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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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夜三更沉暮时,数竹轩灯火通明。

    细雨绵绵,着竹枝叶,滴珠压弯又落。

    梁泽沿着墙根檐下步履匆匆,在门关抖落衣袍后入内,不多耽搁径自将怀中信递给已在案前坐了将近一个时辰的仲熙。

    仲熙伸手接过,拆着信封:“宋玉度那边如何?”

    自情况有变后,派去暗中监督宋玉度的人手更多。梁泽垂首答:“今夜从茶馆回去就再未有外出。”

    他一面将对折的纸展开,一面嘴里应着:“嗯,吩咐你的事紧着去办,下去吧。”

    梁泽看一眼昏黄灯火下的纸张,略略低眸,拱手退下。

    一个半时辰内,梁泽接手过两封信。一封是仲熙火急火燎从听荷院出来,让他亲自交到赵洪才手中的信,另一封是仲熙交代待拿到回信再回的回信。

    梁泽记得赵洪才交给他时脸上揪成一团的表情。

    他不敢多想,悄悄阖门。

    外头雨不息,阵风来,吹得雨帘倾斜,有一些刮到他身上,梁泽紧忙离开。

    蜡烛噼里啪啦燃烧着,映得仲熙面容愈发肃穆。

    他将谭叔承一事告知三皇子沈祉,想的是宋玉度这边儿还可以腾出几人下手去查。

    不知哪里来的预感,即便时间紧迫、情况紧急,他仍觉得宋玉度身上有什么事情。不然,宋玉度的奇怪行事难以解释。

    而此时,似乎有个方向给出解答。

    沈祉未曾听过谭叔承的名字,然而提到仲伯叔季却是有个额外印象。在未出事前,朝中袁家是皇帝重臣,袁家四子,伯仲叔季排序,名中各挂一字。后来瑞王沈奕暗中结党营私,处处明里暗里针对袁家,袁家以不敬不忠罪受贬官禁足之罚,然而有一日袁府中突生火灾,全府上下皆亡。

    袁家。

    仲熙深觉耳熟。他蹙眉思索,太阳穴突突跳动,跟着有记忆跃出逐渐清晰。

    是有日他经过父亲书房,听得忿忿大怒悲惋之声。

    “分明谋划!袁家百十口人啊。”

    他记得父亲有过记录,父亲喜欢每日记些东西,他有时翻看曾经看到过,但因遗物总会勾起哀伤回忆,是以他已经许久不曾看过。

    仲熙忙起身到旁边橱柜,拉开抽屉翻检。烛光拉出人影投在橱柜,影子时而挪动和摇晃。

    终于在第三个抽屉时,仲熙翻阅到记载袁家的那本那页。

    ——袁家向来忠君,一身硬骨,结营不成恐招杀身祸,大火诡异,疑人所为。悲极!痛极!恨极!

    并未指出何是人,从今来看,人当指瑞王沈奕。

    林照于床榻上辗转反侧,她盯着帐顶发呆,耳边是透窗而来的淅淅沥沥的雨声。

    她翻身到面向墙壁,黑漆漆的,转瞬又变为直躺,再侧躺……反复几次后林照倏然坐起,手指捏绕着锦被。

    外头的雨点子似乎都落在她繁杂的心头,泛起闷闷悬空之感,不知此感从何而来,却又一时下落不去,困扰得她很是难受。

    林照咬着唇,下了决定般掀被子下床,利落地踱到衣桁前披衣,提起墙角处的油纸伞。

    推门一头闯入细密雨幕。

    升起了薄雾,和着细雨,笼罩着夜色下的人世间。

    梁泽见到撑伞走来的林照些许惊讶,想不到深夜至此还会外出。

    “林姑娘?”

    “我来找王爷。”她的目光越过梁泽停在亮着灯光的屋里。

    簪钗未戴,不曾敷粉画脂,甚至衣襟略微散乱,明明是副懒散凌乱样子,然撑着伞,雨滴轻轻落在伞上的啪嗒声音,稀薄白雾拥来,朦朦胧胧的,他不合时宜想起不知许久以前的狐狸精。

    想法一入脑,梁泽猛然回神,眼睛不敢多瞅,拱手道:“容奴才通报一声。”

    这会儿到来,他怕有要事,罢就快步走到门前,叩门三声。

    “王爷,林姑娘来找。”

    仲熙将簿子合上,闻言看向门口不由皱眉。

    良久后,屋里得了声“进来”,梁泽遂抬臂请进,“林姑娘请便。”

    林照微微冲他颔首,在檐下收了伞放于墙边,素手其上,推开六抹头的槅扇长门。

    视线不期然在半空相遇,二人皆怔忡一瞬,窗外的雨忽然紧大起来,哗哗砸在地面又飞溅。

    两个时辰前方才见过,此时却又感觉不一样,不出哪里不一样,总之心脏仿佛跟着那雨猛跳。

    仲熙稍稍错开眼睛,动了下喉头。

    “怎么来了?”

    林照移开眼,向前走几步,嘴里喃着:“睡不着。”

    见到他,她才知今夜来找他是正确的举动,心中压着的巨石无形中粉碎成了无数碎石,虽然依旧悬着,却让她得以有喘息的空隙。

    仲熙向边儿上挪了位置,黑漆的围子座榻足够宽敞,一人一角落要间隔半个手臂,林照绕过去直直坐到他身边。

    天意见凉,铺了白绒毯。她甫坐下只觉得柔软,这厢仲熙抬臂,动作自然地为她扣好襟前纽扣。她来得匆忙,披上衣服套袖胡乱扣着,不承想上下还扣错了两粒。

    因着渐大的雨势,似乎彼此鼻息间的呼吸都轻了些许。

    仲熙仔仔细细帮她整理好衣服,撤身去量才满意。灯光下,她的鼻尖像飞上红脂,他下意识伸手去碰,轻轻摩挲,冰凉的,那抹红色仍在。

    鼻尖上温热触感使得林照颇惊,抬睫看他,四目再相对,仲熙看到她眸中盈盈,他收回手,移开目光,手指向下,握住她同样冰凉的双手.

    “怎么这么凉。”

    “嗯。”

    林照垂下目光,看到他用手包揉着她的双手,之前不曾察觉,一有对比才发现原来他比自己的手暖了很多。

    语声止住,两人一时皆无话的迹象,就这样似乎很不错,时间仿佛都慢了下来。

    轰隆一声雷响,惊醒二人,强扯着回归现实。

    林照揪了揪眉,长长吁叹。罢了罢了。

    她没有抽回手,反之轻轻反握,着:“我心里想不通,疑惑压在心里化成石头,便让我毫无睡意。”

    仲熙拧眉头,下意识生出排斥,不想破坏这会儿难得的安宁,然而很快叹息声随着出口,他只得亦紧紧握住她的手。

    “细来。”

    至此,林照想,前一刻的静谧简直像是偷来的。

    她敛下心神,脑海中众多乱成一团的线涌来呈现,“谭叔承一事宋玉度为何要告诉我?这等时候,只是为了让我跟他走,所以暴露自我信息给敌人?还有,他病重没几天活头的消息也是,明明知道翠羽是我们的人,却毫无动作。再者,得知元期身份有异,他一拖再拖,直到皇帝驾崩后才行动。”

    越她越烦闷,眉头紧蹙:“宋玉度他到底有什么目的?我想不通。”

    仲熙默默不言,将阖上的簿子展开推给她。

    “你看看。”

    林照看他一眼,倾身扫着簿子上的字迹。

    反反复复读了两遍,林照难掩惊诧,她陡然望向仲熙,迟疑道:“你是……宋玉度是袁家的幸存者?”话出口,引来的是更为震撼,她攒着眉尖,语气飘忽:“那么,沈奕应当是他的灭门仇人啊……”

    被点出后,仲熙瞬时莫名感觉轻松些许,此时林照又道:“王爷可能确定真假?”

    仲熙手指抚过泛黄的纸张:“袁家乃是朝臣之辈,查此事并非一时,需要调相关文书。”

    林照缄默,有什么想法逐渐成型,她攥了攥已被他暖热的指尖,抬眼看向他。

    “王爷,我想去找他谈谈。”

    仲熙愣,似是不明白她话中何意,微微歪着头,皱下眉头:“什么意思?”

    话一旦开了口,其下便顺当许多,她扬唇笑了笑:“我和宋玉度想来也算有点联系,既然左右需要时间,我想着要不然我去和他谈一谈。”

    “如果真是我们猜测这样,那宋玉度本就给自己留有余地,或有极大转圜之机。俗敌人的敌人是朋友,化敌为友不是正好?”

    仲熙大撼,想也不想冷声拒绝:“不行!太危险了。”

    早就想得出他这等反应,林照不急不躁,着心里的看法:“可是此事的诱惑太大了,不妨一试,想一想若是真的那么我们便不必再忧虑这么多。且这件事保不齐为真,不然宋玉度为何三番四次给我们留下线索和信息呢?

    那么,你不觉得我最合适么?他今晚还在邀我喝酒呢,谁像我一样和他有这样的联系?再你不行啊,你还要护着三皇子,还要掌着全局,那还能有谁?赵洪才?文在书?王爷,你瞧瞧,能够信任的只有我既有闲空,且最为适合。”

    “很危险……”他其他皆不发言,仅抿着唇重复着危险。

    林照伸手触到他面庞,轻轻笑开:“这种时候了,什么没有危险呢?你要拿平城所有百姓做赌注么?若真如此。王爷,即便你能狠下心,要是我,我定会恨你的。”

    她长睫抖动,一字一句得格外清晰,“王爷你知道么,作为一个再不过的平民百姓,我其实不在意这王朝是谁在当皇帝,自己的谋生还忙不过来,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只要能让我生存让我吃得饱穿得暖,是谁都可以啊,我管不了那么多的。

    反而,我会恨你,为什么你们朝堂之争要拿我们这些蝼蚁百姓的性命做为抵抗,我管不了什么正统和仁义,我太弱了,弱到分不出精力去想那些离我太过遥远的东西。只要不是让我走投无路,我想要的都只是安稳和一些鸡毛蒜皮心机。”

    仲熙身子在颤,她的话尽数化为软刀子缓而缓之地割开他的心脏。

    林照笑得桃花眼弯弯,她的指腹描摹他面容轮廓,开口带些骄傲。

    “王爷,我是不是很伟大?”

    仲熙定定望着她的眼睛,梗着喉咙,发不出一个字。

    真是可爱。

    林照莹润指尖划过他的嘴角,心里想着,勾着身子亲上去。

    他的手握成拳,她摸得到上面凸起的青筋,林照一一抚过,偏生掰开他的手指,与其十指相扣。

    相握刹那,仲熙像是被叮了下,他兀自拥住她的腰际,将她狠狠抱进怀里。

    林照想,真是见了鬼了,谁能让她一个自私鬼无私到这份上。

    谁啊。

    谁知道呢。

    反正想法就这样自己出来了,她就这样出口决定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