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沈愉初醒得很早。
窗帘敞了一夜, 天是靛黑色的,天际线一点点的青白还不足以叫醒整个沉睡的世界。
枕下肌肉线流畅的胳膊,和近在咫尺的完美睡颜, 都让她忍不住勾起嘴角。
翻了个身, 胳膊撑起来,静静凝视身侧熟睡的人。
浓密的黑发可爱地蓬乱着。
两条英挺的眉毛浓而黑, 毛流感十足。
睫毛又长又密, 偶尔微颤一下,莫名让她想到一只脆弱的黑色蝴蝶。
脸部骨感瘦削分明,无端衬得冷白的面庞更为苍白。
沈愉初听,心思阔达的人,在睡梦中也会笑的。
而他在梦里也蹙着眉。
年纪轻轻,怎么就有那么多烦忧。
她吻了吻那紧绷的眉角, 用拇指指腹轻轻熨平。
不惊动他, 轻手轻脚地起床洗漱。
衣帽间里的女士服装多半不是季延崇自己挑的, 各种风格都有,沈愉初花了好一番力气才找到一身适合上班穿的正装。
上班途中, 她叫出租车司机绕了趟远路。
季老爷子寿宴那天, 季延崇借给她披的礼服外套脏了。
沈愉初翻出内侧的清洗标识, 不能手洗、不能机洗、不能干洗,问了几家洗衣店都拒收,她只好花大价钱送去奢侈品养护点, 今天正好去取。
奢侈品养护店的姐姐一身职业套装, 戴着白色的无尘布手套,心翼翼地将衣服装进硕大的硬纸袋里,拎给沈愉初,想起什么似的哦了声, “对了,沈姐,我们清洗的时候在口袋里发现了一些东西。”
俯身在柜台后找了会儿,递来一个的透明塑封袋,是在寿宴上收集的大佬名片,当时顺手收进礼服口袋里了。
沈愉初道了谢,接过来。
最上面那张,金色的字体龙飞凤舞——
徐宁。
攥住塑封袋的手指慢慢收紧。
从店里出来,沈愉初在路边等车,间隙给家里了电话,是她爸沈文军接的。
毕竟要去晖城,需要事先跟家里通个气,沈愉初开门见山直:“爸,我算过段时间换个工作。”
电话里传来一声粗重急促的呼吸,“初初,你是不是……得罪了同事,所以干不下去啊?”
沈愉初笑了,“没有,你想哪儿去了,就是正常跳槽。”
沈文军的口吻充满了担忧和不信任,“你都快三十了,出去找工作,还能有公司要你吗?”
嘴角的笑意徐徐褪去。
一辆出租车着转向灯减速靠近,沈愉初切出叫车平台核对了下车牌号,拉门上车。
“只是可能,还不一定,就先跟你们一声。”
“怎么突然要换工作呢?我们干了一辈子,也没听周围谁要换工作的。”
都是干不下去被开除了,才灰溜溜走的。
沈文军急道:“要不你给领导送点东西——”
奢侈品店的纸袋,折角硬挺,放上后座时不心戳到手肘,隔着衣服也划出一道白痕。
沈愉初轻轻“嘶”了声,卷起衣袖,破了薄薄一层皮,没出血,但火辣辣的疼。
她沉声截断,语速加快,“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听出她清淡语气下的不耐烦,沈文军敛住声,一遭大喘气,换了话题,“你妈,你给她你找到新男朋友了?”
沈愉初犹豫了下。
由不得她不犹豫,季延崇和她的关系,怎么可能称之为“男朋友”。
“初初?”
沈愉初回过神,轻微吸一口气,进得满鼻呛人汽油味。
“是。”
顿了顿,她。
沈文军似看穿她的迟疑,重重叹了口气,“我当时一听就想,你肯定是怕你妈生气骗她的。你都快三十岁了,对象哪能好找呢。”
早高峰,车堵得厉害,一辆一辆车淤塞在路口,限制住一个又一个铁框中的人。
不耐烦的滴滴叭叭一声迭一声,你比我叫得高,我比你响得长。
沈愉初看着前方数不清的红色刹车灯亮,一时如鲠在喉。
沈文军试探着劝道:“其实爸爸觉得,申的条件真的很不错了,一表人才,又有文化,你要不要再试试——”
“我就跟你们跳槽的事。就这样吧爸,我马上要上班了。”沈愉初听不下去,敷衍应了两声便挂断。
“砰——”一声,前车擦挂,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下了车,扯着嗓子对骂起来。
一时间,叫嚣声,喇叭声,围观车辆的起哄声,交汇一处,似锣鼓漫天。
“师傅,靠边停一下。”焦躁地瞥了眼表盘,沈愉初决定去搭地铁。
艰难从蒸肉罐头似的地铁车厢挤出来,通往源茂的地下通道里,前后左右都是人,化身一片机械浮萍,随着人浪随波逐流。
大办公区域里异常热闹,人里三外三地涌在一起。
“怎么了?”沈愉初走过去。
边上的姑娘捧着一个精致礼品盒,乐呵呵地:“钟董太太回国了,给大家分礼物呢。”
话音刚落,饶嘉淑从人群的缝隙看过来。
油亮的黑发精致地盘起,一根碎发都没落,脖子上一圈莹白的珍珠项链,淡金色粗花呢的套装里金线闪闪。
“哇,你长得太漂亮了!”饶嘉淑捂嘴惊叹着,笑眯眯的,亲切上来牵住沈愉初的手。
得知她是市场二部的经理,饶嘉淑更是赞不绝口,又是内外兼修,又是才貌双全,一口一个合眼缘,拉着她半天不愿松开。
职员时期,沈愉初收过饶嘉淑千里迢迢带回来的饼干、巧克力。
现在升职了,伴手礼变成某奢侈品牌的钱夹,醒目挑眼的桃粉色,硕大醒目的金色LOGO熠熠发光。
*
傍晚,沈愉初下楼去便利店,算随便买点关东煮凑合对付掉晚饭。
她绕过一排货品架。
过一次照面的季老爷子助理,行踪莫测冒出头来,“沈经理,季老先生在等您。”
沈愉初停下,视线从不远处咕嘟咕嘟冒泡的酱油色汤汁上移开,“有什么就在这里吧。”
助理怔了下,“季老先生不是很方便。”
“没关系,我可以等他方便的时候再谈。”她疏淡地笑了笑,作为碰面的结尾。
那人大概是从没见过她这样的,一瞬间都惊了,半晌扔下一句“您稍等”,跑出去请示。
沈愉初走到柜台前。
等她点单完毕,助理抱着一个黑色文件夹回来,“季老先生请您先过目这份协议。”
刚盛出的关东煮,冒着滚滚白热气,即便加了隔热杯垫也极烫手,仅仅握了几秒钟,指腹就泛起了浅浅的红。
沈愉初不愿为难同为工人的助理,纸杯左手换右手的倒着,眼神示意他到就餐座位那边谈。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婚前协议这种东西,实在是新奇。
一目十行扫视完毕,合上文件夹,放在一边。
她吹了吹纸杯上的热气,竹签挑起熟透的白萝卜,抬在嘴边吹凉。
坐在对面的助理见她一言不发自顾自吃起来,震惊之余只能主动发问:“对于这份协议,您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沈愉初咬下一口,汤汁爆出,烫得唇舌发麻。
“好的,请稍等。”助理拿起文件夹起身,推开玻璃门走出去。
伴随着店员下一句有气无力懒洋洋的“欢迎光临”,再回来的人阵仗颇大。
拐杖上巨大的龙头雕刻出现在眼前。
季老爷子今天换了一身暗青色的唐装,和正容亢色的神情似同根同源。
还是那样施舍般的语气,“既然你没有问题,那我就默认,你对我们开出的条件很满意。”
“问题其实是有的。”沈愉初折起纸巾擦了擦嘴角,“不知道您是在找孙媳妇,还是在招职业经理人呢?”
季老爷子冷笑一声,“沈经理笑了,职业经理人可开不到这个价位。”
凌厉眼神一指,助理忙上前来翻开协议,纸张哗哗作响。
“您笑了。”沈愉初也不带内容地笑笑,“时代不同了,现在这种价位放出去,猎头都未必愿意接这笔生意。”
毫不留情面,便是在暗指老爷子跟不上时代了。
这大概是她从季延崇身上获得的成长,即使面对对自己年龄阅历全方位压制的人,但气场也可以分毫不露怯。
她话语里分明不含半点嘲讽,却无端令听者有意,似是让季老爷子该退休退休,过清闲日子就算了,少再插手。
季老爷子面色陡然一凛,眼底讥鄙倾出,“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你们年轻人心气高,不愿意也罢。只是源茂不需要你这种心不齐的人,心大了尽管出去,试试有没有公司愿意招你。”
沈愉初简直要笑出来,手里的竹签并列插回纸杯里,慢慢笑着:“我发现您和陈怀昌真是一扇门里出来的一家人。几年前,陈怀昌也对我用过这一招。”
指尖放回上衣口袋里,摩挲了下徐宁的名片。
“那时候我确实不得不妥协了。”
那串电话号码一天内看过无数次,几乎可以倒背下来。
“不过现在,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
心中最后的一丝游疑如大梦初醒,照出眼前一条笔直清晰的大路。
沈愉初灿然笑了,“我不会再受你们摆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