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一场大雨过后, 京府迎来淋淋沥沥的雨水季。
透过窗格,穆清清望着暗沉沉的天色。雨天雾霭重重, 弥漫在空气中的湿气令人总也提不起劲。但她不得不起精神,聆听祖母谆谆训语与教悟。
自从老太君搬到千秋苑,已经免去大部分参暮省的礼节。但每月总有这么一两天,家里辈齐聚在千秋苑中,聆听老太君教诲,或挑捡几位姐少爷的功课考校。
今日除了公务在身的侯世子穆文筠以及备嫁的穆盈盈,几房辈就来了。穆云凌着呵欠垂着头, 穆清清悄悄给他支应着,唯恐祖母发现往他脑门剜一记眼刀。
忽而前院来人敲门, 是侯夫人有急事要请二姐过去。
穆清清还没回话, 老太君冷冷来了一句:“她还能有什么急事?”
“没见我这儿的话没完吗?回去让她等着吧,等不及就别等了。”
来请人的是叶氏身边的王婆子,从叶家跟进穆府的几十年老人,平日跟着叶氏鲜少有人敢驳话的,但在穆家老太面前却不值一提, 被斥责也不敢吱声。
王婆子讪讪走后, 老太君若无其事地继续考校几位姐的才情与品性, 又把几个少爷挨个拉出来问话, 等到人全走了,也没有让穆清清离开, 单独把人留下来。
按叶氏再如何不讨穆老太的喜欢, 以往当着一众辈的面都还会容她几分薄面。可今日却当众斥走了王婆子, 这令穆清清不免想到一件事。
不多时, 从外头进来的简嬷嬷给穆老太回话道:“是叶家的人来了。”
自皇后给广恩侯带去一封书信, 广恩侯虽没再提和离之事, 但他与叶氏的关系并不能够得到缓和。反是叶氏逐渐沉不住气,前些日子借故回娘家哭诉一通,这日娘舅家的人就登门来了。
一方面是为了给广恩侯夫妻俩劝和,另一方面则是奔着穆清清的亲事来的。
自从穆裴两家解除婚约,城中纷议,什么话都有人。无端解除婚约,无论孰是孰非,对男女双方的名声都是有损伤的。
但凭穆清清的才情品性与相貌出身,求娶的人绝不会少。可穆老太眼界太高,等闲家世看不中,有党争之嫌不许、无法帮扶家族不要,夫婿不仅要德才兼备,还需有一眼分明的似锦前程,最重要的一定不能比刚退掉的裴家郎君差多少。
叶家不落人后,得知穆清清与裴家解除婚约,早早就开始鼓动叶氏亲上加亲。叶氏有意帮扶娘家,当然愿意成全此事。
可惜女儿的婚事她拿不住,一提出来立刻就遭到穆老太的反对,私下频频阻挠她与女儿‘谈心’,恨得叶氏咬牙切齿。
今日叶氏故意赶在这种时候派人来请穆清清,就是觉得碍于众多辈穆老太肯定不会驳她的面,可惜她还是太高估自己了。
简嬷嬷唾道:“去岁刚让侯爷帮她的外甥安排进兵部,现在又替她姐姐的儿子起二姐的主意,倒真是懂得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叶老太爷还在世时,叶家也算是风光的。可惜这些年辈不够争气,叶氏的兄弟在朝中还要仰仗姐夫帮衬,叶氏前头还有个嫡姐,嫁给了被削权降级的伯爷,儿子如今亦无大成,穆老太又岂会看得上眼?
更何况所谓的亲上加亲不过是叶家单方面蚕食穆家的家底罢了,穆老太最看不得吃里扒外的嘴脸,自不会给叶氏什么面子。
“你母亲若是再敢找你,尽管让她来找祖母去。”穆老太一脸晦气地叨念:“自己的事情都没处理清楚,倒是天天盘算着往女儿身上馊主意。”
“你放心,祖母必定为你择一门上佳的亲事。”
乌沉的密云盘恒在京城上空,穆清清从千秋苑出来,雨珠宛若断了线般从瓦檐淌落下来。
雨势加急,穆清清回到屋里,干脆拾掇起房里缝了一半被被搁置的那件嫁衣。她的女红十分优秀,与裴家定立婚约之后,她便开始为出嫁准备一身嫁衣。
自从退婚之后,缝了一半的嫁衣就被暂且搁置了。
穆清清摩挲绣面的龙凤呈祥,不由自主想到了私下来找过她的母亲。
叶氏在得知穆裴两家解除婚约之时表现得极不痛快,非要千叮万嘱穆清清,让她把握机会想方设法挽回裴成绎的心。穆清清曾问她为什么,叶氏吱吱唔唔没有回答,穆清清却知道她的不痛快并非源于女儿的不幸,而是不希望这个不幸是由她所憎恶的林蓁娘的女儿所带来的而己。
归根结底,叶氏就是见不得林蓁娘的女儿比她的女儿过得好,本该是她的女婿却成了林蓁娘的女婿,即使这个林蓁娘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死去。
那一次穆清清并没有与叶氏争辩什么,因为退婚之事已经通过家里同意,无论长辈之间存在多少龃龉,都与她没有关系。
可是退婚之后不久,叶氏再次找上她的时候,连个询问的意思都没有,一进门就告诉穆清清已经为她相好夫婿,让她什么也不必想只管安心备嫁,坐等素未蒙面的那位表哥上门迎娶。
那是叶氏刚从娘家回来的头天晚上,穆清清盯着母亲意气风发的脸孔,凭生头一回产生出厌倦的情绪。
娘家人许以多少好处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有叶氏不想和离的心,为了更牢固地把自己栓在穆家,她拿自己的女儿作为交易。
纵然是十月怀胎的嫡亲女儿,女儿的终生幸福似乎也不足以撼动她的个人利益。
穆清清其实很早以前就已经清楚明白这个道理,无论母亲还是祖母都从未真正考虑她的感受与心情,即使现在不是裴成绎,以后也可以是任何人。她的想法不重要,重要的是用她到底能换来多少价值。
自这个认知盘桓在脑海挥之不去的那一刻起,涌上心头的厌烦与疲倦令穆清清再没办法安放心思继续缝制这件嫁衣。
恰逢梅雨时节,阴云绵绵的天气压抑得人透不过气,穆清清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能摆脱极度低迷的消极情绪。
不由自主间,她想到了赵弈。
自从封王之后,赵弈一直未曾出现在她面前。穆清清偶尔听闻他的消息,据皇后为他择址建府,距离侯府还挺远。除此之外赵弈再不能像刚回京时那么逍遥自在,每日入朝议政、起早贪黑,下了朝就去东宫,因为深得太子器重,常常忙得脚不沾地,还有不少朝臣等着向他拜会。
虽然皇帝不喜,却深得太子倚重,入朝为官谁不通几个眼色?那日佳人荟萃的赏樱宴就是最好的例子,如今满京城的人都在热议,老五康王婚事已定,那排在他前头的老四毅王是不是也该择门亲事,喜上加喜?
听数不尽的官媒都已经踏平了毅王府的门槛,看不完的美人贴都已经递在了毅王殿下的桌案前。
穆清清忍不住反思,当日赵弈的求娶应该不会只是一句玩笑话而己?
那,赵弈究竟算什么时候上门给她提亲?
赵弈鼻子发痒,止不住了个喷嚏。
埋首公务的太子忍不住发笑:“定是母后在背后念你,让你一连几日躲着她,不进宫也不回信。”
“我若是这般模样进宫,一准被她叨得更凶。”
赵弈在旁边帮太子翻览军机事务,术业有专攻,这些由他处理起来更加得心应手,还有几份从黑沙千里迢迢送来的文牒,还需一一查阅。
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在他的袖袂衣襟处处掩着淤青伤口,一只胳膊裹满绷带,行动起来并不自如,活像受人殴狠狠折磨过一般。
这模样若是被皇后瞧见,那不得心疼死。
太子从他弯腰的角度瞥见肩膀的一坨黑青:“独孤将军是个狠人,敢胆痛下狠手围殴当朝皇子。依我看不如歇几天?我怕再这么下去,保不准哪天就会看着你竖着出去横着回来。”
“歇了这几天那我前面挨的拳头岂不是全白费了?”赵弈信心满满,“放心吧,我估算不出十天就能拿下独孤将军,只要进了北衙司,整个羽林军还不手到擒来。”
皇帝虽然给了封号,却连痛痛快快赏块贫瘠封地都不给,毕竟赵弈在黑沙当地颇有民心,最佳选择当然是黑沙。偏偏皇帝不乐意给他如鱼得水的机会,又不能随随便便扔去鸟不拉屎的封地,否则太子一党可不能答应。
如此一来,赵弈虽有入朝议政的机会,太子也时常带他处理政务,但本质上只是个挂着闲职的富贵闲人,这并不是赵弈留在京中想要看到的结果。
于是最近他跑去磨北衙军统独孤将军,此人是个拳头至上的顽固份子,不从流于任一党争。若是赵弈能够拿下独孤将军,无疑是为太子撬动北衙司的大门。
尽管在其他人眼里这个代价未免过于惨痛,并且谁也猜不透独孤那个老顽固的臭脾气,赵弈却觉得若只是以拳头解决的问题,相比上辈子与半个朝廷为敌的压力相比,简直不要太容易。
太子感慨:“其实你可以不必这么着急,我们还有很长时间可以慢慢来……”
“那不行。”赵弈勾唇,“有件事我等不及。”
*
晚间雨势渐收,天黑之后雾霭加重,到处弥漫着一层朦胧潮湿的水汽。穆清清挑了挑灯芯,令火光将室内照得更为通亮,她从上锁的匣子里取出那卷天书翻看。
通过这段时间的反复试验,穆清清已经知道这并不是任谁都能查阅内容。
虽然不明因由,但从她试探过的丫鬟下仆、大嫂杨氏还有弟弟穆云凌等人的反应可以发现,当日长公主所言非虚,在这些人眼里的书中内容的的确确只有空白一片。
穆清清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看不见的内容自己却能看得一清二楚,但这卷书的几次出现都在她的眼皮底下,也许这也是她能看到天书内容的原因之一。
最近只要闲来无事,她都会翻开天书,查阅书中出现差异的部分有哪些。自从当次赏樱宴回来之后,穆清清就发现有关这部分内容果然出现了篡改的差异。
原本应该由太子和吴三姐发生的内容已经变成了五皇子和穆盈盈,这意味着之前发现前后文不衔接的地方也正是因为出现了改变所造成的偏差。
这让穆清清顿觉前途有望。
无论原书的后续内容多么可怕,只要书中内容是可以改变的,那就明了无限的新希望。
唯独有一点不好的是,天书从原来沈南霜的视角逐渐变成了她的视角,以至于内容改变之后出现许多盲点的地方却不能够查明原因,令她感到茫然与不安。
不过未来本就充满不确定的未知因素,从前不知道也是这么过来的,现在不过是重回正轨了罢。
穆清清并没有太过在意,正想往后面尚未发生的内容查看,忽闻窗格发出咚咚的声响。她下意识将天书卷了起来,手执灯台推窗眺看。
窗外弥漫着雨雾,推出去的灯台照开了黝暗朦胧的院墙角落,在那片阴影底下缓缓走出一个人。
沾着湿汽的垂丝贴脸上,烛台火光仿佛融化了那张脸庞的冷峻,赵弈披着雨露而来,唇边噙着一道浅显的弧度,他的嗓音比往常要低,却又透着一丝鲜为人知的温柔:
“我能进来吗?”
作者有话:
话我们男主有很多心思,总体上绝对不是个好人,但他很爱女主
以及作者亲妈批准了:儿砸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