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手上传来冰凉的触感, Ivy才惊觉,她竟然在大脑一片空白的情况下,下意识听从了季延崇的指引, 和他握了手。
Ivy可能是全源茂为数不多的, 知道季延崇即将“即位”的人。
有一天她在钟文伯家过夜,无意中听到钟文伯接季老爷子电话, 知道了季老爷子算启用孙子的心。
可后来, 每回在马良才跟前受了气,她气急追问钟文伯后续,钟文伯都支支吾吾含混敷衍过去。
Ivy甚至曾考虑过,这事是不是要黄了。
谁能想到,季延崇本人,居然, 以谁都不会过多关注的实习生身份, 光明正大的, 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过了那么长时间。
作为家族集团的继承人, 演技好到, 叫人完全看不穿他到底想做什么。
惶恐中夹挟受骗的愤怒, 紧抓座椅扶手到手指发白,Ivy急于抛出质问,快速且尖锐, “你就不怕我告发你?!”
“去啊, 尽管去。”相对Ivy,季延崇实在显得太过镇定了些,不慌不忙的笑容里什么内容都没有,“顺便让陈怀昌知道, 钟文伯是怎么尽心尽力地帮我的,让陈怀昌好好看看,什么叫养不熟的白眼狼。”
“你——”Ivy双目圆瞪,气懊地一拍桌。
“嘘嘘嘘。”季延崇眼都不抬,漫不经心指了指过道的方向,“有人看过来了。”
Ivy发现自己又一次跟随他的指示看向了玻璃墙外,猛地转回脖子。
从他踏进这间办公室开始,她就全盘失去了对场面的控制权。
Ivy如鲠在喉。
季延崇指尖在桌面轻击两下,客气的语气,和话中释放的凉意形成了千沟万壑。
“请问,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话了吗?”
Ivy急促地两度深呼吸,问:“你想干什么?”
“想和你商酌一下另谋高就的可能性。”
季延崇拿出名片夹,黑色大理石和同色磨砂质地金属拼接,即便没有明显的logo,也能轻易昭显出不菲的价格。
两指夹出一张质地精美的名片,食指贴着桌面推过去,“我朋友的公司正在招人,可以考虑一下。”
Ivy极快地扫了眼名片内容,名头是大,不数一数二,也是业内领先的外资公司了。
到了这个时候,Ivy已经完全意识到,什么“商酌”,得好听,在他等同于通知的“商量”面前,根本没有她反抗的余地。
但她不甘心就这么轻易顺从,冷哂一声,“业内哪家能对标源茂的薪资水平?能给到和我现在一样的薪水?”
结果季延崇比她还要无情,淬了冷意的目光看过来,“你工作成果能创造多少价值,心知肚明就好,做人不要有不切实际的期望。”
全句不带一个脏字,却比咒骂更伤人。
“为什么。”Ivy用力攥紧拳,只剩下一个问题。
“为什么?”
“我想让Amanda升上去。”季延崇抿了口咖啡,耐心良好地有问必答,让这场对话更像是消遣的午后闲谈,而不是逼人让位的决绝。
Ivy瞬息醒悟,喉头骤紧,“你想利用Amanda对付陈怀昌?”
全程不变表情的季延崇终于笑意微敛,眼底覆上一层薄薄的凉意,“所以是真的?沈愉初和陈怀昌。”
Ivy鼻息冷哼,“关你什么事。”
季延崇从来不选择无能的对骂式对话方法。
他冷静到冷酷的地步,“艾薇女士,有没有人跟你提过,你可能有一些情绪控制问题。”
Ivy左右招架不住,手心直冒冷汗,但挺直的脊背顽强支撑着,不让泄了气的气势透露太多。
“我不知道。”她僵硬道。
季延崇略显匪夷地偏了下头,无奈地轻耸下肩。
似乎是真心费解,都到这个地步了,反正早晚他都会挖出来,面对一个势在必得的对手,她还有什么隐瞒的必要。
轻视,是抗衡中最重的击。
你根本不屑于和我正面抗击,因为我毫无还手之力——
我远远不配。
没有什么,比这种认知更让人挫败了。
Ivy脸色发白,长久地屏住呼吸。
“我真的不知道,Amanda在总裁办时期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她别无选择地溃败,收起尖刺,缓和下来将所知所想和盘托出,“但我觉得,是有的。”
季延崇眸光微黯。
但他连“为什么”都没有问,笃定地等她开口。
Ivy抬眼看他一眼,短促吸一口气,飞快垂头避开,缓慢开口道:“我只知道Amanda被总裁办踢出来以后的事。有一段时间,她没有职位、没有工作,属于什么部门都不要的透明人。”
“所有人都发现了,这很不正常,太不正常了,但没人敢过问,怕因此得罪总裁办。”
“我当时就觉得不对,要是Amanda是真的做错了事,直接开除就行了,那么大费周章,发着高薪水不派活,一看就是故意晾着她,又不想让人走。”
“那时候,我正在竞争投资主管的职位,对方能力资源都比我强太多,我知道我没有胜算,所以我就赌了一把……”
“你主动拉拢了她。”季延崇肯定道。
“是。”Ivy点头,“我假意不知情,问她忙不忙,然后把手上一些杂活分给她干。差不多一两周之后,陈总听了,找我问Amanda的近况。其实那时可的就不多,我全都了。过了几天,和我竞争投资主管的人就不声不响地自动离职了。”
“从那以后,我就定期……”Ivy涩意地顿了下,似乎难以启齿。
季延崇这次没有善解人意地接话了。
他凉薄地垂眸睨着她,不发一言。
Ivy深呼吸后,继续道:“定期把Amanda的情况,报给陈总。”
“比如?”季延崇问。
Ivy:“比如,她的工作情况,她最近和什么人走得近,还有……她的感情状况。”
“然后就一路高升至高级经理。”季延崇抬手,言不由衷鼓了两下掌,“好买卖。”
语言中显而易见的羞辱翻起Ivy心中久困的愧怍和耻辱,Ivy咬着牙,艰难启齿,“我一直很痛苦,并不以此为傲。”
季延崇面露明显不信的哂笑,似是不屑再谈这件事,话锋一转道:“钟文伯也知道你偷报告的事?”
“他不知道,跟他没有关系!”Ivy着急抢。
季延崇“嗤”一声笑了,边笑边摇头,“看不出来,你们还挺情比金坚。”
Ivy遑急道:“我们是真心相爱的,他和饶嘉淑根本就没有感情了——”
话蓦地截断,她想起了饶嘉淑和季延崇的关系。
季延崇照旧是那副面无波澜的笑,像雕塑师巅峰时期最完美的得意作品。
他是饶嘉淑一手抚养长大的。
最早年的经历像是遮了浊雾,模模糊糊的记忆和懂事后琢磨出的细枝末节对应,拼凑还原当年发生的一切。
他那位好父亲季鸿远,跟门当户对的富家千金结婚的日子就在眼前了,优柔寡断没本事的男人,权和利想要,宠爱的心尖肉也不想放,两头牵扯,惹怒了季老太爷。
季老太爷早年是何等雷厉风行的人物,根本没和儿子商量,直接命心腹钟文伯将这对没名没分的母子送出了国。
钟文伯夫妇,是主动提出要照顾他们母子的。
饶嘉淑远赴国外,钟文伯继续留在季老爷子身边当狗腿。
在季延崇的记忆里,饶嘉淑永远对他笑眯眯的,大方给他买美食和玩具,对他几乎是有求必应。
在母亲刚过世的几年里,尚未发展出完全独立人格的幼年季延崇,将对母爱的渴望,或多或少移情到了饶嘉淑身上。
直到有一天下午,他独自在花园里玩,见园丁在浇水,觉得很有趣,莽撞撞地冲进折射出彩虹的水流里,浑身被浇了个透。
园丁吓坏了,连忙关了水,催促他赶紧回去换干衣服。
他像往常一样去二楼找饶嘉淑求助,浑身湿乎乎的,绕过白色的木制扶手,在饶嘉淑的房门前,听到她和钟文伯电话。
印象里,他从未见过那般歇斯底里的饶嘉淑。
她刻薄地冷笑,“你马屁拍错人了吧。妈是个短命的,儿子被扔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连问都没人问一声,根本半点赢面也没有!”
听不见钟文伯的回应,也能知道俩人一定爆发了极为激烈的争吵。
“还不是你当初抢着邀功!”
“你就是想把我抛弃在这里,留我一个人照顾那个野种!”
那个年纪的孩子,还并不能完全领会这些刺人的话语背后隐含的鄙视和厌恶。
他只记得“野种”这一个词。
直到现在,那尖锐刺耳的声调,还能被大脑百分之百精准地忆起。
原来,在总是温柔慈祥对他微笑的饶嘉淑心里,他只是一个没有多少利用价值的野种。
季延崇意味不明地笑了。
办公室门开启的响声,是关掉记忆的厚重大门的钥匙。
钟文伯收到季延崇的信息就急匆匆地赶来了,风尘仆仆地跨进来。
无声的硝烟弥漫,Ivy红唇发干,整个人像脱水的鱼。
钟文伯诧异忐忑地望向季延崇,“您这是……”
“既然对我的提议不感兴趣,那抽空更新一下Linkedin吧。”季延崇没理他,心情并不愉悦的样子,利落抽走桌面上烫金的友人名片,站起身来嫌弃地掸一掸衣摆,“你们聊,我不扰你们了。”
端着无懈可击的微笑退出办公室,体贴地从外关上门。
一副为他们留出私聊空间的礼貌做派。
钟文伯和Ivy面面相觑。
他一时都不知道该先问哪一件,是季延崇知道他和Ivy的事,还是Ivy知道李延山就是季延崇的事。
Ivy无助呆滞地看着他,嘴唇哆嗦着,半天没出一句话。
“怎么回事?”钟文伯只能主动询问。
Ivy颤巍巍地看他一眼,眼里终于有了生气。
开口就是一句劈头盖脸的质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就是季延崇?!”
“先告诉我刚才发生了什么。”钟文伯没答她的诘问,捉住她的手腕,急迫追问道。
Ivy被他摇得整个身子都晃,只好重述一遍刚才发生的对话。
钟文伯听着听着,眼眉渐渐挑起,竟然有喜上眉梢的架势,“他为了沈愉初,让你离职?”
Ivy茫然看着他。
钟文伯当即掏出手机,大喜道:“我要给季老先生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