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电话是装修公司来的, 装修进入了收尾阶段,委婉催促沈愉初结末期款。
第二个电话,是她主动拨出去的, 给前男友的现任, 所谓的“情敌”。
季延崇记忆中,鲜少听到她用如此示弱的语气话, “黄姐, 上回我们的房子——”
电话对面的年轻屁孩儿粗鲁且得意,“知道了知道了,急什么,一套不值钱的破房子,谁稀罕坑你。”
不问自答语带炫耀,“我们最近很忙的。你知道, 我最近孕期反应嘛, 申老师一直照顾我, 没有空,等过了这几天, 我会联系你的, 你等我通知吧。”
沈愉初像没有脾气, 温声道:“好的好的,那我等你电话。”
“嘟嘟”的忙音过后,厨房被长久的无声状态占据。
季延崇见识过她满血复活的速度, 无意扰她的心灵恢复期, 回房拿上干净衣服,进了浴室。
抛开最初接近她的目的不谈,季延崇越来越觉得,这姑娘挺有意思。
她有自己的自尊, 却愿意为一套房子自甘蒙辱。
她敢胆大包天地在室友怂恿下带避 | 孕 | 套主动勾 | 引他,也会在他的屡次试探下收回触角。
她看似逆来顺受,却在他刻意制造的对峙中累建出铜墙铁壁。
不想便罢,一旦想起来,便觉得,不合常理的表述,其实还有很多。
她的示好不是拉近关系的号角,而是生疏远离的壁垒。
她摒弃了除工作以外的全部,却又坦言并非热爱。
她她只被动接受命运的安排,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固执的选择。
她身上有着太多的矛盾,所有的矛盾又似乎和谐在她身体里共生,成功自洽到令矛盾本身都不值一提。
她是清醒着,自愿沉沦到浑浊世间。
共事和同住的状态,让交汇和旁观的交织占据了每天的二十四时。
季延崇不止一刻意识到,他和沈愉初的相处模式,早已背离了他的初衷。
最开始,他只想替代沈愉初的前室友,成为她无话不谈的知心好友,进而探取与陈怀昌有关的秘密。
关系却在双方有意无意的放任自流下,在暧 | 昧和不暧 | 昧的边界反复旋绕,甚至对抗。
他能清楚看见,她那不值一提的心动,和反复无常的抽离。
越是如此,季延崇愈发难以理解她和陈怀昌之间的渊源。
她绝不会是传统意义上的捞女。
搭上已婚老男人,总得图点什么,不为名利,那就是为情。
这么起来,陈怀昌倒是和她那个前男友有些异曲同工之处,外表都是翩翩君子,内里是腐烂的黑絮。
但是,像她这样的女人,让你更难以想象,她会陷入一场不顾一切不计后果的纯粹爱情。
无论对方是谁。
*
快速冲凉出来,衣裤对镜穿戴完毕,季延崇垂眼睇一眼蓝底斜白条的化纤领带,笑比河清,握在手中随意搓了搓,捏出道道杂乱的皱褶。
然后,赶在沈愉初出门之前,挑着领带出了浴室,在玄关拦下她,无可奈何地垂着眼角求助,“姐姐,我不会领带。”
“试了一早上,还是失败了。”
柔软的米色丝质衬衫和笔挺的灰色西装裤是职场人的铠甲,再配上她刚从鞋柜里拎出的黑色低跟高跟鞋,开门就能化身为无往不前的女战士。
沈愉初狐疑地放下鞋和包,光脚踩在地上踅身,看看皱巴巴跟咸菜似的领带,再看看他的领口,“那你以前是怎么的?”
“买领带的时候让店员给我好,后来直接套。”季延崇抬起领带绕过脖子,动作故意笨拙缓慢,喉咙微微收紧,语气自然地可怜兮兮,“没想到昨天洗的时候被洗衣机搅开了。”
手上的领带,不知道失败了多少次,才能皱到这种程度。
沈愉初很轻易就信了这套辞,让他别动,走到他身前,轻轻踮起脚,接过他手里的领带。
穿过来,搭过去。
还不忘轻声细语安抚他:“今天别紧张,估计就是迎宾之类的,到时候他们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笑就行了。”
“哦,好。”季延崇垂眸笑笑。
从他的角度看下去,她微微低着头,头顶的点点碎发在空气中轻盈地飘,睫毛随着手上动作的起伏而颤动,还有扫过昂贵金棕色腮红的饱满苹果肌。
距离无限拉近,她闻上去像一朵浸过露的唐昌蒲。
纤细的手指轻巧利落地将领结推上去,衣领向下翻好,整理平整,细致拍一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沈愉初左右端详自己的作品,露出满意的浅浅微笑。
神态、动作,若是重叠出另一时空的画面,也许就是即将送丈夫出门的妻子。
同居的日子里,有太多琐碎的片段,让季延崇一时错觉像家。
例如,沈愉初总是加班到深夜,季延崇原本没有进宵夜习惯,也会在零点后准备简单清淡的餐点,两人并肩坐下来,共进夜宵,顺带聊聊当天工作中的琐事。
他越来越得心应手的,假装乖巧听话。
内心却能一次比一次更为清醒地提醒他,这种和睦融洽注定无法长久。
不久以后的某一天,沈愉初会幡然意识到他对她的欺骗。
何况,他最终的目的,必然会损害源茂普通员工的利益。
这自然也包括她。
他和沈愉初,是判然不同的两类人,是无法左右的不会同行。
季延崇微笑着从玄关墙面上的大穿衣镜自视,目光却沉沉如深渊,“你也半温莎。”
“是你运气好,你要早几个月问我,我都不会。”沈愉初最后上下左右审视一遍领结,非常满意,在铺了棕灰色皮坐垫的换鞋椅上坐下,弯腰穿鞋,“上回有活动要领带,Ivy教我的,不过她也只会半温莎结,你将就一下啦。”
不算久远的回忆被无意唤醒,季延崇理领结的手顿了顿,不动声色地侧头,重复问道:“Ivy姐只会半温莎?”
不是为了确认,又是为了确认。
“对啊。”沈愉初赶着上班,对他那句没有来由的提问,随口一应,没往心里去,留下声“晚上见”,就匆匆出了门。
这倒是意料之外的收获。
季延崇记起,他回国那天,在上弘路一号,电话里躲躲闪闪不自然的钟文伯。
后来,他在车里听钟文伯电话安排,顺便等沈愉初出发。
Ivy从楼上匆匆下来,钻进沈愉初的车。
“原来是她。”
季延崇忽然笑了。
*
季延崇在公开路演上,满眼穿红衣披红巾的人,灌了一耳朵喋喋不休的套话,台上满是画得美满的大饼。
除了宣讲、答疑,还有数不清的文艺节目,尤其是一群艺校女生穿短衫短裙舞狮,陈怀昌、马良才、孙宏兴,有一个算一个,在台下笑得花枝乱颤。
季延崇身高拔群、颜值能,不少人悄悄用手机拍他。
虽然现在还没有人认出他,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还是尽量躲避了,颇费了一番功夫。
结束后,预估沈愉初还没有下班,季延崇返回源茂大楼。
在电梯里遇到了马良才和HR总监麦克。
季延崇贴在电梯厢角落,头压得极低,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马良才先按楼层,办公室和战投部在一层,二十八楼。
麦克边按二十六楼的电梯按键,边问:“老马,Amanda的考核,你想清楚了没?”
可能是季延崇的扮实在太过青涩,实习生的不挂名工牌也令人无心防备,两位高层不避讳地谈起了人事选调问题。
季延崇思忖一下,从马良才一掠而过的平直表情中确认他确实不认识自己,便随手按亮三十层。
等到电梯门缓缓合上,电梯启动运行向上,马良才才开口,“实话,Amanda工作能力是要比Ivy强一点。”
经理职位就一个,二选一的局面摆在眼前,麦克“嘶”了声,扭头看马良才,“你该不会想……”
“但你又不是不知道,Ivy是陈——”马良才到一半陡然住口,防备地瞥陌生人的背影一眼,压低了嗓音,“是……那位亲自定下的,我怎么能动。”
季延崇状似一动不动盯着前方虚空发呆,耳朵里听了个真周。
Ivy是陈,定下的。
不难猜,Ivy是陈怀昌定下的。
麦克显然是知情人,连叹几口气,有些欷歔的样子,“所以Amanda……”
马良才淡定道:“Amanda还年轻,再锻炼两年吧。”
结局揭晓。
季延崇静静看着麦克和马良才一一离开电梯的背影,在三十楼逗留几分钟,从消防通道回到二十八楼。
Ivy和钟文伯的奸 | 情。
在此之前,他并没有想好,如何运用这个秘密。
在白天的考虑中,他想过,如果用来要挟钟文伯,对抗季老太爷,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过,他现在有觉得会更有趣的决定。
华灯璀璨,二十八楼依旧忙碌如白日。
季延崇径直走到Ivy的办公室门,抬手轻敲两下。
耐心等待,得到Ivy“进——”的应答声,旋开门进去,反手锁上,不疾不徐走到客椅上坐下。
Ivy抬起头,见是部门里的实习生,很是意外,“有什么事吗?”
季延崇不话,双腿微分,上身前倾,手肘压于膝上,十指交叉,微笑看着她。
分明是在笑的,Ivy却突然觉得背脊一阵发凉。
极其荒谬,她白天在会场还见过他一次,那时他明明还是个清清爽爽的大男生,笑起来有一个甜甜的酒窝。
而现在,坐在她面前的,穿着扮毫无二致,她竟然无端感觉到是另一个人。
一个极具侵略性,光是撑住和他的对视,就让她汗毛直竖,的人。
Ivy在这样压抑的对峙中如坐针毡,刚想开口夺回局面。
一直一动不动的人,却起身了。
季延崇从容地走到茶几边的胶囊咖啡机前,给自己悠闲地倒了杯espresso。
逼人的注视顿消,Ivy一下就从背脊僵直的状态中解放出来,又怒又急,低喝道:“你干什么?!”
Ivy对自己的反应感到难以置信,她又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新人,大世面也见过不少了,怎么置于被一个年轻屁孩激出恐惧的生理反应。
背对她的高大人影压根没有搭理的意图,自顾自的,低头闻了闻咖啡,嫌弃撇了下唇。
端着黑色马克杯走回来,残忍的天真语气,像是好奇地看她,“你,我要是现在电话给饶嘉淑,会怎么样。”
饶嘉淑,是钟文伯的太太。
Ivy脸色骤变,“你什么意思?!”
咖啡杯放在桌上,季延崇散漫坐下,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地调整了座椅高度,满意了,才往后靠着,懒散摊了摊手,“你我什么意思”。
“滚出去!”Ivy几乎无法控制情绪,抓了面前的文件就攥成团往前砸,“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还轮不到你到我面前大放厥词。”
“那就重新认识一下。”季延崇偏头避过毫无攻击力的纸团,慢条斯理起身,左手绅士微压腹前,倾身微鞠,右手绅士地伸出,似笑非笑,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季延崇。”
Ivy震惊到不出话来。
“请问,现在,我有资格了吗?”季延崇淡笑着,眼神亮意灼然,当中竟含几分故意为之的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