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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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婀娜子似乎为这一天的到来早有准备。在他的指路下, 二人闪转腾挪,很快从一处无人看守的矮墙边翻出了这栋府邸。

    婀娜子虽身体虚弱,到底是筑基修士, 勉强能跟上了渌真的速度。但一墙之隔的府邸外仍然不够安全,两人一鼓作气, 趁着夜色前行,一直抵达了城根,寻了个隐蔽的地方栖身。

    渌真气喘微微, 笑道:“婀娜子,没想到你也真有几分本事。”

    婀娜子闻言,却沉默良久,而后低声, 缓慢地、一字一字地恳求她:“不要,叫我婀娜子。”

    “婀娜子是那些人为我取的名字, 我不喜欢。”

    渌真愣了愣,垂下眼睫, 道:“抱歉,是我思虑不周全。”

    婀娜常用于形容女子体态窈窕曼妙,却被人用在他身上, 其中狎昵轻浮意味昭彰。

    “无妨, ”他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眸色深深, 笑未及眼底,落在渌真眼中, 这却是他故作坚强的表现, 不由得更内疚了几分。

    而后,他极其缓慢地, 弯下身去,匍匐在渌真脚边,额头虔诚地抵住她的足尖:“我从来也没有名字,每到一处,都会被人重新赋予一个新名。谁为我取名,便是我的新主人。现在,祈求您赐予我一个名字,我愿为道君的使奴。”

    他抬起头,月色下眼睛湿漉漉的,像萧瑟秋风里伶仃的兽。

    罢,他甚至试图在渌真的鞋边落下一吻,以示诚心。

    渌真惊得向后一跳,双脚回撤,连连摆手拒绝:“不不不,我不会成为你的主人,也没有权力擅自为人取名字。”

    婀娜子扑闪着鹿似的眼睛,眼中满是受伤之色,似乎不理解,为什么会遭到她的拒绝。

    他从有记忆起,接受的便是如何依附他人生存的教育,从来无人告诉过他,即使是茕茕孑立于天地间的人,也可以活得很好。

    想通了这点,渌真也从惊诧中回过神来,她放软了语气:“或许,你有没有想过,自由地,只为自己而活?”

    婀娜子眼中仍是一片茫然,自由一词离他太过遥远,他甚至无法很好地理解其中含义,但只为自己而活一句他听明白了。

    他低头喃喃道:“为自己而活……我吗?”

    此时东方泛白,路上开始有了人话声与灵兽拉车的辘辘声,渌真一直没有扰他的沉思,直到不远处城门开始吱呀地开启,方出言提醒:“我们先走吧,剩下的,路上再。”

    从宴席上的只言片语里她得知,此处乃是依附于一个宗门的城池,而婀娜子的原主则是宗主子侄,其父辈俱是宗门长老,因他不过四炁之身,被留在了宗外,挂名此城的城主。

    如不趁此时走,待到他苏醒后被人发现,两人只怕是插翅也难逃。

    在昨夜剧烈的跑动中,婀娜子的伤口裂得愈发严重,渌真搀起他,混在最早出城的一拨人里涌了出去。

    直到城门被她远远甩在身后,二人才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坐在一处树荫下休息。

    行人往来如织,婀娜子望着衣装整齐,昂首挺胸的修士们,神情中又添了几分沮丧,悄悄地将自己的身体往树后藏。

    渌真这才注意到,他身上始终穿着宴席时那件轻薄的纱衣,被鞭笞过的累累红痕透过纱现出来,处处都彰显着他的格格不入。

    渌真低头在乾坤袋中翻找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一件男款青袍。这是初见李夷江之时,被他扔到自己身上那件,后来进了夏贻城,她找人补裰浆洗了,总想着要找个机会还给李夷江。

    只是头几个月间,他迟迟不出现,于是她也将这事儿忘之脑后,直到现在才想起来。

    还好她出门时将所有物事都装进了乾坤袋中,否则让婀娜子穿她的衣裳,固然凭他相貌,即便是穿上了不会有多少违和。但直觉告诉渌真,这只会令他愈发想要躲避人群。

    婀娜子穿上李夷江的青袍后,原本妖媚的气质被衣裳稳重的服制中和,凌乱的披发被齐整地束在脑后,本就白净修长的他,此时变成了一个清雅的少年。

    或许这才应该是本来的他。

    渌真止不住夸赞他俊朗,婀娜子听惯了旁人对他外貌的赞赏,但往日那些人的口气中都是轻佻淫猥的意味。而似渌真这般,目光清亮,坦坦荡荡地认可一名男子容貌的人,却是第一次。

    他第一次感受到,姣好的容貌不是一种累赘。

    婀娜子犹豫着开口道:“我方才想了,您得对,”

    渌真断他的话:“叫我渌真就好了。”

    他颔首,续言:“渌真道君得对,我,也想为自己活一次。“

    道君在修真界中,往往只有分神期以上的修士才能受众人认可,得此尊号。而在婀娜子往日所处的环境里,那些不学无术的宗门子弟修士,竟将尊号作为互相吹捧的称呼。

    是以在他的认知中,要表达对某一人的尊敬,便要用上道君二字。

    渌真被他得有些脸红,又不好再次断他,便硬着头皮顶了“道君”的名号,继续听下去。

    “我想要……”

    婀娜子的话戛然而止,几乎是一刹那间,他的脸涨得通红,双目突出,皮肤上渐渐现出斑斑红癜,像是有无数细的虫子在血管中疾走,最后在脸颊处拼出二字“逃奴”。

    触目惊心。

    婀娜子看着渌真的面色一变再变,知道自己的身体一定是出了什么变化,他气若游丝地问道:“道君,怎,怎么了。”

    渌真面色凝重,指尖缓缓从他脸颊上的逃奴二字划过,指下触感凹凸,隐隐能感觉到流动感。

    “生杀子母蛊。”

    所谓生杀子母蛊,是限制修士的一种法术,凡种下子蛊者,身体皆受母虫操控。常有心术不正之人用此术操控别的修士,要解蛊,除非母虫身死。否则,分神期以下的修士,均对它无可奈何。

    早在十万年前,这一法术便因太过阴毒而被各氏族联手封杀至绝迹,她没有料到,竟然在诸般或精微或平常的氏族术法都失落得七七八八的今天,这个早该消失的蛊术反而仍然存在。

    “我是不是要死了。”

    中蛊者,生死性命都被握在母虫主人手中,生杀不过一念之间,故名生杀子母蛊。

    渌真摇头,轻声道:“不,只要母虫没有进一步的指令,你便不会更恶化。”

    “那,母虫在何处?”

    渌真不语,转头望向来时的方向,城门早已消失在茫茫烟尘间。

    可以料到,城内那名被她捆住的胖修士已经被仆从发现,为了威胁婀娜子,催动了生杀子母蛊。但目前并不算下杀手,他还有一线生机。

    渌真后悔起自己凌为何不一不做二不休,将那人杀死了事。

    婀娜子已明白她的意思,绝望地闭上眼,惨笑道:“我明白了。”

    “是不是我过了一个时间段后还没有回去,他们便会催动母虫?”他勉强再微微勾出笑意:“那就让我在这里死去吧。”

    笑仿佛成了他的唯一会使用的表情,在面对那些轻贱他的修士时,他始终面无表情。而面对释放善意的渌真,他同样也只会微笑着,似乎生怕态度差一些便会被她抛弃。

    婀娜子靠在树干上,急剧地喘息着,神思却飘回了很久以前:“渌真,我可以叫你渌真吗?在时候,我也曾有过教导我的师长和父母,可我早已记不清他们的模样了。只记得自己和伙伴们一块儿学习,我们人人都能够修炼。”

    “可后来我问旁人,他们却告诉我,凡人中拥有聚灵炁者不过寥寥,即便是宗门子弟从修道,也是经过精心的教导。他们嘲笑我做梦,以为自己是天才。可我知道,那不是梦。”

    “我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也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如果我死了,会不会收不到人间的香火。”

    渌真突然有一种强烈的落泪冲动,眼前的人可能不知道,一旦迈上修道之路,便是用所有来世赌一个微乎其微的结果。

    修士不入轮回,不能成鬼,没有来世。

    唯有飞升者可得永生。

    “你不愿意给我取名字,可是我知道的东西太少了,取不出名字。你,我叫阿罗可以吗?曾经有一个人以为我的名字是这两个字,我告诉他是婀娜后,他便开始用嫌恶的眼神看我。所以我想,这一定是一个比婀娜要好的名字。”

    渌真吸了吸鼻子,点头道:“阿罗这个名字很好,很适合你。”

    婀娜子,现在的阿罗终于弯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弧度:“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两个字怎么写?”

    渌真胡乱在脸上抹一把,点点头,正要在他手上描出字来。

    “欸?你们俩在这干什么呢?”

    一个热心的金丹期修士看他二人一个比一个苦情,凑过来挠头蹲下。

    阿罗微微侧开了脸,恰巧将面上的逃奴二字遮住了。

    “又是一对私奔的道侣?瞧这个兄弟的模样,是不是没有走江湖的经验,误食了什么东西?”

    渌真和阿罗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大哥。

    “三里外就是梧钟的游嶂谷啊,梧钟道君医术高超,你们俩咋不去呢?”

    在这位金丹大哥绘声绘色的讲述之下,二人渐渐了解了他口中那位梧钟。

    此人乃合心期医修,丹毒双绝,却行为古怪。凡向他求救者,不论修为高低,均需破解谷中迷阵,一旦能破解,他便可以实现此人一个愿望。

    大哥给自己的话了个补丁:“我也没去过啊,就是听。刚刚老远就看见你俩在这哭得怪可怜的,想给你俩指条路,成不成我可不知道了。”

    渌真一僵,悬在眼眶里欲坠不坠的泪花停住了。

    作者有话要:

    【剧场】

    金丹大哥:现在年轻真怪嘿,得了病不去看医生先握着手哭,还是言情话本子看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