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源茂的大船在风雨飘摇的河道里艰难航行, 在掌舵人有意无意的放纵下,愈加进退维谷。
然而普通员工的日子仍是如常。
沈愉初参加一场酒局应酬,事先做了功课, 听闻这家客户的李总平时就爱听几曲调。
她在路上找视频, 现学着客户的家乡方言,在酒局上唱了一首。
仓促上架的方言当然错漏百出, 仅有个三五成相似罢了。
但她音调清甜, 细声软语的唱腔,一身白底青花的素雅旗袍,白皙的肌肤配上嫣嫣笑意,画面美好得像刚出炉的桂花蒸米糕。
客户方来了四个人,全都拍红手掌笑眯了眼睛。
合同没等到第二天进会议室,直接在酒桌上便敲定下来。
磋磨合同细节花了不少时间, 散场时已临近午夜, 着酒嗝的李总醉醺醺地回头找她, “沈,沈经理!我们再……再去下, 下一场!”
沈愉初假醉捂着额, 堆笑歉意道:“我今天实在喝得有点多了, 下回一定陪您不醉不归。”
“我们……”李总舌头都快捋不直了,伸手想握她的肩,“我, 我们找个地方……再唱, 唱——”
沈愉初笑着悄悄后退,不妨抵上一堵坚硬的胸膛。
李总的手在她眼前直接被掉。
季延崇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在身后似笑非笑地眯起瞳仁,声音寒意凛然, “李总,我陪您唱。”
李总猛地被拍下手掌,重心不稳,被手下人眼急手快上来搀扶才勉强没摔倒。
晃着脑袋,瞳孔半天不能聚焦,“你……你是谁?”
底下人贴着耳边声告诉他,这是源茂的新总裁。
“谁……谁?”李总晃荡着满脑袋的酒意,转不过弯来。
手下人急了,放高嗓门,“源茂的总裁!”
李总酒瞬间醒了,一脑门子冷汗,“哎哟,您看我这喝多了,有眼不识泰山……”
“上车等。”
沈愉初被季延崇拽着手腕往身后推了一把。
他一眼都没看她。
她只觉得攥她手腕的力道大得惊人。
在车里等了没一会儿,他应付完李总,很快上车,没看她,也没话,面无表情地发动车。
“你没系安全带。”沈愉初出声提醒。
季延崇恍若未闻。
车轮驶过酒店停车场的减速带,颠簸一下。
沈愉初拔高声调,带了几分正经的警告,“安全带。”
他停顿了下,面上寒凉的怒意不减,但还是如她所言拉下安全带。
车辆似一支从出口处射出的箭,速度开得像F1方程式。
沈愉初先前是装醉不假,但其实离真醉也差不了太多了,要不是她偷偷到处吐酒的功力逐年见长,早被那个李总灌得天地颠倒。
她不顾形象地蹬掉高跟鞋,在座椅上瘫软蜷成一团,有气无力喃喃,“我今天很累了,如果你是专程来找我摆臭脸的话,我真的没有力气配合你吵架,改天再约个时间吧。”
“我以为。”
她本以为得不到回应的,没想到他开口了。
季延崇哂笑一声,“源茂还没有落魄到需要你出去卖唱的地步。”
卖,唱。
沈愉初错愕扭头看他,被这两个字震得半晌一句话都不出来。
季延崇握住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嘴唇张了下,但什么都没便合拢。
或许是冲动之下出口的无心之言,事后也察觉到了不妥。
但他也没有纠正的意思。
高级皮质座椅自动升温,沈愉初却觉得后背一片凉意。
她不自觉坐得挺直,鞋也重新穿好。
数度想开口,尖锐的反击已经到了嘴边,被她硬硬吞下去。
酒店地处郊区,地址偏僻,此刻道路一片漆黑,再没有旁的车,天地茫茫,只有眼前两道笔直的车灯光是亮的,照亮空中扬起的沙尘。
不知过了多久,发懵的大脑慢慢找回理智,沈愉初终于恢复了思考能力。
她忽然意识到,眼下的困局,是真的,完全的,彻底的,无路可解。
哪怕他真的做垮了源茂,找了别的公司来接盘。但只要有一天,她还局限在他的羽翼下寻求庇护,只要有一天,她还不能自己自由展翅——
那她就永远都不可能获得与他之间的平等。
在一条仿佛全世界静得只剩他们的道路上,她感觉到烈烈地烧灼,也看见烈焰后沉寂的灰烬。
也许是阶级所限,他天生无法与工人共情,无法理解社畜为了一份糊口的工作能够做到什么可悲的地步。
陪酒、卖唱,伏低做。
过去他将她视作消遣,兴许还觉得她在酒桌上的行为很是有趣。
现在他将她视作己物,便再不能忍这样“自甘堕落”的举动。
沈愉初眼里很平静,过分的平静,似极致挣扎后的平静。
她目视前方,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只希望您以后再开这辆拉贡达时能记得,至少有一个轮胎,或者一个把手,是由我们这样的人卖笑卖唱换来的。”
猝然的急刹车。
沈愉初不肯看他,紧紧抓住车门,手指攥得发疼。
空气不是阒然的,因他灼灼看过来的视线寂静又嘈杂,发沉,失望,自嘲。
沈愉初拧着身体,似乎在盯着后视镜,似乎在透过后视镜看后面的荒原,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看什么。
安全带咔哒一声,是耳畔唯一的声响。
季延崇开门下车,手拢起,火机起的火苗燃起蓝蓝绿绿的光,在下一秒就要熄灭之前,
他在路边点燃一支烟。
原来车外的风很大,他的头发被吹得蓬乱,那一点火星在簇黑的风里忽明忽现。
沈愉初下车,夺下他手里的烟,“才多大的人,肺不要了?!”
季延崇任由她痛斥、任由她抢走烟。
突然握住她的肩,将她硬扳过去,不容拒绝地俯身亲她。
沈愉初右手捏住燃烧的烟,左手难以自控地抓住他的衣领。
他极少这样霸道。
在亲密行为上,他有一条自己的绅士准则。
自从真实身份揭穿之后,他一直尊重沈愉初的步调,从未试图强势靠近她。
烟草味随着呼吸喷在她脸上。
沈愉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不想推开他,也可能是因为清楚根本推不开。
她避开眼,左手松开,举起挡住侧脸,垂垂挣扎,:“烟味。”
季延崇动作顿了顿,吻仍旧落下来,落在她手心。
但并不轻柔,近乎碾压式的亲吻。
从手心往外圈发散,发烫,顺着手臂往上攀登。
沈愉初难耐地蜷起指节,捏在指间的烟被他就势俯过去吸了一口,烟白的雾圈蜿蜒荡起。
烟味,酒味,世间最纸醉金迷的气味醺醺萦绕。
“真不愿意跟我?”
他看过来,沉沉的目光,如同周遭的暮色。
沈愉初伸出手,遮住那双眼睛。
只要遮住眼睛,蓬勃朝气的外貌还能还她一个青葱的李延山。
这个年纪的大男孩,应该意气风发想要在职场中闯出一片天地,应该在踢球时为场边女孩无意投来的目光而患得患失,应该仰脖灌下一瓶冰镇的汽水,应该尽情挥洒下满额的汗珠。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老成、世故,问她,你愿不愿意跟我。
早衰的灵魂配不上这副芳华的皮囊。
她不喜的视线第三次落到点点猩红的烟火上,季延崇碾熄了未尽的香烟,放开她,“去我家吧。”
走出两步,倏尔折返回来,“可以吗?”
示弱的试探,将沈愉初斟酌着的婉拒措辞堵回喉咙。
一路无人话。
沈愉初第一次拜访上弘路一号的宅邸。
三百多平的豪宅,居然只设置一室一厅,空旷得像午夜的荒野,没有家具的地方,全是大片的留白,黑白灰的装潢,颜色和线条都冷硬到杳无生气。
浴室里有沈愉初常用的洗浴用品,未开封,整齐码放在宽大洗手池的墙边。
她从中挑出一个香薰蜡烛,点燃,混合了甜橙和天竺葵精油的柔淡气味,总算为这个死气沉沉的空寂大宅增添了一丝生气。
冲完澡,裹上白色的浴袍出来,步入式衣帽间的左侧挂满了吊牌未拆的女士服饰。
身心俱疲,沈愉初无心去仔细翻找,拿起手边的一条白色真丝睡裙套上。
他背对她坐在床上,紧实的背肌如流线,面朝一整面囊括了万家灯火的大落地窗。
缭乱的夜灯流成蜿蜒曲折的光河,美不胜收。
宽大得过分的床,没有床头,也没有床底,厚重的暗灰色床垫直接摆在乌金木做成的底板上,能看清木上深深浅浅的圈圈年轮。
沈愉初犹豫着,光着的左右脚焦虑地交叠了下,还是朝床边走去。
大家都是成年人,也不是没睡过,心知肚明地来了,再推拒未免太显矫情。
何况她也很想念他的身体。
对于她的主动,季延崇只是短暂的一怔,旋即凶狠反压,狂迷的吻铺天盖地落下。
她被清凉的薄荷味笼罩。
因为她嫌弃烟味,所以他去清洁过口腔。
他总是愿意在这些事上迁就她。
但他今天异常地悍戾,更像是在发泄,发狠看向她的眼里充斥不知是对她还是对自己的失望。
她在那样绝望的注视中被抛上浪尖。
结束后,沈愉初只能浑身瘫倒着、劫后余生般剧烈喘息,两眼发直盯着同样暗灰色的天花板。
无主灯的设计,灯源散乱各处,视线找不到聚焦的地方,只能无神地涣散着。
忽然,微凉的指尖从侧边探来,压住她的嘴角,轻轻上提,“笑一下吧。”
或许刚结束一场情 | 事的嗓音略略喑哑,而她竟然从中听出了哀求的意味。
像他这样的人,会哀求吗。
沈愉初茫然坐起来,黑灰色的被子从身前滑落,空调未开,晚秋的凉意翻滚侵袭上来。
只看见他走向浴室的背影。
身形被擦得透亮的大理石地砖倒影,屋内灯暗着,只有窗外的流光映上,不出的孤清茕茕。
时针已走向下半夜,没有等到季延崇回来,她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她被难以挣扎的禁锢感惊醒。
季延崇死死抱住她。
他像是被梦魇住了,大滴大滴的汗从额角滚落,滑进全黑的枕头里。
沈愉初被一种发酸发颤的心软占领。
她探过去,吻他高挺的鼻尖,吻他紧抿的嘴角,吻他绷紧的面颊。
手指一下一下,轻抚过他蹙紧的眉心。
拧在一起的眉渐渐舒展开,但手臂抱她更紧。
沈愉初怜悯地看着他,万般情绪都化为一口漫长的嗟叹,浑噩地抱上去,将侧脸贴近他的心口。
他身上是她记忆里熟悉的,清林间的气味。
但沈愉初今天才发现,原来细嗅下去,能闻到苦寒的腐木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