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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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值盛夏,连蝉鸣声都是滚烫的。

    沈愉初像是行走在最高瓦数运转的微波炉里,深入破旧城中村的巷弄尽头,来到一家由红色遮雨布支棱起的无名面馆前。

    地上厚厚腻腻的油污融化了,黑黑黄黄混杂一滩,左躲右避依然难免沾染,踩上去是微妙的粘黏撕拉感。

    沈愉初由衷佩服高胖哥,能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找到这么一家摇摇欲坠的苍蝇馆,也真心是不容易。

    Ivy踮着一双价值五千九百块的名牌高跟鞋,僵在烈日下不知所措,眼里难以掩饰的天崩地裂。

    沈愉初见Ivy几乎要晕过去,赶紧从后馋了一把,低声问:“要换一家吗?”

    Ivy浑身发抖,“走走走。”

    沈愉初为难地看着一脸求表扬的高胖哥,斟酌该如何委婉表述,才能不伤害高胖哥那颗热情安利的心。

    没等她组织好语言,马良才的追命邮件一连三封,Ivy握着手机愤愤骂开了,“老马又开始作妖了。”

    环视一圈,地点实在偏僻,目视之处再无别家餐馆可供选择,否则只能顶着正午的日头走出深巷觅食。

    Ivy咬牙跺脚,“凑合吃吧,吃完我得赶回公司救火。”

    进了大雨棚子,实习生们自动抱团挤一张大圆桌,沈愉初和Ivy单独坐旁边的方桌。

    头顶满是补丁,一扇老旧发黄的风扇吱嘎吱嘎扭着脖子,吹动一股股散发油烟味的闷热气流。

    Ivy惊恐抱着包,生怕和周遭环境多有沾染。

    沈愉初抽了几张纸巾,把桌面全擦了一遍,上面的陈年油渍顽固如磐石,只能图个心理安慰。

    老板娘趿拉着蓝色大拖鞋出来,不甚热情地往方桌上甩了一叠纸,再扔一支圆珠笔,“价目表上没有的就没有。”

    “你帮我点吧,随便什么都行。”Ivy对任何潜在的触碰都避如蛇蝎,抱着手机啪嗒啪嗒字。

    沈愉初瞥眼价目表,为Ivy点了份重辣牛肉面,自己则要了免辣版。

    李延山跑过来接过点餐单,拿回大圆桌,自己划一划写一写,再递给下一个人。

    等大家都点完餐,老板娘瞥了眼点菜单,搓成纸团随手扔掉,转着牙缝里塞的牙签掀帘回到后厨。

    轰轰的炉灶声响起,油布后面像是藏着火箭推进器。

    不一会儿,一碗碗面端上来了。

    沈愉初看着桌上一模一样的两碗牛肉面,漂在上层的厚厚辣红油来回晃荡着,简直深不见底。

    她回头朝大圆桌那边寻找老板娘的踪迹。

    第一眼,无可避免看到人群中最显眼的男生,他正低头摆弄手机,手指动得飞快,应该是在发信息。

    老板娘从眼前晃过去,沈愉初忙探手叫住她,“老板娘,我要的是免辣。”

    老板娘皱着两条粗眉回头,手在满是油渍的围裙上擦了擦,轻描淡写回了句,“哦,做错了。把辣椒挑掉就行了,将就吃喽。”

    沈愉初不是个爱苛责服务人员的人。大家都是社畜,她一向很有将心比心的同理心。

    但凡老板娘态度能稍微好那么一丁点,她都不会计较。

    她真就执拗上了。

    筷子搁回碗上,拔高声调,“是你出了错,凭什么要我将就?”

    老板娘脸上横肉一堆,“二十几块钱的面,你还想我给你重做呗?”

    坐着的不如站着的横,沈愉初干脆叉腰站起来,再欲反唇理论。

    一碗飘着葱花的牛肉面放在了身前,不见一点红星儿,清清爽爽。

    “要不吃我的吧?我点的也是免辣牛肉面。”话的男生也清清爽爽。

    沈愉初仰面对上他的脸,一身昂扬战意登时缩回胸腔。

    “我还没有碰过。”李延山一脸诚恳,怕沈愉初不信似的,还一连补了两个真的,侧身让出身后的大圆桌,“不信你可以问他们。”

    老板娘见状,冷哼一声,得意地甩着脑袋走了。

    沈愉初见他去抬那碗地狱辣拉面,挺不好意思地确认,“你能吃辣吗?要不我帮你再点一份别的。”

    “不用不用,我本来也不是很饿。”男生连连摆手,像是怕沈愉初反悔一样,端起面碗就往圆桌回去。

    不是能吃辣,而是不饿。

    愧疚心在沈愉初内里泛滥成灾。

    一场争执雷声大雨点地揭过,过了好一会儿,Ivy才茫然地从手机里抬起头来,“刚才怎么了?我听见有人话。”

    “没事。”Ivy的沉浸式工作让沈愉初略感不安,“又出什么妖蛾子了吗?”

    Ivy一望三叹地看手机,“老板要问云州新项目的规划设计流程,我要先回去了。”

    “我跟你一起。”沈愉初立马放下筷子。

    Ivy摇头,“不用,你吃完慢慢回吧。”

    沈愉初听得狐疑又紧张,生怕出了什么始料未及的岔子,“马老板怎么突然对云州case这么热情,早上不是刚问过。”

    “不是老马。”Ivy埋头又发了几个字出去,“是钟董。”

    “钟董?”沈愉初颇为意外。

    钟文伯是早年陪季老爷子一道江山的超级元老,做生意不是强项,但资历足、又衷心,如今只在董事局留个席位,不怎么参与集团的日常经营,一般在人情牌场面牌的时候才出动。

    “嗯,心血来潮吧大概是。”Ivy拿起筷子,搅拌几下面汤,没多作解释。

    因为钟文伯不太掺和经营事务,沈愉初对他并不十分了解,反倒是钟董的太太曾给沈愉初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钟太太长居国外,但每次回国,都会给总部的每个人都准备精致巧的礼盒,一个一个的亲自送到员工手中。

    沈愉初收到过一次护手霜、一次曲奇饼干、一次巧克力,充分体会到了礼轻情意重的含义。

    Ivy吸溜进两三口面条,嫌弃地扔下筷子,“我撤了。”

    “哦,路上心。”沈愉初目送Ivy离开。

    胃里一阵抽搐,早饭也是随便垫了垫,现在是真的饿了。

    夹起几根面条,稍稍一卷,送进口中。

    味精放得有点多,汤头略咸。

    总体来,不好吃,也不算难吃。

    沈愉初又去看圆桌边的李延山。

    那碗重辣面,他果真一口都没有吃,手边的桌面空空的,干脆连筷子都没拿。

    手指收拢,沈愉初抿抿嘴,低下头继续嗦面。

    不上来的惭愧在良心周围放肆涌动作祟,像是无情白占了他人的果实。

    门口的大红雨布被掀起来,裹进一阵难以忍受的炙热。

    很快,炙热的空气里多了一层复杂的烟味和汗味,两个流里流气的男人懒懒散散停在方桌旁,冲着沈愉初迎面吹了声响亮的口哨,“哟,美女,拼个桌呗。”

    大雨棚里一共就两张桌子,圆桌被实习生填满了,唯一能挤的就是这张摇摇晃晃的方桌。

    沈愉初心想反正快吃完了,身下的塑料凳往旁边拖了拖,腾出地方,也顺便拉开距离。

    “美女,你是哪里人啊?”

    坐她对面的男人多动似的筷子敲桌,额前一条蜈蚣疤痕随着挑眉的动作扭动频繁。

    沈愉初蹙了蹙眉,没搭腔。

    另一个花衬衫丝毫不介意她的冷淡,自顾自答话,意有所指,“皮肤这么白,水城来的吧。”

    毫无逻辑,没有营养。

    也不知到底哪句话戳到了蜈蚣男的笑点,“水城好啊!”

    猝不及防地放声大笑,两排大黄牙暴露完全。

    花衬衫越靠越近,咧嘴笑的弧度惊人,表情猥琐得令人作呕,“美女,下回哥们儿去水城,你带哥们儿转转啊。”

    老烟枪的烟臭味扑面而来,憋得窒息。

    那根被烟常年熏染发黄发臭的手指,差一点几乎要触碰到沈愉初的脸。

    沈愉初忍无可忍,掏手机算报警。

    “嘿,哥们儿。”

    男声倏尔出现在身后。

    同样的称谓,从不同的人口中出,却是彻底不同的意味。

    发黄的手指一瞬间远离。

    连带着整个花衬衫都离远了。

    李延山拎着花衬衫的后衣领,直接徒手提起来,“这儿有人了。”

    花衬衫哎哎哎高声叫唤,“有话好好啊,怎么动手呢你这人。”

    “是啊。”李延山笑得十分不客气,在花衬衫的座位上坦荡荡坐下,“你怎么动手啊。”

    蜈蚣男狞笑了下,大拇指翘起,反手指向圆桌的方向,“那边不是有座嘛。”

    “对啊,那边不是有座嘛。”李延山像是复读机,偏偏每一句出来,都天然比别人更有气势,又有一种“我拿你的话把你怼得无话可,你能那我怎么着”的少年痞气。

    花衬衫显然被激怒了,挑衅地推一把肩,“你什么意思啊?”

    李延山面无表情,抬手掸了掸领口,“你什么意思,我就什么意思。”

    蜈蚣男一脚踹开塑料凳,“我他妈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啊——”

    不知哪个实习生妹妹放声高亢尖叫。

    老板娘不见踪影。

    战况莫名一触即爆。

    桌椅板凳乱飞,有拉架的,有抱头逃跑的,现场一片混乱。

    “住手!”沈愉初护头冲到暴风中心,高高举起手机,“我已经报警了,警察马上就来!”

    所有的骚乱刹那间被按下静止键。

    哦,确切地,是实习生们的尖叫和躲避行为被按下了静止键。

    沈愉初都没看清那两个流氓是怎么被李延山一个人揍得趴在地上嗷嗷惨叫的。

    她只看清楚了,脸上挂彩的蜈蚣男扶起同样见血的花衬衫,撂下一句放屁般的狠话,“这次就他妈放过你。”

    俩人狼狈逃窜。

    像是看完一段慢动作蒙太奇,沈愉初从另一个时空里回过神来,匆匆跑到李延山身边,紧张至极,“你没事吧?”

    “我没事。”李延山看上去也有些紧张,“你报警了?”

    沈愉初心领神会。

    没人想无端端就卷进架斗殴的卷宗里去,留下不太光彩的一笔。

    “没有。”她忙摇头解释,“没来得及,我骗他们的。”

    “哦,那就行。”李延山微舒口气,旋即专注盯着她的脸,担忧道:“你没事吧?没受伤吧?”

    心里发酸发涨,不清是感动还是感激。

    沈愉初心想,这到底是多么好的一个孩啊,为了让她吃面宁愿自己饿着,为她出头了架还反过来关心她的安危。

    “我没事,你没事就好。”再三确认男生并没有伤口,沈愉初终于放下了高悬的心。

    一群实习生兴奋围了上来。

    有赞不绝口的,“我靠!延山,看不出你武力值爆表啊!”

    也有心疼不已落泪的,例如齐刘海甜妹。

    沈愉初被热情吵闹的朋友们不留神隔开。

    她觉得自己此刻望向李延山的眼神应该是盈盈的,充斥了各式各样的好感。

    在她的生活里,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样热血的路见不平了。

    她能想象到,如果换做是申杰,一定会大事化事化无,默不作声的,拽着袖子把她拉走。

    对于年轻男生的鲁莽行径,哪怕她的理智是不赞同的,也依然无法阻止心绪被这股少不更事的冲动所感染。

    感动归感动,沈愉初自动将自己划归为长辈,忍不住叮嘱道:“下次不要这么莽撞了,万一他们有刀怎么办。”

    “知道了。”李延山不好意思地抬手摸一摸脑后的碎发,嘿嘿笑了笑,忽然问:“回公司吗?你怎么回啊?”

    “我的车停在learning的地下。”沈愉初怔一下,照实回答。

    “我送你去停车场吧。”李延山提议。

    完想到她可能会拒绝,连忙补充缘由,“刚才那俩人,不定还在附近。”

    “我也去!”提议来这里的高胖男生不甘示弱,一时几个男生都争相表明自己作为男人的担当。

    沈愉初被他们的积极性逗笑了,“好了好了,都该干嘛干嘛去吧,我又不是什么老弱病残,真有情况我会逃跑的。”

    “我一个人就行,你们都撤了吧。”李延山照着高胖男生脑袋玩笑地挥一掌,往同辈女生的方向点点下巴,“她们也不能自己走啊。”

    “对哦!”几个男生注意力立马被转移,转而划分保护女实习生的职责去了。

    *

    沈愉初回身收拾包,季延崇淡笑着应付一帮同辈,趁人没留心的时候拿出手机,手指微动,发了指令出去:【赔他们点医药费。】

    钟文伯回得很快:【您放心,事前就交代过,可能会有点皮肉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