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在沈愉初讲述完整个故事之后的整整一分钟, 贺欢都像是失去了语言能力,只能简单粗暴地重复内心深处最质朴的惊叹。
“我……日啊。”
沈愉初无精采横在沙发上,左手举手机, 右手无力地搭在额上, 眼睛糊着加热眼贴,吸薰衣草精油续命, 慢半拍的喘气声透出一股浓浓的生无可恋。
“你等等, 我脑子转不过来了,你听听看我理解得对吗。”几轮通肺的大喘气后,贺欢缓过劲来,声调因为极度难以置信而有些许跑偏,“就是,一个豪门大少爷, 费尽心机假装贫穷少年留在你身边, 给你做饭帮你请家政还送你家用电器, 最后不惜献身把自己的肉 | 体也搭给你,就为了……好玩?”
沈愉初愣了下, 觉得贺欢阅读理解的角度十分清奇, 自己还隐隐有点被带跑偏的趋势。
她本来坚定自己是弱势受害者, 听完贺欢的总结,甚至产生了一点“咦我运气好像还有点好”的欣喜。
沈愉初及时亡羊补牢回头是岸,“请注意你的立场, 我才是被欺骗的受害者。”
“哦, 好的。”贺欢忙应声,可是沉默一下,又缓缓:“不过,恕我直言, 你……什么都没损失啊?”
沈愉初是一个面无情绪的复读机,“我感情上受到了欺骗。”
“哦哦,对哦。”贺欢这头迷途羔羊并未知返,还试图拉下沈愉初一起重蹈覆辙,“可是初啊……你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道理啊。他大手笔跟你合租,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对吧?”
沈愉初点头,“对。”
贺欢:“他天天给你做饭,是事实吧?”
沈愉初再点头,“是。”
贺欢:“他还给你买了很多以你的消费水平绝对买不起的——”
沈愉初察觉到对话走向的再次脱轨,赶紧拽回贺欢,“不是这个问题,是他欺骗了我的感情。”
“哦哦,我又忘了,不好意思。”贺欢这次闭嘴的时间比之前都要长,然后八卦地试探道:“那……他活儿好吗?”
沈愉初忽然缄默。
画报男模般的好身材……不提也罢,充沛不竭的体力和似火燎原的热情……无关紧要,不需要酝酿也不需要休整……都是事,花样百出……不太重要,旷日持久……索然无味。
好吧,不出口。
不是她立场不够坚定,是否认的话实在太违背良心。
沉默此时等同于回答,贺欢忍不住咯咯笑,“这样吧,你就当嫖了只万里挑一的高质素鸭,不对,是万里挑一的高质素鸭主动付嫖资被你嫖。不亏啊姐妹!”
一些有肉有声的画面跃然而出,沈愉初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能像现在这样容易受他人言语影响。
对啊,骗点感情算什么大事啊,只要没骗她的钱,一切都好。
贺欢故弄玄虚道:“按照你设想的关系,彼此快乐完就一拍两散,他是不是骗你又有什么关系呢?除非……”
“除非?”沈愉初好奇。
贺欢忽然正经,“除非你很喜欢他,想和他有特别俗的未来。”
沈愉初怔住。
又因意识到自己怔住了而更加发怔。
为什么要怔住呢?她不是早就想清楚了不可能吗。
她还没作声,贺欢就自己畅想开了,浮夸地惊叫,“哇,你要是能傍上他,下半辈子就不用愁了,还上什么班啊,直接把电脑甩领导脸上,啊哈哈哈哈我早就想这么干了。”
那笑得,沈愉初都怕她撅过去。
“初,我帮你设想了一下,哈哈哈哈哈太爽了!”
“以前以为他穷的时候,都知道结婚没可能……”沈愉初了一半就顿住,都不知道嘴为什么未经大脑就出这种难以理解的话来。
结婚?和季延崇?太可笑了吧。
“算了不他了。”她端上十分洒脱的语气,“就按你的,就当是包养了一个鸭,现在鸭要从良了,不接客了,没了就没了。”
对,就当嫖鸭!
认识太久,贺欢对她的情绪了如指掌,叹了口气问:“你现在怎么样?”
沈愉初认真感受四肢的无力,恹恹诚实道:“我现在,像全身绑满了沙袋。”
“那怎么办啊?”贺欢担心道。
沈愉初一把扔掉眼贴,腾一下坐起来,“洗个热水澡,然后加班。”
贺欢噎得好半天没出话来,“你……是真的难过吗?”
沈愉初弯腰将发热眼贴扔进垃圾桶,理所当然道:“难过也要加班啊,不然谁给我发工资。”
“你这个女人真的太恐怖了。”贺欢哦莫哦莫仰天叫了好几声,“妈呀还好你不是我的竞争对手。”
沈愉初在一连串“太可怕了”的感叹声中进入浴室。
*
无暇分神的工作是一切伤春悲秋的最佳良药,足足大半个上午过去,沈愉初一次都没想起来那个恶劣少爷。
周末市场二部要举办一场针对全国一级代理商的产品培训,沈愉初第一次主持,当众演讲倒是问题不大,但她既怕失了气势又怕让代理商产生距离,不免慎重再慎重向其他同事学习经验。
抱着电脑从会议室出来,路过副总裁孙宏达的办公室,被孙宏达探出半个身子叫住,“晚上要陪鑫远的刘总吃饭,你也去。”
沈愉初有些意外,因为鑫远是市场一部死抓着不放的超级大客户,怎么会这么好,让她这个市场二部的经理参与其中分一杯羹。
和马良才拐弯抹角循循善诱的劝方式不同,孙宏达习惯蛮横下达通知,“你有天大的事都给我推了。刘总点名要你去,你不能不给面子。”
沈愉初在安城被赶鸭子上架应酬过一回刘总,于是点头应下,“好的孙总。”
反正也没有她回绝的余地。
孙宏达把她的灰色西服套装从头扫到脚,眉皱了起来,招招手让她进办公室,嫌弃道:“你就穿这一身?”
“请问是有什么问题吗?”沈愉初礼貌微笑询问。
“太严肃了,又不是去开会。正好快午休了,你去前面商场买条裙子。”孙宏达大手一挥指点完江山,沉吟一刻,抛下一个意味奇异的描述,“妩媚点的。”
沈愉初展现出外套下的柔软丝质白衬衫,“晚上我可以脱掉西装外套,就不会显得那么板正了。”
“老马到底怎么教人的,这点事也要我教你?”孙宏达不屑地翻了翻发肿的眼皮,连带攻击上了马良才,“刘总特意点名让你去,难道是为了看你穿得像个教导主任吗?优势在哪里,就要抓住嘛,懂不懂?”
沈愉初一脸不得不笑的假笑,“我明白了。”
她半条腿都跨出了办公室门,孙宏达又大剌剌提了另一桩,“记得化个妆。”
“好的。”她回头笑如假人。
沈愉初抓紧午休时间买了条黑色铅笔半裙,配丝绸衬衫恰到好处,裙子将将到膝盖下,裙摆处有起伏弧度的鱼尾,让这条正装裙正经中带了几分女人味。
然而还是没令孙宏达满意。
孙宏达上车之前不虞地瞥了她一眼,“粽子也没你包得严实。”
沈愉初早猜到孙宏达没什么好话,为了讨刘总欢心,怕是巴不得她直接穿高叉泳衣去吧。
她在心里默默唾弃三百遍,假装讶异低头看一圈裙摆,面上露出愧疚的样子,局促声道:“孙总,要不……晚上我还是不去了吧,以免裙子不得体,给源茂丢人就不好了。”
似乎是客气软弱的话语,认真品味起来,其中传递的信息却是强硬的——
要不我就这样穿,要么我就不去了,你自己跟刘总交代吧。
一旁的廖永新听了都惊住了,悄悄往后拉了她一把,示意她不要跟孙总正面刚。
沈愉初没动。
她认得清自己工人的地位,在酒桌上被占口头便宜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她又不是特殊职业从业人员,卖笑也得有个限度,这回一旦退让开了口子,以后孙宏达怕是要让她专职陪酒了。
她摆着客气的笑容,却配上一副马上就会转身离开的姿态。
“先去!凑合去!”孙宏达极为不满,一掌猛拍车门,在地下停车场震出惊天回响,“明天早上去我办公室等着!”
沈愉初立得笔直,适度抿起的嘴角不卑不亢。
饭局定在源茂旗下一家高档温泉酒店的宴会厅,传闻中次次迟到的刘总,破天荒地早早出现在酒店大门口,一见到孙宏达一行人,立刻堆起满脸褶子笑起来,直接掠过孙宏达和廖永新,抬着双手朝沈愉初奔过来,“哎哟,好久不见啊沈总。”
沈愉初礼貌回握,“刘总,您叫我沈就好。”
刘总握住她的手就不放,两手合拢搓来搓去,“那不好吧?”
“我们孙总在呢,您叫我总,我都不敢应您。”沈愉初笑着往孙宏达后面退。
刘总摇头笑,笑得呲牙咧嘴,“哈哈,那我就叫名字吧,沈总——你看我又叫错了,我待会自罚一杯。”
孙宏达暗暗给沈愉初递了个眼神。
沈愉初会意,哎呀一声,“这怎么能怪您呢,起来都怪我,上回没好好做自我介绍,这杯罚酒我必须替您喝。”
一番话得刘总花枝乱颤,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简直笑成了眯眯眼,“你不介意的话,我就叫你愉初了,不,这样多不亲切。孙总,我叫我们美女初初,你合不合适啊?”
孙宏达:“合适,当然合适!Amanda你呢?”
沈愉初终于抽回了手,皮肤都被搓红了,“刘总高兴就好。”
“太好了。”刘总直接挤开廖永新站到沈愉初旁边,深情得像在诉衷肠,“初初美女啊,你不知道,上回安城见了一面,我这心里啊,太难受了,连做梦都梦到你好几次。”
沈愉初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仍然在孙宏达的监视下强行营业,“我也觉得和您一见如故。”
孙宏达身为副总裁不便捧哏,便趁人不注意给廖永新使了个眼色。
廖永新在酒桌饭局上历练已久,早已变成滑不溜手的老油条,违背本心的黄腔也常开,但这回对象变成了沈愉初,他不出口,为难地瞥了眼沈愉初,勉强接道:“刘总和美女有缘啊!”
刘总早就听不进其他人什么了,只顾着盯着沈愉初的脸嘿嘿笑。
眼见着刘总又要上来抓她的手了,沈愉初前跳一步作殷切领路状避开,“要不先落座吧?这么让刘总干站着多不好。”
刘总化身捧场王,“对对,落座,落座,都听美女的。”
一行人进了宴会厅,内部装潢豪横,每一个花瓶每一幅挂画都能看出价值不菲,但拼凑在一起反而感觉略缺了些许意境,看得出设计是尽想往山水禅意的高雅方向靠拢的,但凡事过犹不及,值钱的东西堆砌太多,总有些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意思。
按照次序依次落座,沈愉初刚在廖永新下首坐下,便被孙宏达点名,“Amanda,你过来,挨着刘总坐。”
孙宏达得太直白,沈愉初不太好直接驳领导面子,别无选择坐了过去。
一顿饭吃下来,喝了不少酒不,她不是第一次遇上刘总这种色鬼扑食式的客户,还算有应付经验,没有当场吓慌,但尽管她极力周旋,还是没躲过刘总时不时伸来的魔爪。
饭局接近尾声,刘总喝得站立都颤颤巍巍,被秘书和廖永新一左一右架到门口,大着舌头对沈愉初:“初,初……初初美女啊,二场你就不要参与了,不,不合适!”
桌上其他老油条纷纷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女同志确实不太合适。”
然后互相对一个眼神,像是听见了什么惊天大笑话似的,一齐放声哈哈哈哈。
沈愉初对他们所谓“二场”的内容有了猜测,忍着没将鄙夷的神色表现出来,连送到门口的场面行为都懒得做了,光站起来道别,“那我就不去了,您慢走。”
一桌人都走了,唯一留下的沈愉初责无旁贷收拾瓶里喝剩的酒,并叫服务生来买单。
门从外向里推开,来人却不是去拿账单的服务员,是去而复返的廖永新。
廖永新面色难看,刚被酒熏得通红的脸颊此刻脸白如纸,在门口踟蹰不前,“愉初……”
沈愉初点着酒,头也不抬地嗯了声,“是什么东西落下了吗?”
“我……”廖永新犹豫得过分,杵在门边不往里进。
沈愉初终于觉得有点不对,抬头问:“什么?”
廖永新眼神闪烁,始终不敢正面看她,站在一把椅子背后,支支吾吾道:“刘总的房卡没拿,孙总让你晚点送上去。”
一张写了房号的白信封慢慢放在桌上。
沈愉初徐徐直起腰背,直直看着廖永新,心里有个的、关于友情的角落在坍塌。
廖永新和她同一天进入职场,连签合同那天都坐在一个hr面前,在每一次培训中相互鼓励气,从两个一无所知的职场白一步步走到今天,虽然因为工作繁忙而联系渐少渐浅,但总是完整见证过彼此努力的汗水。
不论男女感情发展如何,沈愉初都觉得,至少他们是朋友这一点,是真的。
“孙总……我……”廖永新手垂在身侧,又慌乱收到身后,被她直白的审视盯得眼神虚浮,语无伦次,“对不起,我实在没有办法。”
廖永新是孙宏达一手提拔起来的,他不敢违抗孙宏达的指令。
“你不要恨我,好吗?”廖永新终于敢和她对视一次,虽然很快就移开了。
“不会,只是觉得有点失望而已。”沈愉初笑了笑,拈起桌上的信封,放进包里。
廖永新死死瞪住她拿信封的手,满脸无可抑制的失望,“你会去……啊。”
沈愉初觉得他很好笑,特地送来给她,她接了,他不是应该高兴?
他既想圆满完成孙宏达交代的任务,又希望她不要接,那就是让她勃然大怒当场拒绝,由她替他挡在前面去违抗孙宏达?
“不然您帮我婉拒一下?”沈愉初还是笑着,不带任何温度的笑。
廖永新脸一下涨得通红。
沈愉初将没开封的酒一一放回纸袋里,拎起,一眼都没留给原地僵住的廖永新,“我先走了,您自便。”
*
买完单开好发票,沈愉初去花园逗留了会儿,直到亲眼看到廖永新离开,才走到酒店前台,把拆了信封的单独一张房卡递给工作人员,“您好,我刚才在走廊上捡到一张门卡。”
“谢谢您。”接待她的前台工作人员大概是个新手,非常紧张地低下头在前台左右看来看去,“为了表达对您的谢意,我们送您一个……一个……”蹲下去找了下,左右各举起一瓶饮料,“送您一瓶可乐好吗?或者橙汁?”
沈愉初被她可爱到了,噗嗤笑了出来,“不用了,谢谢。”
年轻姑娘摇了好几下头,坚持道:“应该的应该的,要不您两瓶都拿走吧。”
“那我拿一瓶可乐好了。”沈愉初放下纸袋,接过可乐瓶,右手将房卡越过前台递过去。
棕红色的卡片递到一半,在半空中,猝不及防被从后而来的修长的手截住。
沈愉初愕然回头。
“房卡是我的,不好意思。”季延崇面带闲散自如的笑将房卡滑进西服口袋,坚定的语气自带双倍可信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