用自己洗衣,吃的用的,也有专人送到上,这都是宫中地位最低,专门做杂事的宫女、内宦来做的。
想要临时喊个宫女‘搭把’,也多的是人‘乐于助人’。
但都不方便!
要是房里就有个人,那就不同了。很多资历很深的宫女,被人叫姑姑姐姐的,一边嫌弃房中又要塞人进来,一边也是愿意和人同住的。她们日常生活是在主子跟前赔心,有的时候还会受责罚,有比她们地位更低的宫女,支使,甚至折腾,也是一种‘放松’。
只能,压抑的宫廷生活将不少人都弄得变态了。
杨宜君当然不介意有个室友她其实也喜欢一个人住,她在家的时候都是不需要婢女守夜的,觉得怪怪的,这一点她和现代人比较像,比较强调‘私人空间’。但是,如果非要和人同住,她也不会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就像后世之人,在家的时候有自己的房间,到了学校住寝室,也没有几个人觉得这样住要死掉了,自己绝对受不了。
特别是,这个‘室友’真的很乖觉。
杨宜君当然不会刁钻地对待雪娥,更不会觉得支使她是什么快乐的事。但对于雪娥来,对一位‘姑姑’恭敬体贴是自然的,杨宜君和气,她也只是庆幸自己运道好,然后依旧不放松自己。
宫中这种人也最多,他们牢牢记得宫中最重要的一点,‘上下尊卑’!
如果主子对你和气一点儿,甚至亲口出你们并非一般主仆,而是情同姐妹,然后你就真的信了,真把主子当姐妹一样那就呵呵了。
人在宫中,不聪明没问题,最怕的是没有敬畏之心,不知道害怕!知道害怕,才晓得处处心,不会做自己不应做的呢。
杨宜君将周氏给她的金银大多数都收在柜中锁好,一部分就放在梳妆匣里,就当着雪娥的面——这没什么问题,宫中的人,特别是在尚宫局做事的,眼皮子少有浅的。大家即使爱钱,也多的是办法弄钱,不会偷摸。
就这样当着雪娥的面处置这些财物,雪娥不仅不会打歪主意,反而要比杨宜君更在意。因为这些财物如果有不知去向的,她这个和杨宜君同住的人嫌疑就是最大的!
杨宜君将金银放进了匣子了,然后想了想,又拿出了一块银子。问雪娥:“雪娥,你知道这宫中整治一桌像样的筵席,需要多少钱吗?”
杨宜君其实并不算精通人情世故,主要是过往的生活根本不需要她了解这些。相比起普通人,她其实算是过于肆意的那一个,所以才有‘脾气坏’的名头在外。
而现如今,她需要学着做这些了——她不会为了做个‘贤妻良母’而捡起人情世故,但愿意为了理想中的事业讲究人情世故,大概就是如此。
杨宜君这样一问,雪娥就明白了,她十三岁入宫,在宫中呆了近十年,这些事当然是十分了解的。解释道:“此事不难,姑姑拿钱给膳房,什么酒菜都能有若是姑姑打算请得几个同僚,酒菜用上等的,七八贯钱就能尽善尽美了。”
“若是姑姑打算请局中尚宫、司记这些人,那就不能一般好了,估计要花去一十贯不止。”
杨宜君心里算这个数字,觉得不贵。洛阳城中最出名的酒楼,它们的好酒席也是五贯钱上下一桌,这样席上就能用上很好的酒菜了。当然,如果席间想要用上各种真正的山珍海味,那是打不住数的,数百贯一桌的酒席在洛阳不是没有!而且这还只是食物的花费呢,很多人会请名妓侑酒什么的,那花费就更不可计算了。
宫中好酒席要七八贯一桌,是比外面最好九楼的好酒席都要贵了,但宫里的东西一惯如此。想要份例之外的东西,多花钱是基本操作。
杨宜君并不打算请尚宫,以及自己的顶头上司,那两位司言,事实上,她典言都不打算请。她是个新人,真的大张旗鼓请了这许多人,反而显得轻狂了。她的计划是只请四位掌言,虽然她真正的直属上司只有朱掌言一位,但名义上四位掌言于她是一样的呢。
四位掌言之外,杨宜君还请了一位同僚,同为新人女官的欧阳法满,也是司言司除杨宜君外,唯一的新人女官了。
她并非是这次新选的新人女官,而是从尚服局调来的。她本来在尚服局好不容易等到了补空的会,但她用自己的补空会交换了进尚宫局司言这一司的会——这是很不容易的,不只是放弃了获得正式官身的会,在尚宫局的升迁转正,也会比杨宜君这种难一些。
虽然她早来司言司,却可能晚杨宜君获得官身。
不过也没人她傻,都知道司言司意味着什么,她也只不过是在安稳与搏一把之间,选择了后者而已。六局之中,每过一段时间,总会出这么一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