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她逃他追
新年伊始, 元景城却陷入了绝对的静谧无声,往日鸟鸣犬吠的城镇好似被人无声地掩住了嘴,心惊胆战地沉默了下去。
街上红甲士兵来来往往, 肃然目光直勾勾盯着偶有出来买菜的百姓。街道两侧商铺关了大半。
初二一早,城西传来喧闹, 复辟军在县衙门口肃清官门, 不服的、顽抗的尽数入了大牢。
一夜之间, 元景城已然听不见异声。
以将家为首的商家甲胄闭门谢客, 既不与苏冀北相抗, 也未曾表露出其他意思,仍在观望时局。
元景城刺史府邸内, 红甲军密布。
正堂之上,高大男人身披甲胄,浓眉星目,不怒而威,一双手掌硕大拍在桌上, 显得桌上的布防攻守地图都显得巧玲珑。
“整整一个月时间, 咱们的人从南到北暗中部署,沿外线包抄,除却陇中, 现下已将整个荇宇衡围在了他的皇城里,他插翅难飞。”
“荇族怕是安逸久了, 都不知居安思危四个字怎么写了。咱们此番选在除夕夜发兵,大抵整个皇城都要诚惶诚恐地过个新年了。听京城传来消息, 昨日至今, 皇城的护卫一波添至三波, 怕是早便坐不住了吧。”
苏冀北酣畅大笑起来, “起来,还要多亏了世子,若不是他的谋划,恐怕我一个月前就按捺不住发兵了。”
屋中几人目光顺着话语望至侧座最靠大门处的身影。
他静静坐在轮椅上,白裘披风加身,俨然像个富家孱弱贵公子,画风与屋中那些魁梧之人截然不同。
众人看向他时,他还偏着头,目光淡淡落在倚在院中那架着各式刀剑的兵器架上。
那波兵器是清剿完最后一批守城军后收回的,不过是半个时辰前的事,刀剑上还挂着赤红的鲜血。
隔着半个庭院的距离,他不确定刀剑上挂着的血渍是否还是热的。
“殿下,殿下?”
祁支动了动瞳孔,回过头,还未话,又捂着心口咳了起来。
“殿下不能受风,是谁将外头的窗开起来的,找死不成?”
“快,推殿下回房,寻聂大夫去再给殿下看看。”
很快有人上前,为祁支拢紧了身上衣襟,便推着他去了侧室暖阁。
一早,窗外又下起了雪,湿漉漉的雪夹杂着雨水落在院中,洇在刀锋血渍上,划开浅红的血水。
厅堂里谋兵布阵的商议声仍在继续。
年轻的男子着一身赤色劲服,推着轮椅慢慢走去侧屋,“殿下在想什么?可是在想郡主?”
“没想什么。”
看出他的心不在焉,男子放缓了步伐,思忖片刻,“早时聂大夫来看过了,殿下恢复得十分不错,再过几日便不需坐在轮椅上了。”
他大抵在猜想轮椅上人的心绪,又带着一半真实想法与一半安慰道,“殿下虽伤得重,但殿下是余阁中人,习的是符咒秘法,本就与舞刀弄剑的其他将士不同。等殿下能站起来了,很快就能重拾风采,惊煞天下了。”
轮椅恰好行至侧屋窗沿,轮椅上人抬了抬手示意停下。
侧屋窗扉开了很一条缝,恰好能看见四方院子上雪白无暇的天空。
祁支盯着窗外天空看了一会,目光缓缓下垂落在自己手上,那双手缠了不少绷带,倒不影响写符施法,只是取下纱布,看起来会有些狰狞。
“我这双手有些难看。”他忽然开口,随后自嘲一般笑笑,“怕是以后要被姑娘嫌弃了。”
身后男人一听,正要反驳,祁支却已然敛了嘴角笑意,视线也定在了半空中。
“阿裘,你,咱们的刀落到那些守城将士的脖子上时,流出的血是热的、还是凉的?”
阿裘一愣,不知他话中含义,揣测着回答:“热……的?”
“人的血肉,自然是热的。”
窗外的雪积得厚了,堆起厚厚雪层,反射起一道白光照在祁支的脸上。
在床上躺了许久,他消瘦了不少,敛去了从前少年样态时面容的柔和清朗,五官棱线更加突出和锋利,俨然已是男人模样。
“按照如今律法,守城的将士大抵已经十八吧,有些或许已经成家了……不知他们死了,家中子女如何悲怆痛哭。”
话到此处,阿裘便明晰了他话中之意。
“殿下慈悲。战乱固然致使家破人亡,但荇族残暴、欺压百姓,若是不经起兵斗争,百姓更苦。若非贤良君主,天下百姓世世代代,皆逃不出一个‘苦’字。”
“贤良……”祁支抬起眼看他,“听新帝上任后,民间对他赞誉有加?”
“殿下是指……荇宇衡?之前听将军提过,那不过是荇族扶持起来的一个傀儡罢了,手中没有多少实权的。”
祁支收起视线,抬了抬手。
阿裘正要推他离开,院中有将士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神色难看地冲进了正堂。
祁支皱了皱眉心,转了个方向示意阿裘再去正堂。
“将军,城外线人传来消息,道是在城外荒郊发现了两道尸体,是……”报信人悬在半空的手臂微颤,牙关咬了咬,“是萧长老和言长老。”
“什么?!”苏冀北拍桌而起,怒目圆睁,“他们不是去接郡主了吗?谁能伤得到他们?!谈昭?”
“应、应该不是,在两位长老尸体上,寻到了几把箭。”报信人颤巍巍地呈上取回的断箭,箭柄上,分明刻着“荇”字。
屋中有人惊呼:“荇族!他们如何寻到此处的?言长老他们是前日出去的,纵是荇族脚步再快,也不至一日便赶到此处啊!”
轱辘滚过石路,轮椅又推回了正堂。
祁支的脸色异常难看,发白的指尖重重掐在轮椅扶手上,眼中冷意非常,“谁派他们去找郡主的?”
屋中静谧,片刻,有人弱声回答,“咱们既然起兵了……还是接回郡主才能护她安危………”
“你不去接,没有人知道她是郡主!”
祁支重重掷出了手中暖炉,额角青筋浮现,语气从未像现在这般激动震怒。
“出动族内两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去接的人,他们不觉得那是郡主,还能是什么,是世子妃吗!他们本是不知还有谁活着,如今你们是明摆着告诉荇族,郡主还活着,她就是那个靶子!”
祁支暴怒的斥声重重砸在屋子里,整个正厅陷进了长久的沉默。许久,有人干巴巴地张了张嘴,“两日时间,足够荇族的人赶来了………恐怕,已经冲郡主去了。”
办糟了事,苏冀北身上气焰全无,他拿起兵符,试探性看了眼祁支:“可要出兵保护郡主?”
祁支抿直唇线,胸口起伏缓缓平息下来,他垂下眼,扣在扶手上的手指缓缓松开,指尖发白。
“此时若大张旗鼓出兵便是给荇族引路了,还是让余阁的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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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月山庄。
此处远避市井城区,藏于山清水秀之间。落了雪,山庄外翠绿的竹柏淋白了头,庄中悉心照料的鲜艳花簇落了皑皑白雪,一片怡然。
叶春渺跟着谈昭到了这山庄已然两日。这山庄是谈昭从前购置,平日留给赵千莫做茶叶生意,位置僻静,倒是此时落脚的最佳地点。
这两日,谈昭比从前忙碌了不少,每日早出晚归,虽然他不提,但叶春渺多多少少也能从山庄上下的氛围中推测出谈昭平日忙碌与苏冀北、与局势相关。
叶春渺对自己身世及当今时事仍有不解之处。
照谈昭与两位长老所,当初王室遗留下世子与郡主二人,若她是郡主,那世子在何处?她的记忆中分明还有个男孩的身影,他至少在叶春渺的记忆中并未遇难。
而如今苏冀北有意复辟,他既要重建支氏王朝,可若江山下来了,王室却只剩她一人,日后靠谁执掌天下?
叶春渺可不认为他们会将天下交给她一个在江湖长大、不谙朝政的丫头。
叶春渺想问谈昭,但谈昭连日忙碌,总是天未亮便离去,等到她入睡时才归,她也一直寻不到机会。
叶春渺试图询问林朝抑或是其他弃影,但他们似乎都对她的问话讳莫如深,总是有意回避着她,这更加深了叶春渺心中疑虑。
初二,天未亮。
叶春渺察觉到床褥边阵阵悉索,知道是谈昭准备离开了。他轻手轻脚地从她身边走过,似乎在她面前站定,指尖很轻地挠了挠猫下巴,在酣睡的猫头顶落下一个吻,然后准备转身离去。
下一瞬,却被一只手勾住了腕。
“你去哪?”叶春渺着赤脚坐在床沿,语气带着初醒时的轻软问他。
谈昭回过身,视线在面前人身上扫过两圈,他似是想离去,但却情难自已地弯了唇,然后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手有点凉,快进被子。”
谈昭带着她的手放回了被子里,视线落在那双垂在床沿的瓷白双足上,视线滚了滚,俯下身,粗糙的掌心捧起她的脚放进了被子里,拉起被角,将她严严实实地围了起来。
“你要去哪儿?”叶春渺眨着眼,眼睛亮晶晶的。
窗外天色未亮,昏暗的天空远远露出一丝鱼肚白。
房中未点灯,男人一身肃杀黑色俯在床榻边,一只手撑在床侧,掌心拂了拂叶春渺额角碎发,声音温柔。
“去和林朝他们商量点事,阿渺再睡会儿。”
叶春渺抬起脸,将脸颊贴到他温热的掌心,继续追问,“什么事?我可以去一起听吗?”
屋色昏暗,看不清谈昭的表情。
叶春渺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只感受到面前黑暗笼罩,然后唇上很轻地落下一片温热。
“乖,你什么都不用想。”
屋门自外轻轻合上,床上人影沉静了一会,然后掀了被子,摇身一变,从窗户溜了出去。
山上风大,猎猎林风穿梭在山庄上下。
天未亮,山庄已然亮灯忙碌。
叶春渺深知自己的一举一动必然有弃影在暗中监视着。
自然是谈昭的意思。
她知谈昭在意她,怕她又出什么事,所以才派弃影监视。但这几日谈昭对她的回避中,倒让她察觉到监视的含义中,或许还有几分防备的意味。
谈昭似乎有意不想让她知道什么,抑或是参和进什么事态中,而若如今能有什么与她相关之事,便是苏冀北复辟之事了。
叶春渺从窗户跳出,有意一路闲逛模样溜去了厨房之中,藏身于一个运菜的车板之下,随着运菜车离开了别院,这才从车上跃下来,探索起了这山庄。
山庄很大,下边沿是一亩亩花田茶田,间插着不少建筑,山庄上初亭台楼阁、甲第连云。
猫的听觉灵敏,她很快察觉到谈话声来自东南方。
叶春渺在墙角蹭了一身灰扑扑,沿着墙根悄无声息地向东南方向靠近。
“言若清和萧垣死了,苏冀北的人在他们身上找到了荇族王室的箭,想来荇族知道叶姑娘没死,很快便要寻来此处了,魔君若是为叶姑娘好,还是尽早将其送回苏冀北那处吧。”
“他要来,杀了便是,区区一些士卒有何可惧。”是谈昭的声音。
“可咱们总归是要与苏冀北合作的,此时将叶姑娘留在山庄,怕是不利于日后关系………”
墙角,叶春渺瞪大了双眼,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屋中,谈昭的声音云淡风轻,“不利便不利,总归是各取所需,我还需替苏冀北考虑不成?乱世在即,纵是将人送回,也难保苏冀北不会分身乏术,让人钻了空子。”
另一道男人声音有些犹豫,“可那处毕竟还有叶姑娘的至亲在啊,叶姑娘兄长若是寻过来…唔……”
他的话似还没完,就被人掐住了喉,谈昭的声音低沉冰凉。
“我过,不许在此处提起这事……他若是寻来,我自有办法对付。你们只管加强山庄防守,把人给我看好了,若是守不住她,你们也跟着一块去死。”
屋角外,叶春渺僵怔在原地,漆黑瞳仁不断放大,身上毛发都微微竖了起来。
她果然……还有个兄长。
谈昭为何不肯告诉她,他为何瞒她,他要和苏冀北合作做什么。
方才听他的意思,他是要将她禁锢在此处山庄么?
叶春渺四肢发凉,头脑一团乱麻,她对谈昭似乎并不如她自以为的了解,她不怀疑谈昭喜欢自己,但从他口中听到隐瞒与禁锢的话语,却令她不得不觉得毛骨悚然。
正这时,屋脊下有人影走来,脚步一顿,惊呼:“咦,你怎在这?”
是林朝。
叶春渺目光一动,扭头就跑,与此同时,房中人也察觉到了屋外动静,火速追了出来。
叶春渺不管不顾,她心知此时若是停下便再难离开。
山庄中多是层叠亭台楼阁,叶春渺敏捷地跃上墙头,钻入了密密麻麻的草丛之中,逃得仓皇。
“阿渺,阿渺!”
从见到那抹花色的身影,谈昭的心就沉沉地坠了下来。
她转身就逃,他便心知,她什么都听到了,她不会再相信自己了。
谈昭知道,这一次如果让她跑了,他大概便永远失去她了。
人的欲望便是永无止境的,就像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
从前,他将她奉作天边白月光,她皎洁无暇、不可亵玩。
他只敢在远远的沟渠中望着她,龌龊地等待时机,偷走她不要的梳子手链,将其当作宝物细细宝贝。
可偏偏,那白月光屈尊降贵,落到了他的手中,让他尝到了甜头,从此无尽的贪念就被唤醒,他不再满足于远远的肖想她。
他想贪婪地将她占为己有,他想将她禁锢在自己身边,最好是寸步不离,永远地留在他身边,不惜瞒她、骗她。
所以,他不能让她逃走。
谈昭眸底暗色加深,身形也疾掠了起来。
另一头,叶春渺从草丛中穿过,虽有四条腿,但毕竟身子视野受限,她很快便化出了人形逃跑。
绕过屋舍,便是一片枯枝败叶林,叶春渺也不知该逃往何处方向,但四处屋舍都在往外涌人,她只能钻进了林子里。
凛冬树林都已经萧瑟,天空不知何时开始落雪,飘飘洒洒飞扬起白花。
叶春渺没有穿鞋,赤着脚踩在尖石枝干上,脚底磨得生疼,却也不敢停下,谈昭的声音在身后不断响起,她的眼前被水雾蒙住了视线,脚底不心踩在了一块尖锐的石头上,她跌落在地,与此同时,一道熟悉的气味铺天盖地地笼罩过来,她被牢牢禁锢住。
“别走,别走,阿渺………”
谈昭将她牢牢地扣在了怀中,他的手臂长而有力,发了狠地将她按在怀中,动作狠厉强势,但声音却是颤抖的。
还好,还好追上了。
她终究还是留在了他的怀中,她哪儿也不会去。
“阿渺不要走,你过,不会走的。”
他的声音像是乞求,带着脆弱的破碎感,又让叶春渺想起他初认出她的那一天,他也是这样卑微地颤着声。
叶春渺抬起头,果然对上男人发红眼角的湿润,心中不知被什么情绪蛰了下,她张了张口,语气平缓,带着对谈昭的信任试探性问:
“你可以告诉我………到底瞒了我什么吗?”
叶春渺的声音并不激动,更像是好声好气地哄着他问。
但她愈是如此冷静,让谈昭愈是害怕。他怕她对她心灰意冷,不再愿意留在他身边,怕她生他的气,对他避之如履。
谈昭跪坐在叶春渺身侧,粗大的指节缓缓捧住叶春渺的脸,颤抖的目光看到她眼角的泪,他更加惊慌,不知该坦白还是继续哄她,头脑中没了主意。
“阿渺别哭,别哭………”
他捧着她的脸,一下又一下地吻去她眼角的泪,在这一刻彻底慌了神。他想拥有她,却更不想看到她流泪,他什么心思也不敢再有。
“我都告诉你,我全部都告诉你………”
他的话到一半戛然而止,眸中颜色凝了凝,气息敛了下来。
“荇族的人来了………”
谈昭沉了沉眸,利落抬手抽掉发间的红带蒙住自己的眼。然后起身,俯身捧住叶春渺的脸。
他蒙着眼,看不清眸中情绪,但声音却是万分缱绻柔意的。
他在她额前落下一个吻,:
“乖,在这里等我。”
“哪里都不要去。”
作者有话:
阿渺勇敢飞,谈永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