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A+A-

    赵弈出宫的时候还在下着雨。

    因为嫌马车太慢, 他干脆骑马在雨中驰骋,前襟与乌发被雨露湿, 周身浸在夜雨的寒湿之中,也并不在意。

    可穆清清被他的模样吓坏了。

    她把早春收进橱里的薄毡翻出来,披裹在赵弈身上,根本没有心思追究他怎么又攀墙而来:“冷吗?”

    赵弈倚墙盘膝,慢吞吞地拨过垂在额前的湿发,目光像是不经意,落向递来汗巾的青葱玉指: “不冷。”

    穆清清让他拿着:“你先擦一擦吧?”

    “没事, 一会就干了。”赵弈浑不在意,原想把披在身上的薄毡也取下来, 可穆清清没让。

    葱指贴近, 透过汗巾隐约也能感受到指腹的温度。赵弈没有动,暖色的烛光映在乌黑的瞳仁之内,好似也染上了一片滟潋的暖光。

    “寒邪湿气是万病之源,就算身体再好也不能这么胡来。”印象中也只有自家不省心的弟弟能够让她这般操心,穆清清心里嘀咕, 想不到赵弈也跟凌弟一般不省心。

    “你身上有伤?”待一点一点往下看, 穆清清惊见赵弈身上除了脸, 掩在衣领、袖袂之下全是伤, “跟人架了?”

    “最近在北衙司跟独孤将军过招,挨了几下。”赵弈淡淡扫一眼, 独孤将军阴损之极, 人从来不脸, 外伤看似不太严重, 内伤却是折磨人得要命。

    穆清清看不懂这些是外伤还是内伤, 但北衙司独孤将军却是出了名的狠人, 对谁都能痛下狠手:“怎么就招惹他了?”

    “既然决定留在京城,我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做。”虽然享受穆清清的照顾,但赵弈并不想令她担忧:“我算帮太子拿下北衙司。”

    穆清清暗讶:“独孤将军绝非易与之辈。”

    北衙司是块香馍馍,同时也是硬骨头。否则那么多人垂涎三尺,又怎么可能至今还无人能够撬得动?

    “知难而退并非我的行事作风。”他从来不是个会怕失败的人。两辈子唯一做过退让的事,已经让他悔痛了一辈子。赵弈舒眉道:“别担心,虽不能信心十足,但成功的把握还是有的。”

    穆清清记得原书记载,沈南霜的外祖母对独孤将军有恩,这是独孤将军对沈南霜另眼相待的其中一部分原因。而不久之后沈思鹄也会因为沈南霜的这层关系进入北衙司,为日后沈南霜夺得北衙羽林军稳坐听政太后之位作铺垫。

    可现在,原本应该离京返回黑沙的赵弈却留在了京城,并且算进入北衙司。如此一来即便将来沈思鹄也进了北衙司,下一任军统花落谁手犹未可知。

    穆清清端坐在他身旁的位置侧目看他:“你这几天就是在为此事奔走?”

    赵弈原想是,脸上的轻松倏而僵住:“难道你一直在等我?”

    穆清清颌首:“嗯。”

    “我不知道……”赵弈坐直身体,再如何自持镇静都难掩懊悔之色,“我想着早点得到独孤将军的认可,只要成功入了北衙司,就能去找你祖母——”

    他的话音微滞,后面的话没有往下。穆清清却听明白了:“如果能通过独孤将军的认可进入北衙司,再加上你皇族身份,又是太子器重的左臂右膀,祖母不定会同意你我的婚事。”

    到两人的婚事,穆清清没脸红,赵弈耳根先红了。万幸烛火不显,看不分明。

    穆清清拍拍心口:“太好了。”

    “太好了……?”

    穆清清放心:“你要是再不来,我真怕你当日只是随口,其实是拿玩笑话来哄我。”

    赵弈立刻正色:“怎么可能,我是认真的。”

    穆清清舒开眉眼:“我也是认真的。”

    赵弈觉得,天黑才来真是来对了。不仅能够掩饰不成熟的狂喜,还平抚了穆清清连日以来忐忑的心。

    “母亲想把我许给姨母家的大表哥。”

    赵弈刚飘起来的心被一句话给按了回去:“谁?难道是安山伯?”

    叶家唯穆清清的母亲嫁得最高,其次有个嫡姐嫁给了一位伯爷。穆清清点头:“听那位表哥明年会试,若是他与我结亲,入了榜就能给他安排不错的官职。”

    倘若能与广恩侯嫡女结亲,那就等同于跟太子攀上关系,届时审理的官员多多少少要给太子和穆家几分薄面,必然能比同期安排上更好的位置。

    一旦拥有较好的前景,后续再发力发力,就能爬上更高的位置。如此一来女婿哪能不对丈母娘的昔日助攻感恩戴德?日后定能成为她在穆家立足的倚仗。

    这是叶家人给叶氏描的大饼,叶氏信了,穆老太却不是傻子,赵弈更是嗤之以鼻。

    靠妻子外家上位不是不行,朝中也不是没有这类寒门子弟。问题是这些人从一开始的主意就不是为了能在朝中混得多好,而是为了借穆家与太子的这层关系混上朝堂。

    两者看似没啥不同,细品区别可就大了。

    安山伯的儿子赵弈没听过,但这安山伯日后的下场他却是多少知道一些的。没有世袭罔替的安山伯一再降级,到了这一辈已经是强弩之末,扶不起的阿斗给他再好的前景都没用。

    赵弈之所以知道他们,是因为上辈子的安山伯府日薄西山,叶氏的嫡姐求不来叶家的帮扶,只能求到叶氏头上。那时的叶氏还拿着穆家的中馈权,出手很是霍绰大方,一直后来穆老太看不过眼要查账,这才从她们身上查出巨大的窟窿来。

    叶氏被收走中馈权后入不敷出,带着姐姐一家转而祸害起已经嫁去裴家的穆清清头上。

    穆清清起初一次两次不知道,后来知道了又奈何不住自己的母亲。她不想把夫家的钱掏出去,就只能从自己的嫁妆里掏钱帮补自己的母亲。

    直到她死后,裴家清查主母嫁妆,才发现几乎被她的母亲掏吃一空。

    而裴成绎竟对其一无所知,只因他心不在此,从来没有去关心过他的妻子。

    赵弈眼底发黑,阴鸷之色慢慢扩散:“你娘有没有跟你要什么金银珠宝之类的贵重物品?”

    自从广恩侯与叶氏闹和离,穆老太就把中馈权给收走了。叶氏手里没钱,肯定要走上辈子的老路。赵弈不在乎金银首饰那些身外之物,可穆清清好不容易把婚退了,她竟敢来肖想女儿的婚事?

    穆清清摇头:“我也没什么金银首饰。”

    其实就算有,她也不会再像书里的那般任由母亲予取予求。

    无怨无悔的付出既然不能够扼止母亲贪婪的心,那她就更不应该助长歪风。

    赵弈听在耳里却道:“我以后给你买,想要多少都给你买。”

    穆清清先是一愣,旋即笑道:“好。”

    赵弈把她的笑颜深深映在心上,即便许下承诺仍觉不够。他往身里上下摸索,取下挂在脖子的金环吊坠塞进她的手里:“这个先给你。”

    穆清清轻轻摩挲金环吊坠,那里还残存着赵弈的温度:“这是你一直戴着的。”

    在她有印象以来,似乎是赵弈一直佩戴之物。

    “正因为是跟了我很多年的东西,所以希望你能好好保存……”赵弈给完惊觉颇有定情的意味,面上发烫。

    穆清清寻思问:“我能带在身上吗?”

    “……我帮你。”

    赵弈心口怦动,他接过金环吊坠,心翼翼地亲手为她戴上。

    穆清清怔忡,她原本只是想找个荷包袋装束起来随身携带,可是赵弈直接给她挂脖子上了。

    这要是熟识赵弈的人,岂不是一眼就能看穿她们俩的关系么?

    也罢,反正迟早是要结亲的。

    穆清清没有纠结太久:“我会好好爱惜它。”

    赵弈展眉,情不自禁舒开微笑。

    *

    京城连下几场雨,雨雾蒙蒙,倒是给人遮蔽行踪带来便利。

    沈南霜与裴成绎约在城中一处酒家,裴成绎原想去宝相斋,但被沈南霜拒绝了。上辈子嫁予太子之后,其名下产业都被沈南霜所掌握,因为她知道宝相斋也是太子的一处产业,自然不可能跑到太子眼皮底下与裴成绎会面。

    多日未见裴成绎,他的形容憔悴,显是比往时更加内敛,却与上辈子的他有了几分重叠的痕迹。也不知是许久未见的缘故,沈南霜情难自禁,分外意动:“你瘦了,我知道你这段时间一定很辛苦。”

    裴成绎面色一顿,露出安抚的笑意:“我没事,别太担心。”

    “最近我爹也是担心我会遭受流言之苦,一直不让我出门。”沈南霜轻叹,“可我更不放心的人是你。”

    “这段时间家里发生很多事,我也有需要处理的事情,所以一直没能与你见面。”裴成绎顿声,“再者,之前我就怀疑有人在暗中操控舆论,故意将你我之事放大散播。故而这些天没有见你,也是不希望再被有心人逮住攻击你的机会。”

    沈南霜一愣:“你的意思是……在你退婚之前我们的事就已经是被有心人扩散出去的?”

    裴成绎颌首:“我一直在调查背后之人到底是谁。”

    沈南霜神情莫测,难怪她总觉得哪里不对。明明上辈子也是这么过来了,为什么上辈子都没有那么多争议,这辈子她跟裴成绎的事却传得街知巷闻。

    一开始她还只以为是裴成绎退婚所致,可她跟裴成绎的关系早在退婚之前就已经有人造谣,那个人难道又是……

    “会不会是穆二姐?”

    沈南霜半真半假道:“我听思鹄上次我挨板子受伤养病的时候她曾登门来访,那时与你碰过面。会不会那时她就已经……”

    裴成绎眉心微动:“不是她。”

    听他这般笃定地回答,沈南霜心里突然腾升一股气:“你怎么就知道不是她?”

    “舆论背后的人势力不,清清常坐闺中,没有那样推波助澜的能力。”裴成绎没有留意她的语气变化,陷入沉思:“再者,她过当时是为了与你解开误会才登门造访将军府的。”

    “她了你就信?”

    这时裴成绎才注意到她的语气不善,双眸抬高,被注视的沈南霜底气一虚,闷声:“她她是为了解开误会才来找我,可当日调换信件在郑国公面前加油添醋的不是她又会是谁?”

    “我也不知道。”裴成绎沉默,因为他不曾认真去听穆清清的解释,退婚之后他也没理由再去找她。

    到底是穆清清谎,还是他误会了穆清清,似乎都已经没有了寻找答案的必要。

    沈南霜看他黯然神伤的样子,心底顿起一阵无名火,可她不想因为穆清清的事而跟裴成绎闹僵,否则岂不是逞了穆清清的意?

    “不这事了。”裴成绎似乎也是这么想的:“今日见你也是想看你安好与否,如此也能让我放心一些。我知道你这阵子想必一定很难过,我会想办法压下外面的风言风语,或者把他们的焦点转移到我自己身上,我不希望你因我而受伤害。”

    沈南霜五味杂陈,又甜又酸。一方面是感动于裴成绎对她的好,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感慨今时不同以往。换作上辈子权力加身的她,再加上裴成绎的老谋深算,根本不必为这种事苦恼。

    可惜现在的她还什么也没有,而裴成绎也什么都不是。

    裴成绎的掌心轻轻覆上来:“南霜,其实我有想过解决的办法。”

    沈南霜眉心一跳,果然听见他:“待我能将你明媒正娶,外人再如何冷嘲热讽,慢慢的一切都会淡去。”

    “你愿意嫁给我吗?”

    沈南霜面色微僵:“可是、你才刚退婚,而且外面到处都是你我的流言蜚语,你爹娘肯定不会同意。”

    裴成绎却道:“我可以去求太子,太子深明大义,我想他会明白我的心情。”

    “不行。”沈南霜的脸色更加难看。

    裴成绎反问:“为什么?”

    “太子与穆家关系密切,你刚退婚,他又岂会帮你?”沈南霜强作镇定,“再强扭的瓜不甜,就算嫁过去公婆与我不睦又有什么意义?”

    裴成绎缄默:“你的对,是我思虑欠佳。”

    “现在的我还照顾不了你。”

    见他并没有执意求娶,沈南霜暗松一口气:“其实我们不急于一时,你现在娶我就是忤逆父母,太子虽然深明大义,可也需要时间重新审待于你。”

    “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儿女情长,而是你的前程。我可以等的,我真不想你因我而毁了前程。”

    现在谈婚论嫁为时尚早,裴成绎无官职加身,仅凭太子属官根本不足以成事,更何况现在的他甚至还无法摆脱家族的桎梏,难道要他放弃一切与她在一起?

    那怎么行?

    就算她深爱着裴成绎,至少得是上辈子权倾朝野的那个裴成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