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沉默一时弥散开来。
却并不是尴尬, 美好浪漫的环境加成出“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奇妙氛围,整个房间变成一个连续不断加压的密封罐头,再强的冷气也对冲不了加温的速度。
尤其是, 当两步以外就是两张松软的床, 蓬松绵软的质感,看到就恨不得能一头栽进去翻滚。
“咳咳——”沈愉初按住手背上不听使唤执意耸立的汗毛, 清了清嗓子, 一本正经布置任务,“既然来了,你帮我把大家各自的part整合一下,格式字体调整齐,逻辑不通的地方简单改一改。”
“哦,好的。”李延山很快回自己房间搬了电脑过来, 配合她的公务腔, 郑重其事请示道:“经理, 请问我可以坐您对面吗?”
沈愉初低头专注回邮件,问句简短从脑海里荡过, 没有敏锐察觉不妥的信号, 随口应道:“行啊, 随你。”
没几分钟,她发现她陷入了一个赤 | 裸 | 裸的视线圈套。
隔桌相对,李延山两个字, 就要抬起头眼神闪烁地盯着她看一会儿, 埋下头去再两个字,又瞥她一眼,不知道想到什么,兀自开心又羞涩地笑起来。
灼热, 频繁。
“Stop——”沈愉初有种接受监考的坐如针毡感,受不了地叫停,抬起头时却愣住了。
李延山把沙发座的脚踏搬过来了,摆在写字台前,蜷腿勉强坐下。
那么高大的个子,手长腿长的,拘束在方方的沙发脚踏上,就像网图里被强行塞进儿童下午茶套装的可怜爸爸。
沈愉初本想责他两句,不想被他滑稽又可怜的样子逗笑,气势没堆起来,只能无可奈何地笑着叹气,“二十分钟发给我,不然……”
“不然?”他好奇地探视。
沈愉初气得冷哼,还敢反问,难道这孩还想跟她讨价还价不成?
“不然我就自己做。”她刻意冷声道。
“不用不用。”李延山这回真急了,立马全情投入,“我现在做,马上就好。”
果然冷脸才能出效率,不到十分钟,屏幕右下角弹出新邮件提醒。
沈愉初得意哼一声,双击点开。
是关于源茂近期准备收购的一家3D印企业的尽调报告。
逢当集团要进驻完全不了解的行业,通常习惯是站投本部和专业第三方机构分别做DD,互不干涉,调研结果交叉互补,共同为管理层提供决策依据。
但这次不知道马良才在高管会议上怎么忽悠的,竟然没有额外聘请第三方,全部重担都压在了战投部,所以沈愉初格外尽心,生怕出一点岔子。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点开PPT的心情十分沉重。
这个项目,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容乐观。
正文内容开始的前几页就让人无语。
沈愉初几乎扫一行叹一口气,放开鼠标,电脑顺滑推至李延山面前,指尖清脆点点屏幕,“你怎么看?”
李延山明显地顿了很久,迟疑地眨了下眼,“可以……直吗?”
和聪明人沟通就是顺畅。
沈愉初笑着鼓励他,“那你试着委婉一点看?”
李延山思考几秒,缓缓开启山路十八弯的铺垫,“我经手过的项目还不多,经验上可能有所欠缺,视野也不是很到位——”
“也不用这么委婉。”沈愉初挥挥手,示意他直接点,“你的能力我知道,不用这么自谦。”
“整个行业尚未出现爆点,规模化量产暂未实现,行业发展不及预期。”李延山语速快直简略。
行业报告能看到的内容,显然没有答到沈愉初想听的点上。
她很快就释然笑了笑,心想她是不是对实习生的要求过高了。
李延山忽然一个转折,“不过依旧是个前景广阔的行业,只是试试水的话也无妨,行业发展问题倒是其次。”
“嗯?”沈愉初感兴趣地撩了下眼皮,“但是?”
他为难地僵了下,含含糊糊道:“这家公司的股权架构……好像有点问题。”
何止是“有点问题”,股东的地点从百慕大到英属维尔京,没几家可追底细的,壳公司一层套一层。
沈愉初闭着眼摇头,头一下往后倒在座椅靠垫上,“我要是管理层,这份报告翻开的第一页我就不会往下看了。股东壳套壳的,通通没有业务实质,没问题都没人信。”
李延山默契地应景叹气,快步起身离开,几分钟后,端了杯热腾腾的红茶回来,放在她面前。
“谢谢。”沈愉初下巴抵在杯沿上,吸着冒上来的清新热气回血。
摆明了有问题的项目,为什么公司还会主动去投呢。
就看利益蛋糕端在哪位高管面前了。
她把周明写的否定意味极强的结论页读了好几遍,五官苦恼皱在一团,“所以clusion不能这么写啊……”
光标闪烁,删删减减,噼里啪啦一通大改后,发给马良才。
长出一口气,合上电脑。
对面,好看可爱的脑袋嗒在竖握的拳头上,一双亮晶晶的黑珍珠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憨乖大狗狗的即视感又出现了。
沈愉初忍住想狠rua一顿头毛的冲动,瞥了眼过午的时间,“辛苦啦,快去找他们一起玩吧。吃顿好的,回来找我报销。”
李延山一动不动,“你不去吗?”
“我还有好多好多事要做啊……”她苦着脸伸懒腰。
“那我帮你。”他坚决得像块铁板。
沈愉初心疼和欣慰混在一起泛滥成灾,柔声哄劝朋友,“听话,你先——”
手机置于桌面,震动带起的共振吓人一跳。
看清来电人,沈愉初凭空进行了两轮深呼吸,才接起电话。
马良才的声音听上去前所未有的友好,“Amanda,现在有空吗?来我房间找我一趟,我们聊一聊。”
沈愉初应好,掐断电话,起身的动作完全是壮烈捐躯前的苦涩,“祝福我吧。”
李延山无话安慰,只能笨拙但赤忱地:“我等你回来。”
*
乘电梯上至顶层的临海套间,沈愉初负手立在大落地窗边,以翻滚的青灰海浪为背景,潜心迎接即将到来的训诫。
“你发上来的报告我看过了。”马良才坐在电脑桌后的老板椅上,扶了扶眼镜,“Amanda,你知道,我对你的业务能力呢,一向是非常信任的。”
沈愉初微笑颔首,“谢谢老板。”
马良才点开结论页面,语气温和但不客气,“这个clusion,是不是可以再润色一下?”
沈愉初早有预料地摸出笔记本和中性笔,“好的老板,您看是哪部分需要改?”
“重新写一版吧。”马良才摆出的实话实坦诚模样十分虚伪,“我也不瞒你,这个项目,内部决议是肯定要投了,你把这样的clusion拿出来,不好看嘛,对不对?”
沈愉初不想,现在这版已经是经她润色再润色过后的版本了。
她缄默了下,“老板,您可以再细看一下,我们在结论里完全没有提出任何建议,也不含任何有倾向性的字眼,只是把本次尽调的关键点做了总结。”
马良才被她的垂死挣扎震惊了,诧异盯她看了半天,“你真以为凭你一份报告,就能左右管理层的决定?”
“不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泼天大帽子甩下来,沈愉初连忙摇头否认,“我只是觉得,即便公司决定要投,让管理层事先充分理解项目目前存在的问题和风险,也是非常有必要的。”
马良才气得笑了,一脸肉挤出的褶子一抖一抖的,真话都被气了出来,“你以为我们让你写尽调报告,是真的为了让你发现问题?”
沈愉初咬了下干燥的嘴唇,“马总,我可能没有太听明白您的意思。”
“你们年轻人想做出点成绩,我懂。”马良才算是留情面,没发脾气,只是拔高声调凉声道:“我付工资给你,是为了让你写出一份管理层愿意看到的报告,漂亮的数字,完美的结论,你懂不懂?”
“我懂您的意思了。”沈愉初垂眼低应。
意料之中的结果,并不能完全抵消无能为力导致的沮丧。
沈愉初恹恹回到房间,脚步掠过热切来开门的李延山,弹跳着一头闷进枕头里,隔了多层棉布的声音瓮瓮的,“你先回去吧,我要平复一下。”
李延山看着她陷进床铺的身影,无措僵凝,安抚的伎俩故技重施,“要抱一下吗?”
“可以。”沈愉初翻身坐起来,眼皮撂着,每一个音都在往下滴水。
*
沈愉初穿的黑色衬衫装饰了假袖口,随着张开双臂的动作,衣袖滑开,露出白皙纤细的手臂。
她明明是成熟温婉的类型,在季延崇眼里,却不知为什么感觉她像个要不到糖吃的孩。
季延崇尽可能舒缓地将她揽进怀里。
只有在身体触碰的时候,才能真切体会一次她的柔弱。
常年饮食不规律,她真的很瘦。
沈愉初双臂垂落,即便同意拥抱,也很刻意不形成依赖亲密的姿势。
但她不知道,每一次,她的脑袋都会无意识地在他怀里磨蹭点火。
衰颓时期的拥抱,自带情感加成,像是某种不可言的共生羁绊。
经历过几回沈愉初的满血复活,这是季延崇第一次亲身参与她回血的过程。
过去这段时间,季延崇不想看她总是麻木无心无欲无求的样子,想方设法欲敲碎她隔离的厚重冰墙。
这时他才倏然醒悟,他也许更不想看到她的消沉颓唐。
手臂离远,侧目让视线穿过她细软的波浪发,举起手机发了条信息出去。
“你在干嘛。”沈愉初敏感察觉他的动作,埋头在他胸前发问。
“没什么。”演得太久,撒谎已成了本能反应。
季延崇蹙起了眉。
这个发现并不令人愉悦。
沈愉初没有追究,戳戳他的腰际,递给他一支录音笔,努努嘴,让他听。
季延崇“嘶”的咬牙,微微躬身避开。
对上她无知无觉的澄澈双眼,他只能沉默,将冲至喉间的话咽回去。
沈愉初的一切,都和他原本臆想中“情妇”的形象相差甚远。
不妖娆妩媚,至少不该是一张白纸。
沈愉初完全不知道他这一秒内心的百转千回,见他岿然不动,不满地啧了声,自己按下播放键。
一段对话原原本本重现在他眼前。
季延崇不禁冷笑。
源茂比他想象的还要千疮百孔,还要不加掩饰。
不难猜测,这个漏洞百出的收购项目,马良才就算不是幕后推手,也是最大的帮凶。
季延崇习惯性伪装勤学好问,“可以把项目的资料全发给我吗?我还没有怎么接触过DD,想多学习一下。”
“这个项目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学的。”虽然得有几分赌气,但沈愉初还是果断地将资料一股脑包发了出来。
“收到了,谢谢。”季延崇避开她,顺手转发出去,仅附一个【查】字。
他们资源时间都有限,挖得不深。
但季延崇可以。
处理完蛀虫的事,季延崇开始专注探索她的逻辑世界,“为什么要录音?”
“不是为了推卸责任——”沈愉初倏忽收住,悻悻道:“好吧,就是为了推卸责任。”
季延崇因她的坦白而失笑。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沈愉初抬起头,神神秘秘地竖起一根手指,鬼鬼祟祟压低嗓子,“我听,有可能,季家太子爷要回来掌权了。”
季延崇一瞬震颤,第一反应——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在试探他。
但他旋即想通,她多半是从钟文伯的情人Ivy那儿得知的道消息。
他下意识的讶然没有躲过她的观察。
沈愉初盯着他将计就计继续震惊的瞳仁,笑着拍拍他的肩安慰他,“惊呆了?安啦,季太子爷位高权重的,跟我们这些喽啰没关系的。”
完眨眼变脸,狠瞪的眼是有那么一两分戾气,“不过你要是敢出去,我就灭口。”
发丝轻摇,怀中香软的气息愈加醇浓。
季延崇嗓音哑了半度,“你保存录音的目的是什么?这个项目真出了问题,你就算拿出录音,也会被连坐。”
“我知道,我知道。”她烦躁不安时拱来拱去,像情侣间撒娇,“我就想让季太子爷知道马良才是个什么样的高管,靠不住的,让他趁早换人。”
“你担心季太子爷——”
“太子爷”这种称呼,从自己口中出来非常诡异。
季延崇借停顿压下怪异感,随心刺探,“不担心陈总?”
“陈总?”沈愉初舌桥不下的迷惑不似作伪,“无所谓,只要还有人给我发工资就行。”
难能的畅快出处不明,淌流过思绪,让每一寸皮肤都舒展。
季延崇听见自己笑了,手反抵住那颗圆溜溜毛茸茸的后脑,顺势将她紧摁进怀。
作者有话要: clusion: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