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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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愉初加完班回到家,室友已经睡下,屋里漆黑一片。

    扶着鞋柜蹬掉高跟鞋,揉了揉发红的跖骨,简单冲了个澡,换上干净飘着皂香的白色睡裙,瘫倒在心心念念了一晚上的床上,反而莫名其妙睡不着了。

    失眠的困扰很少纠缠沈愉初,她一向以睡眠质量上佳自居。

    摸黑摁亮手机看了看时间,担忧喝晕头了的Ivy,发条提醒微信过去:【Ivy姐,明早八点我在区门口等你哦。】

    意料之中,没有收到回复。

    沈愉初爬起来,拉开抽屉翻找,吞了两颗褪黑素,勉强睡到天际线在浓雾中微明。

    床头柜上,闹钟尽责又无情地响起,才不在乎它的主人是否一夜好眠。

    生物钟使然,睡得不好,清醒却不算太困难。

    沈愉初靠在床头,困顿地伸了个大幅度懒腰,听见从颈椎到腰椎一连串响亮的咔哒声。

    看来哪天得抽空找个盲人按摩了。

    她微叹口气,在枕下抓了几把,将手机从飞行模式里拯救出来。

    满屏都是来自申杰的未读信息和未接来电,消息提醒炸出一大片烟花。

    略过申杰的部分,沈愉初简单扫过一遍邮件,挑要紧的回复了几封,切换进微信,手指快速划过无关的群消息。

    凌四点半,Ivy给她发了好几串莫名其妙脸滚键盘式的乱码,一看便知是醉酒人士的杰作。

    艾薇:【Amsgnda明@¥不用snh&%its9接】

    Amanda,明早不用来接我?

    沈愉初试着翻译。

    但一个时之后,手机上又收到Ivy发来的一行地址。

    地址倒是很清晰,应该是直接复制粘贴过来的,没有可怕的逻辑黑洞。

    一个完全陌生的区,不是Ivy家,也不是Ivy父母家。

    按照惯例,这种直截了当起名为“某某路一号”的楼盘,不是由钢筋水泥搭建的,每一砖每一瓦都是实实的钞票。

    沈愉初长按复制地址,开地图软件搜索,随之跳出了无数房产广告,令人咋舌的九位数总价。

    公司内部薪酬不透明,沈愉初不确定Ivy能否负担这样的房价。

    不过无论是或不是,她都无意窥探过多上司的隐私。

    驾车出门,驶过堪比中央公园的广阔绿化,被一个又一个扮得像黑客帝国的保安拦下,经过战区似的重重登记查验,沈愉初的银色大众还是被拦在了其中一道关卡之外。

    黑西装保安铁面无情,让她必须给住户,由住户通知物业,才能放行。

    她无奈拨Ivy的手机。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迷迷糊糊一声含糊的“喂”,满溢的睡意几乎要通过电话涌过来。

    “Ivy姐,我到区门口了”沈愉初简单解释了一下眼下的困境,“……大概就是这样,他们需要你在电话里沟通一下。”

    “我……让你来这里接我。”Ivy从沈愉初的描述中挑出一句,慢慢重复了一遍,夹杂了几个微不可觉的呼吸停顿。

    “是的。”这其中的bug太多,沈愉初选择无条件忽略。

    “我知道了。”伴着悉悉窣窣穿衣服的轻响,Ivy很快恢复惯常略快的语速,“辛苦你啦,你把电话给他,我来。”

    沈愉初依言将手机从窗口递出去。

    有了Ivy的明,黑西装保安顺当放行。

    “不好意思啊Amanda,你先在地下停车场等我一会儿,停在A座电梯口附近就好。我最多二十分钟。”Ivy听上去终于清醒了。

    沈愉初应好,抬腕看了看表,“没关系,时间还早,你慢慢下来。”

    挂掉电话,记不清到底转了多少次方向盘,沈愉初在过于空旷笔直的区内部道路上找回了当年考驾照练车的感觉。

    也不尽然,驾校可没有这么富贵的绿化。

    开过数不清几个路口,沈愉初成功进入A座地下停车场,在一片百万级豪车里顺利找到了空停车位。

    车倒入停稳熄火,看看时间,估摸着Ivy还有好一会儿。

    暗无天日的地下停车场总能营造出一股扑面而来的窒息感,这一点,豪宅也没什么不同。

    沈愉初降下车窗,想喘口气。

    感觉与之前并无太大差别。

    干脆拉开车门,下车走走。

    回头一瞥,手机在中控台和挡风玻璃的夹缝中震动起来,陌生号码来电。

    坐回车上,沈愉初接起电话,没等她习惯性“喂”出声,那头就迫不及待开了口,语气是不耐烦到极致的教课书式表现。

    “你要多少钱,才不继续纠缠申老师?”

    沈愉初刚吸入的半口气没能顺利钻入胸腔,在喉咙下方造成了一瞬间的拥堵。

    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这种连偶像剧都不屑演了的古早桥段,竟然会真实地出现在现实生活中。

    搭在窗沿的手臂贴紧体侧,她将手机换到另一边,短促吸了口气,“你哪位?”

    虽然答案不言而喻。

    电话那头的姑娘,嗓子甜得跟枝头的百灵鸟儿似的,一如洋洋得意的胜利宣告,“我是申老师的女朋友。”

    那声音实在太青翠欲滴,沈愉初甚至短暂忘记自己的立场,从第三人角度流出一抹“原来如此”的笑。

    在此之前,沈愉初对申杰劈腿的对象并没有具象化的认知。

    原来是这样的。

    这样的年轻、富有,这样不谙世事的大姐。

    家族和象牙塔立起了坚固的高墙,将一切腥风血雨挡在其外,不让一切污浊侵入骄纵天真的灵魂。

    难怪会被申杰这种男人骗上……吸引,难怪会被申杰吸引。

    申杰的魅力如此更容易描绘。

    温润儒雅的男老师,西装笔挺笔直立在讲台上,自带厚重的美颜滤镜。

    真相添补完全的感觉非常奇妙,“原来如此”的感叹里灌满了黏稠的胶水。

    心情有点像,花费了无数时间和心血,好不容易将拼图拼上最后一块,却发现是一幅图印错了线印歪了的残次品,成品惨不忍睹。

    沈愉初的沉默再次激出一句换汤不换药的古早偶像剧台词,“只要你不要再缠着申杰,价钱随便你开。”

    “那是得好好算算。”沈愉初嘴角的笑容隐没了。

    感情牌需要恰到好处柔情怅惘地抚今追昔,无奈喟叹一声,“你知道吗?我和申老师在一起……也有很多年了。”

    “那又怎么样?”姑娘想也不想就忙着替心上人撇清关系,“申老师跟我过了,你根本没法带给他激情。你再纠缠下去也没有意义,他爱的是我!”

    沈愉初恍若未闻朝她击来的那些荆棘刺,以德报怨地给予平等对话的尊重,平和自然问:“怎么称呼?”

    “关你什么事?”姑娘有些警惕。

    “这位姐,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会和你争申老师。我今天已经看出来了,你们二人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非常相配。”

    天地良心,这句确实是发自肺腑,沈愉初得无比真诚。

    “那你是什么意思?”电话对面不虞的语气裹了一半迷惑。

    “我的意思是,申老师和我在一起这么多年,就算再没有激情……”沈愉初兜圈子兜到嘲讽勾起嘴角笑,“到底也是存了几分感情的。”

    “你到底想怎么样?”

    沈愉初直截了当提出诉求,“得加钱。”

    对方显然被沈愉初不按常理出牌的逻辑搞得措手不及,电话陷入了几乎长达一个世纪的沉默。

    再开口,防备地提问:“你要多少?”

    沈愉初狮子大开口的口气过于理所当然,仿佛在着什么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一千万吧。”

    “你怎么不去抢?!”难以置信的惊呼。

    沈愉初不疾不徐再度偏离话题,“贵姓?”

    长久无声之后,“……黄。”

    “黄姐,从你的谈吐中,我猜测你应该出自教养良好的富裕家庭。”

    沈愉初应付多了妖魔鬼怪,违心不要脸的话起来脸不红气不喘。

    电话对面上扬了音调哼了一声,明显带着几分的骄傲。

    沈愉初故意长长一叹,“其实这个年代,未婚先孕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如果我对申老师持续纠缠不休、以死相逼感情牌,你的家庭或许会因此对申老师抱持些许成见。要知道第一印象真的很难改观,尤其是对像你们这样,跨越阶层的……夫妻而言。”

    她忽然觉得话术有些似曾相识,和供应商谈判差不多是类似的套路,对底下人的年终述职做出回应也能找出些许共通之处。

    总归就是软硬兼有之,迂回和干脆并举,“一千万,我保证,马上删除申杰所有的联系方式,并将他曾经赠予的所有礼品寄还。”

    “谁还要那些破玩意!”黄雯雯不屑嗤了声。

    “好的,那我一并处理掉。”沈愉初友好得像没脾气,只差掏心掏肺了,“黄姐,你认为我的提议怎么样?”

    黄雯雯竟然真的考虑了,迟疑几下,强硬的态度总算有几分退步,“不管你怎么,一千万肯定不可能。”

    “不瞒你,我现在手头确实有点紧。”沈愉初适时流露出穷人的苦涩,像姐妹聊心事一样絮叨开了,“就远航路那套房子吧,装修是我设计的,装修公司那边一直是我在沟通,所以装修费用是我垫的,昨天他们还在催三期款……”

    着着想起了什么,“哦,不确定申老师有没有跟你提过,他名下那套房子,原来是算用作我和他的婚房——”

    “房子我们不要!”黄雯雯急切抢话。

    沈愉初滞了一瞬,迟疑道:“那装修费……”

    黄雯雯没好气,“房子我们都不要了,装修费就更不管我们的事。”

    “啊……那,那也没有办法了。”目的达到,沈愉初照旧像是一如既往的任由磋磨,不欲多引出任何变数,“申老师那里有房产中介的联系方式,过户时间你们定,我随时等你的通知。”

    沈愉初的识时务显然让对方很满意,“行吧,我会尽快。”

    “祝你们白头偕老。”

    结束通话,沈愉初犹如一下戳破的皮球,刹那间泄了气,手机紧攥在手心,指节勒得发白。

    从副驾座椅上抓起闪着红光的录音笔,举在耳旁重听一遍录音,然后按下保存键,扔回储物盒里。

    重新直起上半身,眼神空洞地穿透前挡风玻璃,被虚空死死摄住。

    她可以歇斯底里地破口大骂,反正她是那个占理的受害者。

    可她深知,那样做除了发泄以外于事无补,大脑本能地战胜情绪,在最短时间内做出了权衡——

    为自己争取最大的权益。

    现在房子是要过来了。

    耻辱感掀起的滔天巨浪也淹没了她。

    她多么想轻飘飘扔下一句“房子和狗男人我都不要”,连一个眼神都不屑留给这对渣滓,高雅冷酷地转身,为自己保全最后的尊严。

    但她不能那么做。

    首付里有一半是爸妈半辈子攒下的积蓄。

    她只能忍气吞声,忍辱负重,直到房子真正过户到她名下的那一天,或许还能为自己找回一点残存的体面。

    那口咽不下去的浊气硬邦邦堵在嗓子眼里,无处宣泄,几欲吐血。

    她趴倒在方向盘上,怒急了,泣不成声。

    谈判中话术再是有效,内心也远达不到表面那么无波无澜。

    否则,以她的敏锐程度,不可能没有发现,在对面那辆黑色拉贡达上,有人不动声色听完了这场“退位让贤谈判”的全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