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不算大的宴会厅, 如今只剩下两个人,华贵热烈的装潢吊诡烘托出难言的空荡寂寥。
季延崇懒散倚在黑色雕花窗框上,食指有一搭没一搭敲击框沿, 没有节奏, 画满油画的圆顶荡回的回音听得他心烦。
和他不表露在外的不耐烦相比,季老爷子倒是精神满面声如洪钟, “你瞧, 那丫头就是个天生的职业经理人。技能可以后天慢慢培养,但意识很难由教授的方式掌握,她一个野路子,能有现在这种意识,难得,太难得。”
季延崇没有接话, 有些早已遗忘的细节在心里抽丝剥茧穿成一条线, 逐渐钻出浓雾笼罩的迷林。
季老爷子没注意到孙子的表情变化, 仍在喋喋不休表达他的满意,“我刚刚问的问题, 没有绝对的对与错, 但至少她的思路和老头子我想得一样。而且看她胸有成竹的样子, 她肯定能处理好。”
季延崇敛下嘴角的谑笑,转过身去面对季老爷子,微笑肯定道:“原来当初我不是偶遇沈愉初, 是您给安排的。”
是啊, 哪能那么巧,他去找钟文伯,正好就能在上弘路一号的地下车库巧遇沈愉初。
之前他以为是因为无意撞破了钟文伯和Ivy的奸情使然,现在看来, 真正的操盘手早有其人。
季老爷子哈哈笑了两声,算是承认,“我给你选的这个媳妇,老钟你很满意,是不是?”
不知出处的烦闷,就像现在空气里散不掉的甜腻女士香水味。
季延崇忽然有点能感同身受,沈愉初讨厌被掌控的心情。
他是喜欢沈愉初不假,但什么也轮不到面前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操控。
季延崇意味不明地轻笑了声,从墙边抽了张椅子坐下,“她性格不够强。”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跟其他世家联姻?”季老爷子手握住拐杖的龙头,重重敲了敲地面,“你出身不好,女方太强势,我怕你以后压不住。”
出身不好。
季延崇慢慢把这四个字嚼了一遍,笑得愈加灿烂,“那您听没听,她以前跟姑父有过一段?”
季老爷子不以为意,“几年前她给我发过求助邮件,不过那时我没上心,就当怀昌在外头看中个把女孩儿,不是什么大事儿,我懒得掺和。后来老钟跟我,有个经理能力挺强,我一看,这不是就当年那个丫头嘛。正好,她恨你姑父,才会真心实意帮你。”
语气中对沈愉初的轻视,让季延崇觉得可笑。
一把年纪了,冠冕堂皇连人家姑娘的最后一点价值都算计得清清楚楚,还不以为耻,真够要脸的。
“不过我没想到你自己就把怀昌解决了,虽然方式……唉,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有你们年轻人的方法,但我还是得你两句,你这次做得太极端了,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太冲动了。”季老爷子自然不知道对面满心的腹诽,还在自以为是地:“年轻人,总要吃点苦头才会懂事。正好,我看那丫头性格很冷静,正好管管你。”
季延崇盯着那张过于精明的脸,还好不算一无是处,至少让他开始反思他对沈愉初的作为。
他算是由衷地颔首,“您得对。”
季老爷子见他不反对,放下拐杖,端起手边的茶杯,心满意足地呷了一口,“反正人我是带给你看过了,你要没意见,我就做了这个主了。”
季延崇满眼空洞的笑意,不好也不不好。
见他没个正形似是而非,季老爷子砰一声搁下茶杯,厉色道:“结了婚你要在外面玩,我不管你。但你要接源茂,就必须按我的意思把婚结了。”
季延崇笑着看向窗外。
太可笑了,怎么就能那么笃定,他会需要这种独断专行的施舍。
神思一转,这么想来,沈愉初对他不满也还挺情有可原。
在沈愉初之前,唯一在意过的人,大概是十几二十年前想要讨好的饶嘉淑。虽然事实证明,那也没有必要。
久而久之,能算是人格缺陷了吧。
他从来没有过换位思考的习惯,从前没有人敢在明面上忤逆他,他也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感受。
不过现在他能确定,要是照老头所想的方式定下结婚,她一定会生气。
季延崇不耐地抚了下胸前的唐菖蒲,觉得这间房内的一切都令人烦躁,不伦不类的中欧搭配,厚重过时的大水晶灯,花纹过于复杂的厚绒地毯,自以为是的安排,来不及散去的浓烈香水味和甜到发腻的甜品味,还有腐朽发臭的棺材味儿。
可还没到和季家决裂的时候。
季延崇屏息一刻,直接站起身来,笑道:“刚才见好几位叔伯都来了,我就不叨扰您叙旧了。”
“刚来就走,又算去哪儿?”季老爷子不悦叱他。
“去找沈愉初聊聊。”季延崇头也不回。
身后缓缓合拢的宴会厅大门截断了飘散在空中的一句“混子”。
季延崇调整一下手表的位置,只觉得烦。
季老爷子的助理门神一样候在门口,季延崇挑了挑下颚,随口问一个,“沈愉初人呢?”
助理尊敬颔首回答道:“在花园里被徐宁女士叫住了。”
“徐宁?”季延崇蹙了下眉。
助理以为他刚回国不知情,忙殷切介绍道:“徐女士是天明集团的董事长,就是刚才坐在季老先生左手边第二位的那位。”
季延崇没话。
走廊明亮到刺眼的顶灯迎头下,他挺拔而单孑地立在那里,礼服上细密的金线被亮光耀出反光的冰凉感。
看得助理忍不住暗暗咋舌。
这模样,哪怕放进俊男如云的演艺圈里,也能叫人由衷感叹一句老天爷赏饭吃。
真就是世事无常,谁能想到呢,当初被灰溜溜赶出国的野种,居然成了最后接班源茂的胜利者。
助理眼珠子转了一圈,想卖个好,主动上前:“听徐女士想将业务扩展到晖城,最近一直在招兵买马,不知道是不是想挖沈经理去晖城……”
絮絮叨叨了半天,回神一看,那位相貌出挑的太子爷正出神地望着虚空,似乎压根没在听。
助理自讨个没趣,恹恹熄了声,退回墙边站好。
季延崇漠然扫过一眼这聒噪且偶变投隙的助理,乘电梯下楼,穿过群魔乱舞的大堂。
“宗。”
转角那根雕了繁复花纹的白瓷石柱后,绕出一张跟他有两分肖似的脸。
心中无波无澜,季延崇本算无视越过,余光瞥到花园石径尽头的来向,脚步顿了下,选择停了下来。
*
沈愉初和徐宁谈了大概十分钟。
花园里人多口杂,徐宁没细太多,只是交换了名片,让沈愉初回去考虑一下,有意向的话尽快联系她。
沈愉初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
她已经从围观人群的指指点点中得知,她被季家老爷子看中了。
再加上季延崇,他们会放她走吗?
和徐宁分别,周围喝醉的宾客开启狂呼乱舞模式,有个喝多的人一头栽进湖里,溅了沈愉初半身水。
沈愉初为救援的工作人员让开位置,蹙眉将裙角拧出一把水,决定提前离场。
远远看见花园的出口处站了两个人,季延崇目光淡然,身前矮了一个头的是董事长季鸿远。
要是换了别人,沈愉初绝对没有偷听墙角的癖好。
但那人是季延崇,本能比清思更快驱动了耳朵。
她听见季鸿远婆婆妈妈道:“你这次是不是做得过分了一点?怀昌毕竟是你的亲姑父,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
“一家人。”季延崇冷笑着断,“你知道他背着你们贪了多少?”
“不,不会的吧……”季鸿远明显不信,执着道:“你是不是误会你姑父了?上周末我们一起高尔夫,他还让我放心把源茂交给他,神情不像作伪。我知道,你年轻气盛,但你听我一句,这么多年你姑父兢兢业业运营源茂,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季延崇心不在焉地四顾四下的花草,好似事不关己的模样。
季鸿远发觉白费口舌了,无奈想叫他回神,“宗……”
“这时候知道一家人了。”季延崇抽出前胸口袋里的花,有一下没一下地捻着,凉薄地哂笑,“我妈死的时候,你怎么不知道要见家人最后一面?”
季鸿远一下乱了措辞,眼神闪烁,“我那时候……你爷爷……我刚结婚……”
季延崇撩起眼皮,其中的轻慢丝毫不加掩饰。
来去全是翻不过去的陈年烂账,季鸿远住了口,长长重叹一口气,“宗,我知道你心里对我有怨恨,我确实不是个好父亲,这么多年都没去看过你。”
话锋一转,“你要怎么恨我都可以,那是我们两父子之间的事。但你姑父与此无关,你就放他一马吧,他要是真进去了,你姑姑得多伤心。”
“与其担心别人,不如担心自己吧。”季延崇嘴角弯起嘲讽的弧度,“没人告诉你,陈怀昌职务行为违法,你也要承担连带责任?”
“啊?!”季鸿远吓了一跳,瞠目看向身后的秘书。
秘书一脸复杂,再想避开视线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点了点头。
眼角细密的皱纹陡然堆砌在一起,季鸿远惊愕失色,“不可能,老爷子怎么可能这么对我……”
“因为老头要向我示好。”季延崇伸手拍了拍季鸿远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气定神闲地笑笑,“好好享受自由吧,好日子不多了。”
扔下面色煞白的父亲,他一转身,笑容尽褪。
冷嗤一声,低声嘀咕,“这点常识是怎么当上董事长的。”
方才还居高临下不可阻遏的人,一句话冒出年轻气盛的反叛气息,这才稍微有了点人气儿。
攥住裙边的手指紧了紧,沈愉初面无情绪地走上去,“走吗?”
“你也在啊。”亮澈的笑容重新挂上嘴角,季延崇视线下移到湿透一圈的裙摆,眉心一紧,脱下外套披在她肩上,“怎么弄的?”
沈愉初忍了忍,没接腔,只重复问:“走吗?”
“爸!”身后传来一声年轻女孩薄怒的低喝。
沈愉初应声回头,不远处走来一老一少同款……仙姑,白衣飘飘,油亮的黑色长发在头顶盘成古意浓浓的髻。
年轻道姑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来,拽季鸿远的胳膊,“爸,你和这种——”
他轻描淡写递过去的目光闲散,却不容半点轻视。
道姑硬生生把难听的称呼咽了回去,“有什么好谈的。”
年长的女人虽然比季鸿远清瘦太多,眉眼间瞧着有五六分相似,稍加猜测就知道是季鸿远的妹妹季心卉。
“怎么不叫人?”季心卉惯性地微扬下巴,半敛着眼皮瞧人。
道姑应该就是季延崇同父异母的妹妹,竟然是个和陈怀昌同仇敌忾的,噘着嘴忿忿气道:“姑姑,你怎么还跟他话,明明是他害得姑父——”
沈愉初没想到,像陈怀昌那种恶人,在季家竟然还挺有人气。
季心卉很有点艺术家不食人间烟火的孤傲意思,淡淡哂笑,“商人的恶臭把戏,输也就输了。”
季延崇揽着沈愉初的肩,不动声色笑着似在赏猴戏。
晚来凉风,感觉到沈愉初在怀中了个寒噤,他紧了紧手臂,不客气拨开眼前跳脚的姑娘,“借过。”
“凭什么?!”姑娘毫无意义地回怼不肯让路,“这里是我家的产业。”
季延崇应该是没什么跟姑娘嘴仗的心情。
沈愉初却有些听不下去了,不客气道:“现在是他的产业。”
起先谁都没有留心季延崇护在怀里的女人,几个人都被吓了一跳。
太安静太清瘦了,半张脸都缩在宽大的礼服里,谁知一出声竟是个呛口辣椒。
季心卉先反应过来,淡瞥季延崇,冷呵一声“在铜臭里过滚了,就看不上人了。”
这完全就是迁怒了,她是在季延崇,还是一手扶持的丈夫陈怀昌呢。
沈愉初整张脸从礼服里探出来,语气又急又硬,“没了源茂的铜臭招牌,您以为您能达到多高的艺术地位呢?还是应该感激一下现在为您运转铜臭商业的人吧。”
季心卉还陷在怔松里,沈愉初又:“您敢跟我赌吗?换一个没有出处的艺名,看看您的作品还能不能受到如今的吹捧。”
季心卉平日最看重自己艺术家的清高,脸色瞬时气得一道白一道红,“谁的艺名没有经历过积累,你——”
“其实直接承认不敢也没多难。”沈愉初满面冰霜般的冷意,“我的意思是,您既然享受了鸡蛋的福利,就别又当又立嫌弃下蛋的鸡了。”
不等季心卉编出回击的话,沈愉初直接回堵道:“不好意思,我是个底层俗人,话比较粗鲁,你是艺术家,多担待些。”
三言两语把季心卉堵得直抽气。
*
上了车,季延崇开启热空调,回身拿出一盒纸巾,抽了几张替她擦拭裙子,“抱歉,让你不高兴了。”
沈愉初抱着手臂,凝息看着窗外,不话。
裙摆半干,纸巾能起作用的时段早已过去,他旋大空调的风,火启程。
沈愉初一直一言不发。
季延崇似觉得不对劲,在开车的间隙抽空偏头看她,“你怎么了?”
“我在气我自己。”
天边悬着浓厚云层后的满月,像副不真切的朦胧油画,从中心一点一点圻裂开。
一个急刹,车辆靠路边停下,亮双闪。
“到底怎么了?”他问。
沈愉初终于抑制不住就要冲上喉头的热意,陡然仰面看他,声调拔高却沉稳,“我气我自己这样没有底线。”
坠入的那双黑眸似永恒的波澜不惊,她的声音因带上潮意而微微颤抖,“刚才你是故意让我撞见的,对吗?”
季延崇伸手抹掉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滑出眼角的泪,在她不自觉闪避的动作后缓缓收回。
“你故意提起董事长抛弃你们母子的往事,你想引起我的怜悯心。季夫人讥讽时你也是故意闭口不言,你想试探我,看我会不会挺身而出。”
“我明明知道……”沈愉初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她明明没有那么难过,但就是止不住颤栗的双肩,“我明明知道你在试验我,但我还是无法忍受别人那样对你。”
季延崇顿了下,没有看她,手插回裤袋,默不作声,眸色深深望向前方暗夜。
无声的回答,证明了猜测的正确。
“你们选中了我,对吗?”
大约是憋得太久了,她平静的声调中竟然流露出了一丝歇斯底里的绝望。
他猛然转过来的眼神变得凛冽,“谁告诉你的?”
沈愉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兀自压抑着抽泣的冲动,“可能在你们看来,我应该感恩戴德,你们纡尊降贵选中了我。”
她定定盯着他的眼睛,声声拷问,“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像货物一样,任你们挑拣。”
季延崇再度沉默下去。
今天的事,他不是主谋者,但确实也没有阻止。
沈愉初没有等到他的回应。
他甚至避免对视,让她无从从视线中判断也许会一闪而过的真心。
事实上,她不知道,她刚才的话,他到底认同几句。
他可能根本意识不到那些事对她的伤害。
这场不能算是争执的争执,也许会和以前寥寥的几次一样,没有意义,没有结果。
她也难过地缄默下去。
车内无人话,短短几十厘米的距离,像隔了千沟万壑。
过了一会儿,沈愉初已经快速收拾好情绪,只有些微裹着鼻音的气声证明刚才的争执不是幻觉。
“走吧。”她平静平视前方,面色不见异样。
季延崇少见的,没有强硬截住她的发泄,也没有否认她的指控。
空调的暖意上来了,但月光清冷,路灯清冷。
汽车缓缓开动,驶向她想不出出路的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