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 3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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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枕华胥拖着昏迷的重澜剑君游上岸, 又在报信鬼的协助下,艰难地将他带回竹舍中。

    俊美而强大的剑君此刻卧在榻上,呼吸微弱得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消失。

    鬼磕磕绊绊地讲述战场上的情形。

    据他所, 当时情况下,本来即使是众鬼齐上, 也不可能动得了剑君一根毫毛。

    可眼看群鬼要大败溃散于徙鲸剑下之际,那只混沌鬼发现了剑君的弱点,并根据弱点为他织就幻觉, 引得剑君道心失防,才让他们有了可乘之机。

    枕华胥不敢置信,什么样的幻觉竟能引得重澜这等大能修士亦受影响?

    她不期然想到了那夜额头相触之时,所见到的梦魇。

    她仍旧像先前一样, 向重澜的体内注入灵力,却无济于事。

    此次他受伤之根本在神魂, 而非骨肉,灵力能治愈身体经脉的损伤, 却不能补葺神魂。

    枕华胥送走同样奔波劳累了一日的鬼后,默然坐回重澜床前。修长的手指抚上他英气的长眉,继而是紧闭的双眼, 挺直的鼻梁, 最后落在了他的薄唇上。

    比记忆中的触感还要冰凉,似乎是不属于人间的温度。

    诚如鬼所言, 若是重澜昏迷不醒的肇因在幻觉,那么即便她将自己全部的灵力渡给他, 也只是平白浪费。

    在幻觉中受的伤, 自然也要在幻觉中弥补。

    梦境,正是幻觉的一种。

    她们剪舌鱼一族几易居所, 便是因为屡受修士的垂涎。从前她们未能化生为精怪,落在修士眼中,只是一道再普通不过的菜肴。

    而这一道菜肴,食之能使人陷入美梦。

    剪舌鱼肉的特殊效用引得修士们趋之若鹜,争相捕捉,于是他们不得不迁来鬼界。

    因为鬼修不以实物为食。

    他们摄阴气、吞灵体,令凡人怖惧,却让居于此地的剪舌鱼感到格外安全。

    安然了太久的枕华胥几乎已经忘却,在数万年前,自己也曾作为食物而生存着。

    但是现在,她想起了自己的“本职”——鸿蒙之初,神创剪舌鱼于世间,唯一赋予他们的只有编织美梦的功用。

    月光下,枕华胥拿起徙鲸剑,吃力地刺向自己的腿肉。

    突如其来的剧痛使她难以握住沉重的剑柄,徙鲸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却并未能惊醒它的主人。

    鲛人帝姬用时时作痛的双腿,换得了自己的一晌美梦。而枕华胥要用这一块鲜血淋漓的剪舌鱼肉,为重澜剑君入梦疗伤。

    世间修为最高的剪舌鱼精所烹成的鱼汤,想必要比等闲剪舌鱼肉更强。

    ……

    重澜被困在了一片灰色雾中。

    起先是在战斗正酣时,不知谁窥破他的梦魇,并依照着其中的场景在他眼前布下一片幻象。

    他的梦魇不过几个支离破碎的场景,却从他有记忆之初便缠上了他。

    “这大概是你前世最痛的画面。”

    师父得知后,如是对他。

    “前世?”

    重澜不解,那梦中场景分明出自修士的视角,绝非凡人所能为之。可一旦踏入修仙途成为修士,便再不入轮回,又何来前世一?

    师父没有给他答案,宗门浩如烟海的典籍中也没有能解释他此种情形的章句。

    而这些场景却终而复始、无孔不入地侵入他每一个梦境中,将所有的美梦都变成噩梦。

    师父,如不能解决,这恐怕会成为他飞升之时的心魔。

    但在战场上的幻觉中,这些支离破碎的场景却第一次形成了连续的画面,他无法抗拒地被其吸引。

    画面极短,但信息量已远大于之前。

    他看见一个生得面熟的少女被洪水吞噬,归于茫茫水下,再不见踪迹。而他也随着少女的消失而感到痛彻心扉。

    这种感觉十分奇妙又熟悉,他沉湎其中,一阵失神。

    鬼修觑准了时机,一举重创了他的神识,使他沦入此灰色迷雾之中。

    在失去意识前一瞬,重澜拼尽全力祭出长剑,将一众恶鬼搅得烟消云散,但混沌鬼却早已不见踪迹。

    与此同时,他也被幻境困住,不得门路而出。

    一直到有温暖的液体从喉头流下,渐渐遍布全身,尔后幻境中天光在雾气里破出一道狭缝,指引他走出迷雾。

    重澜来到了先前的幻觉画面里,而这一次,他再也不是什么也不能做的旁观者,他用徙鲸剑止住狂浪,救下了洪水中的少女。

    在做下这一切时,重澜内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和满足,仿佛他修炼百年就是为了这一刻,而徙鲸剑铸来,也同样是为了止洪水而生。

    之后不久,他与少女在皇天后土前结为道侣,度过了很长又很好的一生,共同锄强扶弱,剜除修真界的沉疴,最后携手飞升。

    在踏碎虚空前一瞬,重澜意识到,自己似乎忘了道侣的名字。

    他迟疑着问了出来。

    道侣莞然,嗔怪他一心只想着做神君,竟然连这也能忘记。

    她:“我是枕华胥啊。”

    枕华胥?

    重澜从梦中惊醒,一睁眼,枕华胥的绿眸映入眼帘。

    她正趴在床沿,眼巴巴地望着他。

    重澜松了一口气,还好她和梦境中的少女长得并不一样,充其量只有三分相似。而借助这一点区别,让他意识到,此刻已身处现实。

    “呀,你醒啦!”

    枕华胥一把扑在他胸前,泪水忍不住涌出来,湿透了重澜的寝衣。

    她带着哭腔:“我还以为救不了你了,呜呜呜,醒来就好,醒来我也不疼了。”

    片刻后,她可能才意识到自己正压着病人,连忙站起身,将眼泪胡乱揩在袖口:“你睡了这么久才醒,一定渴了,我给你倒杯水喝。”

    重澜注意到,枕华胥倒水的身影有些摇晃。

    他目光落在了枕华胥的腿间:“你的腿怎么了?”

    枕华胥像是受到什么惊吓似的,慌慌张张地将腿往裙摆里更藏了藏,乔张做致地呛回他:“什么怎么了?什么也没、没有怎么!你干嘛盯着人家的腿看呀,流氓!”

    她没好气地将茶杯搡进半坐起身的重澜手中,重澜习惯了她的咋咋呼呼,并不以为忤,只是勾唇温润地笑了笑:“你又救了我。”

    枕华胥闻言迅速摆出防御的姿态,生怕他又些想要什么尽管提的话出来,抢先答道:“我可没做什么啊,就是把你从水里捞出来了而已。哼!可不敢居功,免得某些人又以为我另有所图。”

    重澜“嗯”了一声,想解释自己并不是那个意思,话到了口边,却成了:“噢?那你为何救我?”

    “举手之劳,不行吗?”

    重澜捏着不盈虎口的茶杯,作出恍然大悟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战场似乎在罪孤河畔,距竹舍数十里。你这手举得倒是颇长,实在令人折服。”

    枕华胥被他这一句笑谑逗得红了脸,背转去半个身子,气呼呼地:“那你要我怎么?我特地去救你,好嘛!满意了吗?”

    她瘪着嘴,眼泪连珠似的滚落:“你什么也不知道,却还要笑我。坏死了,坏死了!”

    重澜将手一抬,把她揽进怀中,伸手将枕华胥不安分的头轻轻摁住:“好了,我知道了,你是对我别有用心?”

    枕华胥身子一僵,默不作声,不是,却也不不是。

    她方寸大乱,心道族长要自己剖取重澜剑君金丹的事看来已经完全暴露!这下完蛋了,重澜一定会像横扫鬼军一般,把她的鱼脑壳轻轻捏碎!

    她的沉默落在重澜眼中,却有了另一重含义。

    他看向眼前的枕华胥,心中突然间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像梦中那样,让枕华胥来当自己的道侣,似乎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或者,这是他唯一想要的选择。

    一向端肃的重澜剑君反常地干咳了两声,脸颊漫上浅淡的红晕,道:“你可愿意成为我的道侣?”

    枕华胥脑子一嗡,以为自己久日不睡,又紧张过度,出现了幻听:“你什么?!”

    重澜想要向她讲述自己所梦见的内容,却发现根本无法将梦境复述出口,似乎有什么力量桎梏了他。只好又郑重地复述一遍:“我,枕华胥可愿意成为重澜的道侣?”

    ……

    世事在枕华胥点头的那一刻起,便开始以加速度发展。

    她每每回想起剑君向自己求婚时的情态,心底就泛起一阵甜蜜的浪潮。

    可甜蜜退潮后,被假象所覆盖的淤泥地显露了出来。她与重澜剑君的关系,一开始便是基于欺骗,而最后,要归于杀戮。

    重澜剑君已将喜讯交代了出去,自有好事者为他广布天下,令鬼界咸知。

    剪舌鱼族人同样接到了消息。

    当枕华胥在竹舍院门外捡到一块鱼鳞,并辨认出这来自于她的妹时,她便知道,自己再没有时间犹豫了。

    不剖丹,重澜和她的妹都会爆体而亡。

    剖丹,妹能活着,甚至可以拥有完整的人类身体,不必再是被人骂作“长了腿的怪鱼”,而重澜同样也能以普通凡人的身份活下去。

    利弊都清清楚楚地摆在了枕华胥的眼前,可她依然无法坚定地做出抉择。

    枕华胥解释不了自己的行为。

    转眼即到成亲的当天,重澜剑君一向能干,能劈柴能下厨,自然也能将婚礼诸事安排得妥妥当当。

    几乎不需要枕华胥沾手,她只用做漂漂亮亮的新娘子。

    嫁衣是红色,偏在裙角绣上了深深浅浅、密密匝匝的碧色清荷,同她的绿眼珠遥相呼应。

    重澜将嫁衣拿来给她过目时曾提到,今后要将竹舍改为荷园,遍植她喜欢的莲花。

    此话时,重澜神情温柔又专注,枕华胥盯着他的侧脸,差点儿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我会一直爱你,我会对你负责的,即便你不再是修士或剑君。

    枕华胥如是想。

    婚礼并不热闹,因重澜,待他回宗后,要再于师门的见证下,给她更隆重的婚礼。

    故这一次,宾客不过几个剪舌鱼族人,族长也在此列。重澜剑君对她的娘家人极其上心,这让枕华胥不出推拒的话来。

    枕华胥披着红盖头,垂首看向群襕处青莲潋滟。她转身时裙摆舒展,如千百朵荷花在风中飘摇,衬得本便削肩楚腰的枕华胥愈发意态风流。

    她素来爱美,本该为今日自己的扮雀跃,但族长的盯梢始终让她感到芒刺在背。

    拜过皇天与后土,又遥遥向衢清宗的方向肃拜,重澜牵着枕华胥入洞房。

    在她踏出房间的那一刹,剪舌鱼族长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

    枕华胥身子一抖,重澜稳稳扶住她,问道:“怎么了。”

    她摇头无事,藏在盖头里的脸却难过得快要哭了出来。

    没有人闹洞房,洞房里只有她和重澜两人。

    重澜唤她名字,轻声:“阿胥,我要挑盖头了。”

    枕华胥“嗯”了一声,重澜没有发现她话音里的颤抖。

    他秉着玉如意,轻轻地勾住红盖头一角,缓缓向上挑开。想象中应当是新娘子笑靥如花的面庞,可映入重澜眼中的,却是枕华胥泪涟涟的脸。

    他还未来得及惊愕,腹下便一疼,一把锐利的刀被稳稳插入了修士丹田所在之处,而他毫不设防。

    枕华胥一边流泪,一边将刀再往深里推进,泣不成声。

    “原谅我……不,不要原谅我,都是我的错。”她试图在丹田处摸索,却一无所获。

    “想要我的金丹,是吗?”

    重澜面色霎时惨白,薄唇微微战栗,可仍然攒出了一个不知含义的笑容来。

    他死死盯住枕华胥的脸,将玉如意一松,反手握住她执刀的手指,又向肉里推了几寸。

    “找啊,不是要我的金丹吗?怎么没有呢?”

    重澜嗤笑一声,狠狠甩开枕华胥的手,一任鲜血争先恐后地从伤口里汩汩流出。

    剪舌鱼族长率领一干族人匆匆赶至门口,嗅到空气中漂浮的血腥味,顿时一阵狂喜。顾不得管重澜死没死透,先扬声问枕华胥:“得手了没有?”

    重澜听见了这声问句,已然彻悟:“原来是这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原来是这样!”

    他放声狂笑,目光仍然紧紧锁定住枕华胥,枕华胥却不敢再接住他的目光,浑身瑟瑟发抖,垂眸看向他的腹部,忧心忡忡。

    重澜却不想让她如愿,捏住枕华胥的下颌,强迫她看向自己,悄声问道:“在找什么?找我的金丹吗?”

    此时剪舌鱼一族已至洞房门外,看见满室血光中,只当是她成功得了手。

    于是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喝道:“重澜,你已是强弩之末,再挟持着枕华胥又有何用?放开她。”

    重澜连回头分给他们一个眼神都懒得,不动声色地对枕华胥施了个禁言咒,面容沉静得完全看不出他的丹田受了重创。

    “若我偏不放,你待如何?”

    “你体内早已被我喂了丹药,若是不放,哼哼,我须臾便可让你爆体而亡!”

    “我若在她面前爆体而亡,阿胥也未必能活下来。”他对着枕华胥哂然一笑,“阿胥,你的族人好像,不是很在乎你的生死哦。”

    枕华胥急得泪水瞬间涌出,无力地摇着头,重澜将这理解为她对自己的恐惧。

    他的笑愈发凄艳,还要做出浑不在乎的模样:“我自苏醒后,怎么始终觉得体内有异样,你的丹药,可是这个?”

    他将体内灵力稍作运转,不多时,便在掌心逼出浑浊丹水一滩,剪舌鱼族长面色骤变:“不对,你,你金丹被剖,为何还能使用灵力?”

    “谁我金丹被剖了?”

    重澜直起身来,将创口展露在枕华胥眼前,那儿血肉模糊,但确凿不见丹田的痕迹:“我天生神魂不正,连带着经脉丹田亦不在原位。”他凑近枕华胥的耳边,“很可惜,阿胥,你太着急了,捅错了地方。”

    “我原本算今夜告诉你,关于我身体的这个秘密。却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出来。”他扬手指向身后,“还是有这些闲杂人等在场的情况。”

    话音刚落,他放出威压,指尖灵力一闪,众剪舌鱼顷刻化为齑粉,连一句遗言也没有留下。

    这是属于合心期修士绝对的实力碾压。

    枕华胥并未被波及,只是被他的威压沉沉地压在榻上,连呼吸都成困难。

    没了外人,重澜迫近她泪水纵横的俏脸,轻轻吻上她眼角泪珠,“你在哭?哭什么呢阿胥,哭你的族人不堪一击地死去,还是哭竟然没能剖开我的丹田?”

    鲜血将红色的喜床染成更深重的颜色,重澜顺着她的眼而下,逐滴吻干泪痕,薄唇像带着火,灼得枕华胥发烫发疼。

    他一遍一遍地吻,一遍一遍地问:“阿胥,我将一颗心捧给你,你怎么能这样做呢?”

    你怎么能这样待我呢?阿胥。

    作者有话要:

    【剧场】

    枕华胥:阿胥不是坏蛋,阿胥只是脑子不灵光。

    重澜:在读毛姆的《面纱》,勿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