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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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清清醒来的时候, 纸窗透光,疏疏落落地倾洒在拣丝软花的红线毡上。

    天已全亮, 她扶额起榻,宫人闻声送来一碗醒酒汤,简单侍候梳洗过后便喂她饮下。直至迟缓的脑子慢慢转动过来,穆清清方忆起昨夜少有的不节制,令她在皇后面前醉酒失态。

    穆清清顿觉头皮发麻,一问发现日上三竿,慌慌张张出了院子。宫人听从吩咐, 并没有对她进行阻拦,穆清清来到皇后寝殿, 只见简姑姑正在门口咐吩办事的宫人, 见她来了施施一笑:“二姐昨夜睡得可还安稳?”

    穆清清脸上微热:“宫中软褥香枕舒服得很,一不留神就睡过了。”

    简姑姑连不紧:“娘娘念您昨夜醉了厉害,让人没事别去扰,由着您安心睡个好觉。”

    难怪她怎么都这个时辰也没人提醒,穆清清定定神:“姑母可在?我去给她请个安。”

    简姑姑婉道:“皇后娘娘起早了, 不过今儿诸事缠身, 至今不得空呢。”

    穆清清一愣。

    原来在她睡过头的这段时间, 昨日在金荷榭发生的意外已在皇宫内外传开了, 虽然经过刻意修饰,舆论依然甚嚣尘上。

    这日早朝, 贤妃母家人向上进言, 为五皇子求娶母舅子侄中书令文家之女为正妃。除此之外, 经过皇后与贤妃协商决定, 另纳穆翰林嫡女、广恩侯府五姐穆盈盈为侧妃, 由圣上赐旨完婚。

    这事在早朝掀起一阵波澜。

    五皇子娶妻, 正室之位必然只能给自己人。要知道文家是五皇子一党的中流砥柱,又与五皇子娘家有着密不可分的亲缘关系,娶文氏女并不意外,但让太子母家人去给他作,这就显得太子一党很受被动很脸。

    可朝中官员多少耳闻金荷榭的那桩事,也就明白这口气太子一党怎么能忍得下来。

    随着五皇子的婚事一经定下,免不得就要将五皇子的封王建府一并提上议案。

    当今天子皇子众多,除了太子只有大皇子和二皇子均已封王建府。

    最为年长的大皇子赐号为‘恭’,恭王母家并无势力,早年远赴封地,因为离京太远,又安于现状,几乎与整个朝局脱节,就连今次太子大婚都只是遣人送来贺礼,没有回京。

    二皇子赐号为‘靖’,靖王封地在京畿以东极为丰沃的平江郡。生母徐氏荣为贵妃,盛宠之时极为得脸,如今母家捏着吏部大权,在朝势力亦不可觑。去岁徐贵妃称病求得儿子入京侍疾,靖王归京敛权拢势,谁人不道一声狼子野心。

    上面两位皇子都是谈婚论嫁之后封王建府,如今轮到五皇子,有贤妃及母家推波助澜,自是不能例外的。

    皇帝寻思是个道理,于是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如此太子站出来就有话了:“五弟既已得了赏赐拜封,那排他前面且建树颇多的老四也当得此封赏。”

    四皇子当年远赴北关,好不容易收复黑沙大军,为朝廷立下何等大功,就因皇帝不待见四皇子,前面一直无视朝臣的进谏,故作疏忽也就罢。

    太子不拂老子的面,往时隐忍不发,这回恰恰借题发挥,道理也是一条条给罗列出来。连五皇子都能封王建府了,若是这样还不给四皇子封赏,那皇帝这偏心眼可就偏到西天去了,休想服众。

    众臣皆默,总算明白太子怎么肯闷头吃亏,原来大招等在这。

    皇帝不答应也不是,答应了心里不爽,频频使眼色希望五皇子党能帮他压一压太子的势。谁知平日里多伶牙俐齿的儿子官臣这会儿全跟哑巴似的,气得皇帝心肌梗,迫于群臣压力只能应了。

    穆清清醒来的时候,前朝的消息已经带回了内宫,喜色津津的皇后忙着应付后妃们的道贺,还要忙着替赵弈挑选王府的建址。

    一场意外换来了一个王爵,谁不是保赚不赔的好买卖?

    穆清清这才明白,这场较量还是贤妃输给了皇后娘娘。

    一家欢喜一家愁,虽此役以太子了漂亮的翻身仗,但结果对穆家而言却称不上是值得欣喜的好事。

    午后穆家派人来接两位姐,临行前皇后交给穆清清两封信。一封是给广恩侯,一封是给老太君,“我会给家里交代始末,回去之后,你也不必担心解释的问题。”

    穆清清捏着两封轻且薄的信函,如千金沉重。

    “盈盈失身于五皇子,嫁是肯定要嫁的,侧妃已是我能为她争取最高的名份。”正妃则不必想了,不五皇子与贤妃不同意,拥护他们的党羽官臣也不可能让敌对的母家人来坐这个正妃之位,“嫁过去会苦一点,但只要太子不倒,只要姑母还在,穆家就是盈盈永远的后盾,那些人不敢动她的。”

    这话不止告诉穆清清,临行前皇后也给穆盈盈过了,可惜的是穆盈盈仍不能接受现实,到底是听不进去。

    “关于穆裴两家的婚事,我在信中亦有写明,你祖母与父亲看完就会明白怎么做。”

    皇后松开她的手:“你且宽心归去。”

    这日过后,皇帝发了两道圣旨。一道给了五皇子,赐号为康,分邑赏俸,赐婚择娶中书令文氏之女为正妻、另立穆翰林嫡女为侧妃。另一则给了四皇子,赐号为毅,分邑赏俸,选址建府。两位王爷均得到了入朝议政的机会。

    赏樱宴后,穆家除了穆五姐即将嫁为康王侧妃一事引人纷议,另一桩则是穆二姐与户部尚书之子裴郎君退婚之事。

    后者在京城引起不争议。有好事者挖出退婚之前,裴成绎与沈南霜已有私相授受之嫌,眼下真遭退婚,当事两家虽未站出来多作表态,但有不少人认为此事应当咎结为男方的不是。

    当然,裴成绎君子之名在外,倍受京中女子争相追捧,于是她们有志一同地将矛头指向涉足的第三者沈南霜。

    自从穆裴两家退婚之后,沈南霜再没见过裴成绎。她不知道是裴家限制了他的行动,还是裴成绎的个人行为。

    随着两家婚事告吹,沈南霜被迫成为万人唾骂的对象,这让她感到既愤怒又无力。明明上辈子她在嫁予太子之前也与裴成绎保持紧密私交,但那时知道的人并不多,根本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沦为众矢之的。

    难道就因为这辈子她做出了选择的改变,让上辈子本应隐忍不发默默守候在她身边的裴成绎今世冲动提出退婚,害她现在不得不沦为饱受争议的第三者?

    当初就该劝裴成绎不要那么冲动行事,至少应该等舆论的风向转接到穆清清身上,让世人知道退婚的原因是出在穆清清身上,才能引导她们将不善的目光投向穆清清而不是她。

    沈南霜不禁懊悔,果然现在的裴成绎还太年轻,无论是计谋还是设想都不比后世的他深思熟虑。如此不成熟的裴成绎不仅没能帮到她,反而把她带进坑里。

    如今就连她想找裴成绎商量对策都找不着人,心底的烦躁与不安与日俱增,沈南霜忍无可忍,暗中托人递信出去,趁着午后无人注意偷偷离开将军府。

    她不知道在她从侧门悄悄离府的时候,一直暗中观察她的沈思鹄也跟了出去。

    这日风清气和,穆清清也出门了。

    郑宝郁约她一起入平安寺上香。两人自那日皇宫赏樱宴后,各自都为琐事苦扰。这日还是因为听退婚之事,于是郑宝郁把她给约出来。

    “没想到最后竟是你把婚退了。”郑宝郁一边上香一边唏嘘。尽管在听裴成绎与沈南霜的流言蜚语之后她给穆清清提过醒,但那时的她并不觉得穆清清能听得进去,更没想到有朝一日竟是穆清清把婚退了。

    穆清清讪然:“话不能这么。就算我不退,到时裴公子也一定会把婚退掉的。如今由穆家来退,也是为了顾全我的面子。”

    她没有的是,正如皇后所言,没有家族支持的裴成绎并不能够轻易服家人,把交织了两家利益的这门婚事给退了。

    这桩婚事最终还是靠皇后出面,能由才穆家这边退掉的。

    “退了也好,何必相互折磨,徒劳心伤。”郑宝郁把香插上,双手合十对着菩萨闭眼朝拜。

    穆清清侧目看她一眼,郑宝郁拜完睁眼,朝她微微浅笑:“做什么盯着我看?快点拜吧,都这里的菩萨灵验,让她给你许个比裴家公子好一百倍的夫郎,日后夫妻恩爱情比金坚,气死那个负心汉。”

    穆清清默默听着,问:“那郁姐姐许的是什么愿?”

    “我刚已经啦。”郑宝郁一拍额门,嘴里嘀咕,“唉,出来就不准了。”

    “……”该不会求菩萨许个比太子好一百倍的夫郎,日后夫妻恩爱情比金坚,气死太子吧?穆清清悄悄抹汗,虽然书里郑宝郁最后会与太子解除婚约,可现实还没听到消息啊?

    郑宝郁催促她快拜菩萨,穆清清老老实实磕完头,忽而想到她已经答应过赵弈娶她的事,那现在还该不该求菩萨许她一个好郎君呢?

    她觉得赵弈就已经够好的了。

    郑宝郁在她耳边嘀咕:“许完了吗?让菩萨给你许个高大威猛英俊潇洒的,还得温柔体贴、待你好的。”

    穆清清左耳进右耳出,在心里虔诚嘀咕:不用了不用了,菩萨娘娘,我已经有更好的了。

    郑宝郁不知她心里反骨呢,带她在山院里闲逛:“还是寺庙清静,可惜家里不允,不然这趟出来我就不走了。”

    穆清清听得颤悠悠:“红尘俗事虽多烦扰,可青灯古佛未免枯燥。更何况这里没有绫罗羽裳、没有玉露山珍,吃穿多不习惯呀……”

    郑宝郁被她逗笑了:“我只是想留下来斋戒几日,你以为我会出家不成?”

    穆清清正要松一口气,就听郑宝郁幽幽道:“倘若铁了心出家,什么绫罗羽裳玉露山珍又岂能留得住我?”

    “我就是真要出家,也不在这儿。我得躲进什么烦心事也听不见的山林里,这样才能彻底清静。”

    穆清清欲言又止,郑宝郁适时笑道:“还是不了罢。”

    “原本我是想陪你出来散散心的,如今反是你更看得开了,倒显得我矫情放不下。”

    穆清清舒开眉心:“那就不了吧?我陪你去摇签。”

    郑宝郁没有拒绝,牵起她的手施施入屋:“那日太子与我了,是你让他来追我的。”

    穆清清摇签的动作一滞,一支签面朝下落地。

    “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她没有主动去提那日在宫里看到的事,只是不想让郑宝郁多想,没想到太子还是主动告诉她了。

    郑宝郁将签条拾起递过去:“我出来不是为了责怪你,我也不怕你听。”

    “我当时很惊讶,以他的性子怎么也不可能想到要来追我,沈南霜就更不可能让他来追我了。”郑宝郁自嘲,“所以当时我真的以为,他是在乎我的。”

    结果他也只是因为穆清清的劝导才来追她。

    “如果他不在乎,绝不会因为我的一两句就追出去。”穆清清急道。

    她不知道太子对沈南霜有多少爱,但她却知道太子花了多少年找到躲在深山寺庙的郑宝郁。

    那时的郑宝郁已经出家为尼,本算青灯古佛常伴一生,可山下的知县很喜欢她,无数个日夜的求娶才终于换来郑宝郁卸下心防为他还俗。

    书里太子躲起来偷偷看了她很久,看着郑宝郁为丈夫缝纫朴衣、洗手做饭,等到夜里上灯,看着她朝归宿的丈夫展露微笑。

    太子悄然寻来,却没有勇气露面、唯恐扰她的幸福,最后一个人悄悄地走了。

    穆清清不能够确定太子对郑宝郁的爱,但她觉得这样的太子不可能是不在乎郑宝郁的。

    “嘴真甜。”郑宝郁轻轻捏了下她的脸蛋,舒眉道:“可一个人的在乎也分很多种,可以是爱也可以不是。如果他的在乎介于愧疚,责任大过于感情,那也不是我想要的。”

    穆清清心中沉闷,低头盯着她手里的那只签,然后推还给郑宝郁。

    郑宝郁垂眸看了眼:“梦里寻她千百度……”

    也许等到蓦然回首,太子才会明白什么才是他真心所求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