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李延山带来一把格纹的大号伞, 勉强可以遮挡住两个人。
沈愉初缩在伞下,依旧选择披着他的外套,头被完全包裹住, 手在下巴处捏合下摆, 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脸。
她只简单推是没到车,于是冒雨回家。
李延山撑着伞静静走在她身边, 什么都没有问, 只附和抱怨几句突如其来的大雨,不让关心的话语二度撕扯她的难堪和狼狈。
沈愉初不确定这是出于大男生的粗线条还是敏感的体贴,但是无论怎样,她都对此心怀感激。
回到家,花洒开到最大,一场痛痛快快的热水澡带走了所有的寒意。
头发抹上护发精油, 用吹风机吹至半干, 淡淡栀子花的香味萦绕身周, 连心情都跟着明亮起来。
沈愉初隐约听见门口有话声,手指拨弄着头发从浴室出来, 看见李延山刚关上门, 正站在玄关处拆包裹。
薄薄的一条针织空调毯, 白色和明黄色交错的方块,颜色鲜亮明快,展开一抖, 阴沉的天被瞬间点亮。
茶几上, 在她习惯的座位前面,一个白色的厚马克杯乖巧放置,杯中冒着腾腾蒸汽的热巧克力,面上漂着两朵胖乎乎白晃晃的棉花糖, 随着热浪起伏有“duangduang”的软糯质感。
“给我的?”沈愉初笑着走过去,热巧端至面前晃一晃。
视野里,那双笔直修长的腿越走越近,停在她面前。
李延山抓住毛毯的两个边角,自后向前包住她。
沈愉初在无限放大的近距离里看见,他嘴角微不可觉地勾了勾,眼里有什么奇异的情绪一晃而过,手上动作往反方向交叉,将她裹成了一个结实的茧。
心跳猛地错漏一个节拍。
似曾相识的心慌来得不见端倪,一刹那间她恍惚错认,从天而降的毛毯像一张捕猎的网,手中的饮料是陷阱前方香甜的奶酪点心。
类似的惊觉像是警告,一而再再而三出现,将她从沉溺边缘拽回。
可她想不透原因。
沈愉初茫然失去头绪,微张着嘴,怔怔看着他。
“抱歉,是不是太紧了?”李延山一秒放手,紧张无措地退了两步,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起的样子,讷讷道:“我不太会做这种事,没有经验,不好意思啊姐姐,弄疼你了吗?”
僵凝的气氛快速形成,更快速地在笨拙的道歉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没关系。”沈愉初弯腰捡起掉地的毛毯。
李延山赶紧卖好似的笑,点一下她手里的杯子,努力推销,“时候淋了雨回家,我妈就会给我喝这个。”
灼灼耀耀的眼神实在太过热情,让沈愉初觉得不马上喝一口都是犯罪。
她噗嗤笑出声,“你把我当孩子啊。”
李延山更窘迫了,“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开玩笑的。”沈愉初笑着将杯子拢在手心里,低头轻轻吹了吹,荡出一道一道浓稠的波纹。
浅抿一口,甜得发腻的热量炸弹,应该非常符合朋友的喜好。
她能感觉到,他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心翼翼地觑着她的侧脸,判断她脸上是否有隐忍、哀伤,或是痛苦。
其实她真的没有。
当社畜的时间长了,情绪免疫自动建立,满血复活也是必备技能,否则,面对常年恼人的领导、偶尔甩锅的同事、时不时挖坑的下属、动辄翻脸的客户,要是事事都走心掀起一场惊涛骇浪,心早就不堪重负累死了。
没有心,是当代社畜的基本生存法则。
白天发生的种种轻易翻篇,留给她的滞塞郁气早已在浴室里被水流冲走。
黄雯雯的坏脾气最终要由申杰用一生来买单。
至于她的父母……她早就从家里独立出来,父母的婚恋观对她而言亦不是那么重要。
窗外的雨停了,清新透亮,黄昏笼罩,她裹着柔软的毛毯窝在沙发上,通过甜食补充能量,抬手就能触及的地方,还有一个青春可人的貌美弟弟。
从她懒洋洋瘫倒的角度望过去,正好能看到分明的喉结。
这一瞬间沈愉初觉得,生活还是很美好的。
“姐姐。”
突然的唤声惊醒了昏昏欲睡的沈愉初,她自觉失态,忙撑着胳膊坐起来,理了理散乱的鬓发,“什么事?”
“你明天有安排吗?”李延山热切地看着她,满满的期待就快要从他的眼里蹦出来,“我有个同学买了游乐园的套票,临时有事去不,送给我了。”
意料之外的提议,却也不算完全意外。
沈愉初知道他是在竭力哄她。
但是,共游游乐园,无疑是稍显过线的行为。
她难免犹豫。
失望的阴霾已然悄悄攀上他的眼,但男生还是做着最后的尝试,苦苦游,“明天是套票有效期最后一天,不去就浪费了。”
沈愉初受不了他这种低声下气的哀求。
虽然李延山是在用哄女孩的方式来逗她开心,她不忍拂他这份好意。
她扬了扬嘴角,喝下一大口热巧,抬眼笑容明媚,“好啊。”
*
沈愉初其实没来过这家新建的主题公园。
两年前修建完毕对外开放,从开业一直风靡至今,还有很多外地游客千里迢迢乘坐飞机高铁来玩。
但她并不是个十分少女心的人,对此关心程度寥寥。
因此,她对一眼望不到头的蛇形进场队伍毫无心理准备,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那个……”沈愉初艰难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表情空白地看向李延山,都不知道怎么跟他开口她还没入场就起了退堂鼓。
更令她没有想到是,李延山压根没看黑压压等待安检的人群,直接把她领到了一条没人排队的通道。
穿着中世纪欧洲仆从服饰的工作人员笑盈盈上前来,躬身为沈愉初戴上一顶银灿灿的皇冠,抑扬顿挫的音调欢迎语,“Wele home, yhness.”
沈愉初受宠若惊,颔首后扶着皇冠飞逃至李延山身后,疑惑道:“我们不用验票吗?”
李延山镇定地哦了一声,不用,解释连贯流畅,“我同学的爸爸在这里工作,我们刚才走的员工通道。”
沈愉初没想到他的欧皇体质范畴如此之广,将信将疑地哦了声,跟着他走。
头上的皇冠吸引了一路朋友的羡慕垂涎,李延山自动变身保镖,挡住无数奋不顾身想扑上来的熊孩子。
经过一片夸张的哈哈镜通道,扭曲地倒影出二人的身影。
沈愉初早上在衣柜前纠结了好一会儿,她没有梦幻的公主裙,但也在仅有的简素色系衣服里稍稍费心挑选出适合游乐园氛围的着装。
扎起高高的马尾,白色短T,蓝色薄针织衫于胸前系个松垮的结,当作披肩搭在肩上,简单配一条牛仔短裤,白色平底鞋,一身清清爽爽,像轻快的少女。
李延山则是黑色卫衣、牛仔裤、黑色工装靴,身高气场都足够,不苟言笑的时候简直像杀手。
沈愉初在路边的木盒里抽出一份园区地图,但没展开细看,因为李延山看似目的明确。
沈愉初猜测着,既然是逗她开心,那可能是年轻女孩们喜欢的某种休闲娱乐活动。
旋转木马,摩天轮,湖上划船,或者在抓娃娃机上给她抓个毛绒公仔。
“我们先玩什么?”她开地图,试图从行进路线的方向判断出终点。
李延山转过头来,从把人影拧成漩涡的哈哈镜里看她,语调淡平,“姐姐,你蹦过极吗?”
“没……啊?”她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人为控制着,一帧一帧往前慢放,“你想蹦极?”
李延山审视地嗯了声,“我很想玩,你怕吗?”
霎时的身体紧绷没有影响发声的自如,她:“还行。”
几十米的高台从巍峨山间笔直延伸出去,下面是碧绿幽深的河水,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快要冲破耳膜,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兴奋。
沈愉初不知自何时开始陷入僵直反应,大脑一片空白,直到坐电梯升到最高,工作人员替她穿好黑色装备、收紧扣和绳索。
她和李延山被绑在一起。
她听见自己用无比漠然的声音问道:“是两个人一起跳吗?”
工作人员是,不住夸她冷静,然后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提醒他们,一定要互相抓紧对方。
和鲜活朝气的肉 | 体紧紧相拥,能感受到血液流动的蓬勃生命力,但她现在一丝一毫悸动都无法感知。
肾上腺素飙升至极限,心脏和耳膜疯狂鼓动成同一频率。
她被李延山拥在怀中。
为了躲避高处凛冽的山风,沈愉初将头整个埋在他宽阔的肩上。
她感觉自己可能在剧烈喘息,也可能中止了呼吸。
和想象中不同,恐惧没有全方位占领思维,因为失去思考能力,脑中全然是一片噪白。
他贴在她耳边,“怕吗?”
沈愉初镇定道:“还行。”
“没关系,我们挪到边缘看一下。”俩人之间死死不放手的样子像考拉,李延山抱着她,龟速向最凸出的那块铁板挪动。
沈愉初分不清,是不是风吹得她睁不开眼。
一下一下的蹭动停止了。
“姐姐,向下看。”他的声音被呼啸的山风裹挟,听上去遥远而不真切,不似温柔的鼓舞,更像判析和诱伏。
她睁开一条缝,无路可进了,半步之前就是悬崖。
脑海中电光石火间出现自己以各种动作无防护坠落的画面。
“害怕吗?”李延山再度确认。
她想她现在一定面色惨白如纸,让这声“还好”没有任何信服力。
李延山耐心地捧起她的脸,看进她的眼里,“可以跳吗?”
像是跃下前最后的发令枪。
她已经无法话,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指甲快要抠进肉里。
没有头朝下纵身一跃,预想中的失重感迟迟未至。
动了动腿,确实还踩在实地上。
沈愉初困惑地睁开眼。
他是微笑着的,但目光幽深沉寂如研判,“你不想跳,只是因为我想,你不愿意让我扫兴。”
沈愉初无法回答,哽住。
“姐姐,闭上眼。”他笑着伸手蒙上她的双眼,使这场血脉偾张的冒险突然变成一次充满禅意的诱益,“试着切断对外意识的活动,停止对认可或不予认可行为的思考,聆听自我意识的判断。”
“你想跳下去吗?”
在空无一人的空旷高台上,岑寂无声,字字虚影与内心叩问重合。
她听见一种醒悟和陷溺。
“不想。”沈愉初猛地睁开眼,嗓子沙哑但凿凿,“我不想。”
李延山垂眸定定望着她,顿了顿,忽然被取悦似的笑了,“那我们去玩别的。”
回身招手。
立刻有两个晒得黝黑的工作人员上前来,手脚麻利地解除绳索。
安全感一瞬回笼,歉意也一并上涌,沈愉初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放弃,忙补救道:“对不起,我不是想扫你的兴,其实你可以不带我自己玩一次……”
“我很高兴。”李延山笑着看她,眼里充满得逞的快意和不知出处的兴奋,看上去怡悦是真,甚至还有几分得意。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你,你不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