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见到梁秋明, 长缨想起了一句话——

    红气养人。

    被安排到政协养老的梁秋明现在哪还有在省里当一把手时的意气风发？

    头发黑白杂生，仿佛好一段时间没理了。

    “傅书记现在可是大忙人，竟然还记得咱们之间的赌约, 这可真不容易。”

    曾经一句话就要让人猜来猜去的梁主任，如今一开口冒着几分酸溜溜的味道。

    一切的根源, 可不都在傅长缨身上吗？

    他从没想过自己苦心经营这几十年，最后竟然毁在了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手里。

    如今喊他去乡下，可不就是为了以胜利者的姿态来羞辱他吗？

    这种事, 可真是见怪不怪。

    “我是怕梁主任您忘了。”

    好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梁秋明呵呵一笑，“不敢，我现在可不是什么主任了。”

    长缨笑了下, “那您也是我的老领导，今天我当司机为您服务一次。”

    跟着一起下乡的杨秘书听到这话有些无奈, 您这哪是为了要跟人服务啊，分明是想要自己过开车的瘾罢了。

    没喊司机倒也没什么要紧的, 真要是起来他年富力强怎么也能保护住领导。

    梁秋明看着上车的人，迟疑了下这才上去。

    先去的三湾公社。

    三湾公社今年夏粮产量提升了三成有余，如今公社里的村民正在忙活着晾晒玉米脱玉米粒。

    长缨看着那黄灿灿的玉米棒子回忆自己在乡下那会儿, “秋收后还没空处理这个, 都是晾晒起来，沂县那边的老乡都会把玉米剥了皮编成大辫子, 挂在院墙和树枝上晾晒。我记得得先拾棉花，等着棉花都收的差不多了天也冷了, 冬天的时候就在家剥玉米。那个脱玉米粒的机器大家轮流着用, 挨不上号的就用手来剥。我们这群知青也得去弄，没几天手都红肿一片, 到底没吃过多少苦头。”

    十多年过去了，从沂县到金城市，其实乡下的生活变化并不大。

    三湾公社的书记瞧着年轻的领导追忆往昔，一时间有些感慨却又不知道该怎么。

    他们自然知道在跟红旗公社比，夏收过后那边在种甘蔗，三湾公社的村民也有些急了，想要把地里的秧苗给砍了跟红旗公社一块种甘蔗，红旗公社能种，他们不能？

    他们还真不能，他们没有甘蔗秧苗，甚至连怎么栽种甘蔗都不知道。

    怎么种？

    眼看着那边忙碌，三湾公社这边只能干着急。

    如今秋收也算过去了，干着急也没用。

    公社书记想了又想，“傅书记，您看咱们公社能不能回头也学学其他公社啊？”

    这个其他有特定的解释。

    “你们想怎么学？”

    公社书记虽不上多有智慧，但活了这几十年却也看得清楚明白，“咱们现在社员不齐心，心不齐干什么都不成。”

    各家都有各家的算盘，藏着捂着生怕别人知道耽误自家发财。

    实际上一群黄土里来将来又埋葬到黄土里的人，能有多少聪明智慧？还不就是那些闹，压根上不了台面吗？

    再去看看人家红旗公社，公社里心往一处去劲往一处使，夏忙秋忙的时候这边安排着干地里活，那边窑厂也不消停，明明两个公社差不多的人口，人家那边村里人都整上了新房子，那红砖蓝瓦别提多好看。

    再看看他们公社呢，泥坯土墙，这雨水一来又要往下落黄汤。

    公社里的人不羡慕红旗公社吗？

    羡慕的眼都红了，有几个壮劳力都开始烧砖盖新房了，一番折腾下来累得人瘦了一圈都快脱相了。

    人就怕对比，这过得好还好，这要是过得不好，可怎么得过去哟。

    三湾公社的书记想了很久，觉得还是豁出去自己这张脸皮，“当年咱三湾改编才有了今天，咱们公社的第一任书记就是参加了那三湾改编的老革命，你就看在那老革命的份上，指点指点咱们？”

    虽然还没去红旗公社，但梁秋明知道自己输了，输得十分彻底。

    瞧瞧，他这边的人都倒戈求傅长缨来办事了。

    “哪里话，帮大家过好日子本来就是我分内的工作，只不过这个路是直还是弯让你们先帮忙走了一遭，错了咱就改，吸取别人家的经验来搞一下就行。这样你回头找几个机灵的，去红旗公社那边取取经，想明白了再给我那边个电话，把你们明年的工作计划给我看，我帮你们把把关。”

    “行行行，那就麻烦您了。”

    长缨看着恨不得给自己跪下的老书记连忙扶住人胳膊，“快别这么。”

    她心情有些复杂，离开三湾公社的时候看着前面路漫漫，眼神都一度没了着落，“梁主任还坚持您的那条道路吗？”

    梁秋明没话。

    车子里一片安静。

    杨秘书注意到领导似乎也有些疲倦，并不想要再多什么的样子。

    这种静寂直到抵达红旗公社才被破。

    公社那边还拉起了横幅——

    欢迎市委领导长缨书记莅临红旗公社指导工作。

    甚至，还扭起了秧歌。

    梁秋明看着被那些村民们簇拥着进去的人，竟然有些不敢下车。

    杨秘书轻声问了句，“梁副主席，我们也过去吧。”

    村里人热情，倒是不用担心什么，但他到底是领导的秘书，该守在旁边的。

    梁秋明看了眼哄闹着离开的村民，这才从车上下来。

    他当主任的时候每年也会下乡视察，不过那些地方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去之前都收拾的干干净净。

    红旗公社这边也收拾的很干净，瞧着像是刚落成没多久的石牌坊，上面写着红旗公社几个大字。

    那字迹有些眼熟。

    杨秘书介绍道：“这边公社请我们领导给题的字。”

    梁秋明审视两眼，“字不怎么样。”

    这倒是实话，领导的毛笔字的确不怎么样，不过架不住人公社里的人喜欢啊，他送过来时公社里的书记还给他塞了好些土货呢。

    一定要带给领导，连带着都给他准备了一份。

    字写得好能挣钱，但对红旗公社的社员来，这字写得好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给他们写字的人，把他们放在心上。

    杨秘书来过这边，倒是对这里熟门熟路，引着梁秋明去公社大院外面的晒谷场去，他们过去的时候正好听到公社书记在汇报，“咱们红旗公社去年麦亩产量六百二十三斤，玉米产量六百七十五斤，截止到昨天咱们公社一万亩甘蔗也都收完了，具体的产量还不知道，但糖厂那边了咱们的甘蔗种得好！”

    声音一波高过一波。

    谷场四下里都坐着公社的社员，密密麻麻全是人头，一看就知道大家伙放下了手里的活今天都来这边开会。

    “除了地里的庄稼外，咱们村的砖窑厂今年效益也很好，等到年底咱们就分红，回头再从牲口棚那边抓几头猪和羊，到时候猪肉白菜羊肉白菜咱吃个过瘾！”

    “书记，多放点粉条，回头咱再去弄点豆腐，放点豆腐好吃。”

    “就是，回头做饭的时候让刘三军家媳妇来，人家娘家可是县里国营饭店的大厨，做饭可好吃了呢。”

    长缨听到这话笑了起来，“刘三军找到媳妇了？怎么也不跟我声，怕我吃你们家的喜糖呀。”

    和梁秋明赌后，长缨来到红旗公社做调研，社员刘三军想要娶个媳妇。

    当时长缨勉励要他勤快干活，攒下钱来娶媳妇，这样还都找不到，那到时候她来给做这个媒。

    没想到，人这么快就有了媳妇，她连个喜糖都没捞到。

    当初为难长缨的青年听到这话被他身边的女人推了一把，这动作落入其他人眼中，不免惹起一阵哄笑。

    刘三军的媳妇恨其不争，从男人口袋里抓了一把糖，挤到谷场的中心地带，“您工作忙他不敢去搅，哪能不给您准备喜糖呢。”

    红色的玻璃纸在懒洋洋的日头下折射着光，长缨笑着接了过来，“那我就不客气了。”

    刘三军的媳妇笑了起来，甩开大辫子又回了去。

    杨秘书瞧着领导直接剥了颗糖吃，忍不住摇头，他倒是听徐立川过，领导最喜欢吃糖了，这点与她在工作上的老成世故真是格格不入。

    公社里十分热闹，而热闹与梁秋明格格不入。

    这一年还没过完，红旗公社的账目也还没能完全出来。

    投入多，产出更多。

    虽还没过年，但公社里也准备了丰盛的午饭来招待长缨。

    几个协助书记的青年中午的时候陪着一起吃饭，起了明年的工作计划。

    “我们想把这养猪场弄大点，再弄一个饲料厂。”

    他们去市里头的副食品厂听了，知道那边有好些个罐头生产线，公社的青年干部们瞅到了商机。

    肯定需要大规模的猪，既然养猪不能光靠猪草，那还需要饲料厂。

    长缨问了句，“办饲料厂需要不少的资金，公社里的钱够用吗？”

    “我们商量着，想要去跟银行借钱。”这个决定多少有些大胆，但他们觉得既然金城银行出了这旗号，他们为什么不妥善利用呢？

    找银行借钱回头挣了钱还给银行就是了。

    梁秋明听到这话看了眼长缨，“你们不是有农信社吗？干嘛舍近求远去找银行。”

    这是想着借傅长缨的关系来贷款，少付点利息？

    公社书记瞧着这位领导眼熟却又记不起来在哪里见到过，瞧着他气势咄咄逼人，吓住了几个年轻人，他这个老人家解释道：“我们这的农信社没多少钱，还是去金城银行借钱比较好。就是需要弄一些生产线花钱，盖厂子咱们公社有的是人，不花钱的。”

    “要建厂得有具体的规划，回头你们去趟市里找杨，我让他带你们去建设局那边找些图纸来，至于找银行借钱这事，该去就去，这主意不错，你们谁想的？”

    几个青年摸了摸头，好一会儿才，“不是我们想的，是凤来嫂子出的主意。”

    他们想的是找公社里的人凑钱，但凤来嫂子大家伙刚挣了点钱不容易，你现在就拿走，大家怎么想？

    既然坚定了做饲料厂那就肯定有前途，去找银行借钱就行。

    长缨对这个凤来嫂子有些兴趣，“她人在哪里？”

    陈凤来没想到跟叔子的一句话而已，竟是给自己谋了个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