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爹
叶春渺便知道, 连她都能轻易闻出的毒,谈昭怎么可能闻不出来?他根本就是故意中毒、故意叫荇仁放松了警惕,才会故意中那毒的。
事实确如他的计划发展, 但叶春渺却不免生气不满,他怎敢如此不将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儿, 为了取荇仁的性命不惜拿自己的性命当赌注。纵使那时谈昭还不知道自己的存在, 叶春渺也难以原谅他如此刀尖行走的行为。
于是那天过后, 叶春渺便没怎么再理会谈昭, 谈昭几番趁着只有两人在场, 想找她解释些什么,叶春渺就冷冷觑他一眼, 然后化作猫身,让他无话可。
他们抵达京城时是在一个初,日子暖了起来,暖阳洋洋洒洒落在城墙上。林朝已然在城门前等候了。
林朝在马车外,“公子, 人手都准备好了, 即刻便可启程。”
皇家祭祖要提前三日封山,他们需要提前入山做好准备,这日就该启程了。叶春渺早知道他们的计划, 便也没有阻拦,只是没什么神情地替他整了整衣襟, 低敛着眼睫没有话。
谈昭握住叶春渺的手,他的掌心宽大温热, 比起从前在魔族时的通身冰冷, 倒是多了几分人的温度, 他, “阿渺,我向你保证,必当毫发无损地回来。”
叶春渺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压了嘴角,然后点了点头。
“阿渺就在城中等我,三日之后……”
谈昭微微低下头,素来沉静的瞳底晕开几抹灼热来,他,“阿渺,三日之后,咱们就成婚,好吗?”
叶春渺一怔,缓缓抬头看他,眼底不出是什么情绪,犹如水雾清浅覆了一层,她倏然抿起嘴角,在谈昭的嘴角很轻地落下一个吻,然后将他推出了马车。
“想得美,快去!”
马车在城门口短暂地停留之后便驶入了京城,来接引叶春渺的是荇宇衡的人。京城内虽然到处都是荇仁的眼线,但战事若起,京城以内便是最安全的一道防线,因此他将叶春渺安排在京城内,这也是祁支的意思。
马车混入了南方北上的商户车队中,沿着城内甬道在一处客栈停下,第一辆马车上下来一对年轻夫妻,丈夫的怀中还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儿,才一下车,就兴奋地指着后面的巷口:
“爹爹快看,有只猫!”
男人随他望去,却并未看到什么猫,只当他又在胡了,好笑地点了点他的额头。
客栈门前人收到示意,引着叶春渺他们的马车走去客栈后门。
“姑娘,可以下车了。”
车里没有回应,那人又重复了一遍,“姑娘,您可以下车了。”
后巷静谧无声,只有蝉鸣阵阵,那人察觉到不对,赶忙掀开车帘,却只看到了空荡荡的马车。
……
荇族祭祖向来需要大操大办,更何况宫中主管天运星宿的大人算了一卦,今年是狼紫星冲月,大煞,更何况,皇帝病重了那么久,更得需将仪式办得更为热闹隆重冲冲喜,才能压制煞气。
于是祭祖之日前半月,宫中就有条不紊地布置开了,许是这热闹真冲了喜,那久病的皇帝身子竟缓缓好了起来,这几日看起来心情还不错,常常召些荇族族人入宫闲谈。
三日不长不短很快就过了,皇家轿辇抵达青云台山口时,远远就见重兵重重叠叠、密密麻麻围住了山头,军队之首,高高屹立马上的正是荇仁。
荇宇衡露出惊讶神色,“今日是皇家祭祖,爱卿如何来了?”
荇仁高坐马上,粗犷花白的胡须高高扬着,看起来精气神不错,他一如既往地没有拿正眼看荇宇衡,更别有什么君臣之间的敬意了。
“天气不错,出来走走。”他回答荇宇衡。
一旁下属似乎也都习惯了荇仁这态度,宫中侍奉久了的人都知道,荇宇衡不过是荇族扶持的一个傀儡,要真认主子,还得看荇仁的眼色。
荇宇衡也习以为常了,豁然笑笑,展手示意他先行,“那就爱卿先请。”
荇仁也丝毫没有客气,驱着马驰骋入山,后头军队紧随而上,直到密密麻麻的军队都已经入山,那金贵的皇家车马才略显卑微地缓缓跟了上去。
皇家车马与荇仁的军队在山上安营扎寨,荇宇衡与荇仁坐在观云台闲谈,荇仁坐的是主位。
“陛下大病初愈,今日来此处吹风,当心又吹坏了身子。”荇仁抿了口茶,语气平淡像是敷衍般。
荇宇衡笑吟吟答,“朕无碍,倒是爱卿今日怎的忽然有了兴致,要来此处观景?”
荇仁冷笑,“山上不比皇宫高墙铁壁,万一混进些不干净的杂粹,可就不好了。”
……
接近巳时,山上刮起了大风,将祭台的烛火扑灭了几回,荇宇衡只好命人围着祭台站挡风,还是几番点不着火。
荇仁啧声,骂着宫中人没用,便起身走向祭台,而跟在他身侧的几个侍卫在这时抽刀朝他杀去,他们刀法普通,都不用驻军动手,就被荇仁几下退。
只是来不及活捉,就叫他们躲进了茂密的山林之中逃跑。
“来人呐,给我追,把这座山头翻出来,也得把可疑之人翻出来。”荇仁面容苍老,眼角泛着不自然的红光,大概是许久没有动手,浑浊瞳孔里放出兴奋光点来。
正时,山林之间便有几处火光炸开,有黑甲骑军来报,顺着那潜逃几人的踪迹,在后山发现了不少车马脚印,隐隐听到那几人谈论中,提到了谈昭的名字。
“谈昭?你没听错?!”
“属下万分确定,那人提到的正是谈昭的名字。”
“好……太好了,那孽种可算出现了。”
荇仁面上笑容变得狰狞,眼底的执念千百倍释放出来,他叱咤半生,征战收拢了两大古族,谁想会在那孽种手中折了一手,这是狠狠了他的脸,他绝不容许自己的半生荣光被谈昭轻而易举地碾压。
人老之余,加上修炼禁术的原因,荇仁愈发之偏执,自从在谈昭那儿吃了一憋,又因寻不到拾味散的解药,他逼着太医给他开了不少补气活血的方子,如今算是半死之残躯,却更加神采奕奕,感觉身体里精力充沛。
他太想抓些人来杀杀了。
荇仁抬抬手,有贴身侍卫上来,得了授意,便放了一朵赤色烟花。荇宇衡不解,“爱卿这是?”
荇仁觑他一眼,“你别管,今日你就好好坐在你的皇位上,那儿都别去。”
不多时,荇仁的全部兵马就浩浩荡荡地上了山,依着他的指示,一分一毫的山林都不可放过,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谈昭挖出来。
于是祭祖仪式便被推迟了下来。
派出去的兵马万千,却愣是两个时辰没有消息,荇仁逐渐开始烦躁起来,绕着观云台不住转,嘴里嚷嚷着一群废物饭桶,便愈提刀自己去寻。
荇宇衡赶忙上前来按住他不耐的手,“爱卿不可,此处山林繁密、鸟兽众多,又地势复杂,万一……”
荇仁不耐烦推开他,“老子的江山是从马背上下来的,不是像你这样等来的,孬种,滚边儿去!”
着,他快步跃下台阶,荇宇衡被推倒在地,却也不恼,嘴角反而勾起讳莫的弧度来,依旧是那副病弱惨白的面孔,但眼中却闪烁出不属于他的狡黠来。
薄唇微启,却没有声音传出。
最后一声轻朗声音:“爆。”
话音落下,猩红火光在远去的荇仁手上砰然炸开,猝不及防惊扰马匹,人影坠落,周遭一片惊慌。
爆破符咒起不到多大作用,但也能将荇仁的手炸得皮开肉绽,他略显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怎么回事,再看向荇宇衡时,面色很难看。
“你竟敢………”
他很快提刀向观云台上身穿龙袍的男人杀去,但与此同时,高台四面八方的山林里也飞出了密密麻麻的灰影,人影结阵布作天罗地网将杀来的荇仁网住。
短暂困兽,山脊之后乍起轰鸣脚步声,像是有上万的人往山上奔涌,厮杀声轰然而起,整座山头都嗡嗡震响,呜咽着发出哀鸣,是支氏的人到了。
余阁的千须网兜头罩下,将荇仁困住,但后者却并未露出多少意外神色,反而癫狂地大笑了起来,眼中隐约透露出几分炽热来。
“好,太好了,谈昭,还有支氏那孽种,都上吧,一起上,我倒要看看如今的后生有几分实力。”
完,他便轻而易举地掀开了那张由十一二人一同牵制的千须网,提剑朝台上刺去,可素日孱弱没有功夫的荇宇衡却似忽然变了个人,身手矫捷不凡,略一躲避便挡下那两剑。
荇仁怎可接受素日被自己拿捏的傀儡生出异心,当下便要发动功力将其击杀,但刀尖还没落下,就有一记冷镖飞刺而来。
荇仁疾退数米,望向出现在台上的黑衣男人,面色狂热又疯狂,“谈昭,你总算出现了。”
男人身形修长挺拔,一身黑衣并无他色,神色平淡扫过台下荇仁,略显讥讽地挑了下嘴角,“荇族长当初从元景城仓皇离开的样子,可真是狼狈得像只丧家之犬。”
“你子,找死!”
一句话成功激怒荇仁,他怒而暴起,手指攥如鹰爪向谈昭拍去,后者早就等候多时,双刀反握身形疾掠而出。
若论身手,其实两人在元景城已过,大抵是不相上下的程度,但荇仁已然年过花甲,他无法接受自己修炼了几十年的身手竟然能让一个毛头子轻易相持,于是近来修炼了大量禁术,不求延年益寿,只求能亲手杀了谈昭。
因此今日一出手,他便没有给自己留下什么后手,刀刀致命,招招都是下了死手的。
两人从观云台掠过竹林梢,而这头支氏和荇宇衡的人也已然自山头之外包围进来,诚如荇宇衡所料,荇仁执念太重,为了今日万无一失,定会将手下精锐中武功高强之人都随身带上,因此他们很快就将对方围剿活捉。
谈昭和荇仁到竹林正中央处,战意正浓,竹林那头有十多道身影掠来,青白交替,都是些青袍白衫的江湖人士,早时祁支由人去一个个通知过,大家权衡利益,也知今日是难得的歼灭荇仁的时机,自然倾巢出动前来绞杀荇仁。
其中为首的,便是叶迁。
“啧,想来我荇仁能引发如此多高手前来围剿,也便是我赢了。”荇仁冷喝一声,面上绽开阴冷笑意来,“既然大家都这么想死,我便拿各位的血来祭祭新学的功法罢。”
众人目色一凝,“别让他得逞!”
但时已迟,就见他甩袖一振,人员皆被振出半里,而他席地而坐,风卷积而起,围绕着他聚成螺旋形状,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空忽然乌云密布,有闪电积聚在荇仁周遭,时不时劈下。
有眼尖者大喊,“他要练摄雷之术,他想拿所有人的性命为他献祭!”
大家恍然惊惧,荇仁已然丧心病狂至此,连这样没有底线的禁术都敢修炼,可有人想上前阻挠,却无法靠近他分毫。
“没有办法了,此种功法强劲,一旦开始修炼并无破解之法,只有杀了雷暴中心的修炼者,才能阻止此事!”
“荇仁若要以天下人性命给他献祭,我等纵是豁出性命,也该阻止此等恶行!”
那人正着,有眼尖者已然发现一抹黑影朝雷暴中心艰难踱去,“谈昭已然去了!”
谈昭懒得与那些门派老头闲谈,只知管他什么禁术,只要杀了荇仁便是。
雷暴中心风压极大,才走两步便绞烂了衣物,他的皮肤逐渐绽开血渍,仍咬紧牙根继续往前走。其余门派志士见之,顿时也收了鼓舞,提剑朝其走去。
正这时,有人惊呼,“那是什么?!”
众人朝前望去,就见忽有一抹毛绒绒的影子,机敏躲开密密麻麻的雷暴,轻而易举地掠到了荇仁背后,下一瞬,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中,盈盈化作人身。
纤细身影手起刀落,自后一剑刺进了荇仁的胸膛。
倏然,闪电暴起,风闪雷鸣。
荇仁一口鲜血吐出,双目猩红回过身,眼球瞪得极大,他颤着手,像是卯足了最后一阵力气汇聚于掌心,然后重重击杀而下。
“阿渺——”
几声惊呼乍起。
不论是从远处掠来的将筠还是祁支,抑或是就在雷暴中心的谈昭,几乎都在此时停滞了呼吸,但不等谈昭发狂般掠出,已然有一道身影快他一步冲了过去。
轰鸣一声,那道汇聚了荇仁最后一击的闪电击下,狠狠劈在了那道苍劲白袍之上,一口鲜血溅出,染红了人花白的胡须。
这是叶春渺复生之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再喊出那个称谓:
“爹——”
风静叶落,那卷积的雷电终于归于平静,竹林间一圈焦土之下,荇仁已然变作一抹焦躯。
叶迁倒在叶春渺身上,老目枯垂,身子几乎半截被雷暴劈开,露出狰狞的皮骨,显然已经油尽灯枯,还是努力抬起手,擦了擦叶春渺眼角的泪,用最后一口气:
“从前是爹……对不住你……阿渺,爹从前是真的将你……当作亲生女儿的……”
他的最后一口气戛然而止。
只剩眼角一滴泪,慢慢滑落下来。
作者有话:
还有最后一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