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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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支的应战决心并没有叶春渺早前所设想得那般强烈, 又或者,现在的他早已不如从前那般果决冷血。

    从得知自己身世,往后的十多年, 家族仇恨便是悬在他头顶上的一把冷剑,他总要沉默着接受这安排, 而其他情愫对他而言, 大抵便如冰寒三尺以外的一点风吹过无痕。

    他杀人, 用最了无痕迹的方法终结了许多荇族人的生命。在滔天的家国仇恨面前, 那零星一两个的生命逝去并不能给他的心情带来一丝一毫的波动, 他的心早如一口古井,沉静又冰冷。

    而让他心绪发生翻天覆地改变的, 是他得知是自己亲手害死了妹妹的时候。

    他从未想过,仇恨和杀戮带来的后果会如此直观得呈现在他的面前,他在那一刻是真实地听到心中的战栗和颤抖,他头一回如此害怕和憎恨自己。

    于是在那之后,他变得愈发颓丧, 往日纵是心中不爽, 面上也总是笑吟吟的少年模样,而那之后,他便是装都懒得装。

    后来得知叶春渺还活着, 但她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厌恶和憎恨。

    他也无可辩驳,自己也觉得自己根本不配当人兄长, 只愈发觉得这样日复一日的杀戮令人乏味至极。

    从洛北到关夏,无尽的屠戮和压得喘不过气的仇恨如一团黑雾包裹着他。大抵是有过失手杀了妹妹的经历, 他的刀剑落下, 心中总会沉沉一颤, 无端想到他刀下的亡魂是否有远方的亲友。

    月浅夜重, 祠堂里一抹瘦削背影从夜深,跪到了清。

    -

    第二日,叶春渺是被窗外鸟鸣唤醒的,一睁眼便对上坐在床边认真端详模样的谈昭。

    叶春渺有些不好意思,拽着被子坐了起来,“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叫我……你怎么自己进来了?”

    “ 你太累了,不忍心叫。”谈昭瞳底淬进些笑意,顺了顺她的头发,站起身去给她拿衣服,“起来吧,吃点东西,一会儿去前头点事。”

    叶春渺好奇了起来,“什么事?”

    “支氏与荇族的事。”谈昭十分自然地展了展她搭在一旁的衣裙,示意道,“伸手。”

    叶春渺哪儿好意思让他给自己穿衣裳,赶忙跳下床夺过衣裳,“我自己来!”

    谈昭笑笑,也不与她争抢,径直走去给她盛了点粥。

    略吃了些早餐,外头便有侍女来请了,他们抵达前厅时,荇宇衡已经坐上了马车,而一同站在门口的,还有祁支和将筠,以及另外一道令人有些意外的身影。

    “你既这么不想看到我,那直接了我走就是了!为何偏偏要我跟他们走,我要不是因为担心你,至于千里迢迢跑来这儿吗!” 贾玉姮柳眉微竖,眼圈瞧着是有些泛红的,话语哼斥都是对着拦在她身前的祁支的。

    马车上,将筠和一个车夫正饶有兴致地眨眼看着前头置气的两人。

    祁支要贾玉姮跟着荇宇衡他们先行离开,只是因为关夏这儿不日就要再度爆发战争,刀剑无眼,她一个武功也没多大出彩的姑娘家,留下来也不知道有多危险。

    “你怎么就听不懂。” 祁支拧着眉心瞪她,“你知道留在这儿危险多大么?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上去能几下?回头我还得分心去救你。”

    “不用你管!”贾玉姮紧蹙眉心反驳他,“你少瞧不起人,我可不是那些娇滴滴的姑娘,用不着你来保护行了吧!”

    祁支抱着胳膊嗤声,“你若是功夫好,就不会三番两次被我抓住了。”

    “………你!”

    贾玉姮这回是真的恼怒了,她气得胸脯起伏,再不想和他话,好心当成驴肝肺,这破男人,早知道就不来看他了!

    她恶狠狠瞪了眼祁支,扭头跳上了荇宇衡的马车。

    “你放心,往后我再也不来寻你!”

    ……

    马车悠扬消失在街角,祁支这才松了嘴角,无奈地按了按眉心回身。然后对上站在门后端详得饶有兴致的两人。

    叶春渺好奇道,“你与她………你们?”

    “……没有。”

    ……

    新一场战事在即,叶春渺他们必须马上离开关夏,临行前,祁支将他们昨夜商议的计划告诉了叶春渺。

    下月十五,荇宇衡会率领众臣前往青云台祭祖,届时会放出支氏细作预备借机谋反的消息,引荇仁率兵围剿,等荇仁出现了,祁支再发兵与荇宇衡之人里应外合,歼灭荇仁一众。

    距离祭祖之日尚余半月,关夏战事需得由祁支做个了解。荇仁是个多疑之人,要做出拼尽全力仍然覆灭的样子,才能让他相信支氏不敌,从而放松了警惕,生出一鼓作气将支氏尽数歼灭在青云台的决心。

    照他们所,荇仁在元景城受过谈昭一掌,心中怨恨耻辱,只要谈昭在,他就必然会杀过去,因此祭祖那日,谈昭也会出现。

    叶春渺虽是心中有担忧,但为了大局,也不会将心中话出来,只是这几日来,明显有些心神不宁。

    他们坐马车北上往皇城去,天气暖了,时间也不急,两人便走得很慢,一路看看不同风土人情,叶春渺心里惦记着半月后的祭祖之日,没什么心情观赏风景,谈昭这样话少的人,这些日子为了让她宽心,倒是话多了许多。

    路途走了一半有余,他们在一处客栈落脚。

    入了五月,天气已然热了起来,在马车上颠簸两日,叶春渺浑身黏糊糊的,一入客栈便叫了水沐浴,大抵是过于疲惫,她竟不知不觉坐在浴桶中睡着了。

    谈昭在外头等了半个多时辰,左右不见她出来,上去敲了敲门,也没听到应声,这才皱住眉心推门而入。

    “阿渺,你——”

    浴桶边沿,那颗湿漉漉的脑袋应声回头,水雾氤氲,美眸好似含了一汪清泉,在燥热的初夏,豁然淬湿一片。

    叶春渺有些惊诧,“你怎么进来了?”

    “我来看看……你是否还好。”谈昭嗓音低沉,话时瞳底黑雾翻滚,他在两步之外止住脚,漆黑的目光扫视过浴桶之外的雪.白.肩角,喉结微滚,半天,声音有些沙哑,“阿渺,泡久了不好。”

    “哦……”叶春渺缩了缩肩膀,被他过于直接的目光如此盯着,脸上有些燥热,她往浴桶下藏了藏身体,谈昭依旧定在原地没走。

    叶春渺终于急了,声遣他走,“你出去呀,不出去我怎么穿衣服。”

    叶春渺以为他大抵是劳累得出神,她提醒了他便会马上出去,谁知她都这么了,谈昭仍站在原地不动,目光仍直勾勾地望着某处。

    叶春渺脸上烫得不得了,红着脸正要再话,倏地,谈昭走了过来,在浴桶边蹲下。

    这样近的距离,叶春渺似乎能看到他漆黑瞳底翻涌起的滔天情绪,也在这时后知后觉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纵是这一路过来,谈昭与她虽不住一间房,但谈昭半夜跑来抱着她睡觉的情况也是有的,多数时候他都是克制的,从未有过今日这般出格。

    叶春渺心下有些慌张,但又觉谈昭是正人君子,绝不是会做出强人所难之事的人,便没有斥他,只是抬手挡住了他过于直接的视线。

    “你……做什么呀?!”

    “阿渺……”

    她的腕子倏然被握住,然后察觉指尖一阵湿漉,他哑声低沉,“阿渺,我不做……可不可以……”

    很过分的请求。

    但叶春渺却鬼使神差地觉得,自己似乎可以接受。

    天暗下来,浴桶里的水溅出了大半,客房里终于归了宁静。

    叶春渺的呼吸沉沉,被谈昭折腾得手酸腿酸,很快就睡了过去。大抵是夜半时分,窗外有蝉鸣阵阵,叶春渺醒来,便对上咫尺外闭目入眠的男人。

    她挪了挪身子,借着窗外月光量他的睡颜。他的五官本就是姣好的,从前在永玉乡,她还是一只猫时便常常和谈昭同睡,只是那时总觉得他心术不正,纵是睡着了,眉宇里也紧紧皱着,像是藏着坏心思。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心绪似乎平稳了许多,睡着时,眉宇便舒展开来,布着月光浅纱,真是好看得不得了。不仅人长得好看,平时和她话时,他也从来都是温声好气的,除了……那些事情之外,便再无不温柔的时刻了。

    想到睡前那会儿的行径,叶春渺这时还有些害羞,缩回了手便算翻过身不看他,却觉腰间掌心紧了紧,谈昭醒了过来。

    “睡醒了?”谈昭长臂一揽,又将人带进了自己怀中。

    叶春渺点点头,又想到什么,赶紧摇头,声,“没睡醒,我继续睡了。”

    谈昭笑着吻了吻她的眉角,“睡吧。”

    话虽如此,但叶春渺再闭眼却真的睡不着了,距离京城不过两三日的路程,祭祖之日也近在咫尺,浅浅的不安感不断笼罩在她的心头,她为支氏担心、为祁支担心,更为谈昭担心。

    不知过了多久,叶春渺又睁开眼,声唤了声,“谈昭,你睡着了吗?”

    谈昭睁开眼,“没有。”

    “你觉得,祭祖那天,咱们的胜算有多大?”

    “荇仁兵力十八万,荇宇衡的人五万,支氏旧部有四万,加上余阁还有魔族的江湖中人,大抵相差不差吧。”

    “江湖?这朝堂之争,江湖门派也会参与?”

    “江湖与朝堂本就不是割裂,更何况,荇族本就意图一统江湖,若不倒他,倒下的就是各门派,他们就算为了自保也会出来。”

    “哦………”叶春渺眨了眨眼,听着谈昭胸膛里的心跳声,忽然想起什么抬头看他,眼神亮晶晶的,“对了,那个拾味散的毒,你不必担心,我已经找到解药了。”

    她微微支起身子,青丝垂坠下落在谈昭眼角,他闲闲牵起嘴角,指尖绕着青丝转,声音温醇,“嗯。”

    叶春渺趴在他的胸口,盯着黑暗半天,又问起来,“话回来,你怎知那日祭祖,荇仁会出尽所有兵力啊,万一他有所保留……而且我听,他最近在修炼禁术,不定功法大增……”

    谈昭浅浅笑了一声,“我利用拾味散毒了他,他恨极了我,必会出全兵力来杀我的。”

    “噢……”叶春渺低低应了一声,眼睛将将就要合上,忽然从他的话中品出了几分别的意思。

    她倏然坐了起来,“你别告诉我,你是故意中拾味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