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 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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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 枕华胥和其他包装精美的贡礼一道儿,被送到了重澜剑君的宅邸。

    是宅邸,其实不过竹屋三间, 周遭被重澜不知用什么法术植下青竹几丛,在这以灰黑为主色调的鬼界里, 平添几分生气勃勃的绿。

    与枕华胥的绿眼珠分外相衬。

    重澜理毕公务后回来,一掀开翠竹帘,便见到百无聊赖的托腮坐在桌前等他归家的枕华胥。他连眼皮都未曾抬, 只是淡淡扫她一眼,掀帘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冷淡地将她请出去。

    被不太客气地赶出竹屋的枕华胥不敢回去禀报族长,自己被拒收了, 只好偷偷躲在竹林里。

    她想,重澜剑君在修真界, 什么样的美人不曾见过。她早知单纯靠皮囊动不了他,不能入剑君的法眼, 一定是他认为自己毫无可取之处。

    族长所提出的“美鱼计”被枕华胥彻底否决,她歪靠在竹身上,定定看着屋前摇晃的竹帘, 决定改变策略, 从成为重澜剑君的朋友入手。

    而交友第一步:让他知道自己是一个有用的人!

    枕华胥在竹林里安了家。她们剪舌鱼一族对生活质量要求很低,因此, 与其安家,不如是她拢了一堆竹叶为自己铺了个窝。

    重澜剑君定然清楚她就在这儿, 但也没有再把她赶走, 这让枕华胥有些的窃喜。

    攻略进度开启。首先,始终和剑君保持十丈之内的距离。

    剑君的工作并不轻松, 每日清,他都需要出门巡察。西南炼鬼域极广,他花费了足足七七四十九天才将每一处走到。

    而这个时候,枕华胥便会偷摸着缀在他身后不远处。

    她在这儿生活了几万年,与各路鬼修灵物都混了个眼熟,不会受到伤害。但重澜剑君可不一样,他是外来修士,又是平白压在“地头蛇”们头顶的一座大山,肯定有人会对他不服气。

    枕华胥想起她从前在鬼市上购买的凡人界话本,其中讲才子佳人相识,不外乎英雄救美,花前月下。可是鬼界中,花是彼岸花,月是乌云月,着眼鬼气森森的环境,总与风月不相宜。

    难怪鬼界出生率也日创新低。

    那便只剩下英雄救美一条道可走了。

    她得了上古修士那一滴神血,能够沟通仙鬼二种灵气,在罪孤河畔少有敌手。

    枕华胥于是当仁不让地将自己代入了英雄。

    而重澜剑君,生得如日月入怀,自然就是那美人了。

    枕华胥早已盘算好了,一路上,定会有那些不爽剑君的人前来挑衅他。一旦他遭遇寻衅滋事,届时她便施施然出面,援剑君于危难之际,救剑君于水火之间。

    如此,剑君一定大为感动,纳头便拜,然后二人竹园结义、义结金兰……既然结为金兰了,凡人有话云:为兄弟两肋插刀。剑君为兄弟一族插丹田两刀,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枕华胥认为自己这个计划实在是天衣无缝。

    可是她万万没有料到,剑君阁下委实是过于强悍了!

    沿路不是没有过袭击者,而不论是正面挑战抑或背后偷袭,没有人能在重澜的剑下接过三回合的招式。

    总归是未曾给她英雄救美的机会。

    枕华胥百虑一疏,不曾考虑到这“美人”乃是合心巅峰期修士,更是修真界少有人能出其右的天才。

    重澜剑君才是英雄中的英雄。

    她首试折戟,并不气馁。

    巡逻鬼界的工作繁琐又无聊,枕华胥跟在重澜身后,看着他一步一步用足迹亲自丈量着炼鬼域的广度。

    鬼界内的灵物同样早有耳闻这位剑君的到来,纷纷在他的必经之路上等候。远远瞧见了他的身影,即佯装行人匆匆路过,自以为不会被发现。

    可连枕华胥都察觉到了不对劲,重澜剑君必然也知道这些东西对他的提防和好奇。可他什么也没有,依旧阔步行于鬼界路途上,身后十丈远处坠着一个绿眼珠的妖精。

    一阵阴风过,两只鬼影在前方出现,前者是新近化生的鬼,被身后的混沌鬼穷追不舍。

    混沌鬼靠吞噬灵体增长修为,最是欺软怕硬,鬼界内等闲鬼修乃至灵物,都曾吃过他的苦头。

    眼见混沌鬼越来越近,路上行走的灵物们都将自己的身子往阴影中藏了一藏,没有一个人敢拦住他。

    这就是鬼界中的唯一法则:弱肉强食,胜者为尊。

    混沌鬼见到来人是正派修士,愈加肆无忌惮,拿准了重澜不会为一个区区鬼出头。

    它张开了血盆大口,黑色的涎水滴落在地,激起一阵滋滋响声。

    眼见要将那鬼吞噬了,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冷冽的剑光闪过,混沌鬼的下摆被割破,落在地上,很快散成一团灰烟。

    “滚。”

    重澜剑君面无表情地收剑入鞘,冷冷吐出一字,便将方才还张牙舞爪不可一世的混沌鬼逼得悻悻然而退。

    新生鬼千恩万谢地离开了,而后重澜剑君继续前行,并不将这插曲放心上。

    枕华胥一蹦一跳地落在重澜身边:“剑君剑君,刚刚那可是混沌鬼噢!”

    重澜看也不看她,顾自行走。

    “他很记仇的!你今后要心呀!”

    重澜终于步伐微顿,侧头看向她,目含疑惑:“怕他作甚?”

    待枕华胥从这句话中回过神来,自己已被落在十丈开外。

    她被重澜剑君这句话镇住,双手捧腮凝睇他的背影,浑身恨不能冒起粉红泡泡,心道重澜剑君实在是——太!帅!啦!

    至此,枕华胥心中的英雄第一次有了确切的形象,不再是话本上黑墨描就的淡淡影子。

    她想着,真正的英雄,便合该是重澜剑君这样,永远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即便遇上再大的难题,都能轻描淡写地解决。

    她快步跟了上去,依旧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就这样注视着重澜剑君。

    重澜剑君在例行巡视后,午前回到住处,余下的时光则在竹屋前练剑。

    罡罡剑气如飞刀,擦着她的脸庞而过,在身后的翠竹上。竹叶纷纷然而落,浇了枕华胥满身。

    她费了好大的力气,从竹叶堆中探出头来,吹开粘在刘海上的叶子,发现重澜剑君已收剑静立,看向此方。

    “为何不走?”

    被竹叶覆盖得只剩个头的枕华胥:“我……我没有地方去了,族长将我送过来,就不算要我回去。”

    剖丹的命令在耳畔回响,为此她撒了一个谎。

    枕华胥不自然地将头缩回落叶堆里,只露出黑漆漆一双眼,滴溜溜地望着重澜。

    “随你。”

    重澜背回身去,不再搭理她。

    他竟然还是没有把自己赶走!

    枕华胥大受鼓舞,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她相信自己已迈出至关重要的第一步。

    而当日夜间,枕华胥渴盼已久的机会就来了。

    重澜剑君修为虽已至合心期,终归与鬼修殊异,久在鬼界行走,身体难免被鬼灵气所侵袭。

    尤其在修炼后,涔涔汗落,鬼气便如粘腻的触手般,丝丝缕缕浸入肌理之中。即便是修为高深如重澜,亦不能免俗。

    月光将竹叶的晕影照在地上,枕华胥百无聊赖,不知从哪儿摸了根炭笔,在地上描摹着竹影发时间。

    疏密有致的竹影在她笔下成了七上八下的鸡爪。

    忽而,她听见竹屋中传来重物落地之声,似乎有人闷哼一声,而后许久没有下文。

    剪舌鱼长于目力,却不善倾听,枕华胥竖起属于人类的耳朵,侧耳听了半晌,听到竹屋中半分动静也无。

    她将炭笔一扔,紧张地跑到竹屋门外,隔着斑斑驳驳的帘影往里头张望,便看见重澜剑君青色的身影不知何时从榻上滚落,在地上痛苦地蜷缩着。

    她从未见过这般的剑君。

    要得到重澜剑君的金丹,似乎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

    可剑君是与鬼界格格不入的一流人物,永远高洁地屹立着,怎么也会有这样狼狈的时刻?

    枕华胥第一次意识到,原来重澜剑君也只是肉体凡胎而已。即便他的天纵奇才被众人所称道,被好事者夸得简直是离章神君第二,但他终归是人而不是神。

    是人,就会死,而修士甚至没有成为鬼修的机会。

    一想到重澜剑君会死去的这个可能性,枕华胥的牙齿便忍不住颤。于剪舌鱼的脑仁而言,这已经是她能想到最坏、最坏的结果。

    书上,君子不趁人之危,她也想当一回君子。

    枕华胥笨拙地为自己寻找理由,她不知道,自己这种行为在书上亦被称作妇人之仁。但她十分明白地认识到自己的内心,不想要重澜剑君死去,起码是现在。

    枕华胥提裙而上,咬牙做足了冲破竹屋禁制的准备,身体却在进门一瞬毫无阻碍地突破了禁制,像滴水没入海子之中,过程行云流水。

    不等枕华胥思索,往日所见的那些前来拜访重澜剑君,却被禁制挡在门外的情况是否是自己的幻觉。她的注意力很快被那边翻落在地的剑君所吸引。

    她紧张地靠近重澜,看见他永远舒展着的长眉此刻紧锁,本便白皙的肤色变得越发苍白。

    这样陌生的剑君令她感到担忧,枕华胥勉强扶起重澜,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

    重澜掀开沉重的眼皮,看见来人后,瞳孔顷刻凝成的一个点:“你是如何进来的。”

    枕华胥沉默着没有回答,她同样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何事。

    未等到枕华胥的答案,重澜已陷入昏迷之中。

    她旋手掐诀,输出一注灵力,没入重澜眉心,探察他的身体情况。

    相同地,这一注灵力也没有遭遇到任何抵抗,从容而顺畅地进入了重澜体内。

    就像他们天生一对般吻合。

    修炼了数万年,枕华胥的修为并不像她本人看上去那么软弱好欺。

    她垂眸,碧幽幽的眼底划过了然神情。

    重澜的情况是外来修士最常见的那种症状:仙鬼二元灵气相矛盾,而鬼灵气渐渐占据上风,令他体内灵力运转受阻,凝滞不通。

    “幸好你遇上了我。”枕华胥松了口气,嘴角轻轻扬起一抹微笑,看,英雄救美的桥段诚不我欺,只要英雄有足够的耐性,慢慢等候,总有美人落难时。

    纵览各个传故事中,似乎美人不落难一回,便不足以称之为真正的美人,何况是重澜剑君的这等容貌。

    枕华胥又在心中琢磨她的歪理,如果作为美人这一生不曾落难一次,该多么无趣!

    他应该感谢自己丰满了他的人生。

    枕华胥的看家本领便是沟通仙鬼两种灵气,这也是她们剪舌鱼一族能够在此地安家立命的原因之一。

    剪舌鱼天生便有化用鬼气的能耐,何况她体内还有一滴至纯至真的神血。

    枕华胥矮下身,用额头轻轻抵住重澜剑君的眉心。霎时二人识海相接,她脑中一瞬闪过洪水滔天,饿殍遍野的景象,浑似炼狱!

    这是重澜正在经受的梦魇。

    还未及她看清这些场面,这外来的神识便惊动了重澜的本源神识,她身体一震,被不留情面地扔出了重澜的识海。

    神识被硬生生赶出来的滋味并不好受,枕华胥头昏眼花了半天,暗暗叫苦。

    她到底还是托大了,妄图直接以自身神识入重澜识海,引出他体内鬼气,不料重澜的防备心如此重,她不过匆匆一窥,便被连人带灵力送了出来。

    而那些破碎的梦魇画面……

    枕华胥隐隐觉得有几分像上古洪水泛滥之时的场景,但重澜不过百余岁,何以会有那时的记忆呢?

    她只当是自己想多了。

    不能从额入,便只能另想他法。

    枕华胥抬手摸上自己的唇瓣,而后下定了决心,欺身而下,用自己柔软的唇吻上重澜。

    她凑得极近,瞪大了双眼,似乎看见重澜的乌睫在两唇相触之时微微颤了颤。

    而后,她从口中渡出灵力,一点一点将重澜体内的鬼灵气引出来,吞入自己的腹中。

    她一边疏通着缠结于重澜体内的灵气,一边分出神来偷偷地想到,原来剑君的唇也是微凉的,唇形有些薄,可是依然软乎乎的,像她最爱吃的酥酪。

    话本子中曾提到,薄唇者多薄情。不知道这样的人需不需要朋友,她又该怎么才能同薄情的剑君好商量,向他讨来金丹而不受伤害呢?

    枕华胥苦恼着,坐起身远离了剑君的薄唇。

    一低头,却发现重澜剑君已经苏醒,目光朦胧,落在她面上,似乎在分辨眼前人是谁。

    怔忪良久后,才缓缓道一句:“是你。”

    剑君醒来得太不是时候了!枕华胥不敢搭话,谁知道剑君这句“是你”又是什么意思?

    万一他要:就是你子趁我睡觉偷偷亲我?

    枕华胥绝望地想,不知亵渎剑君该当何罪,会不会株连九族。族长还指望着她出人头地赚得金丹回家,自己却招致如此大的祸患,真是无颜见罪孤河父老。

    于是她手上一松,重澜剑君从她怀中滑落在地。她没有料到剑君苏醒后竟然尚未恢复力气,愈发吓得鱼鳞悚然,边后退边道:“不是我,不是我,今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也没有来过。”

    而后摸到竹帘门,一溜烟儿跑回了竹林中。

    被遗留在地,修为尚未全然恢复而不能起身的重澜剑君:……

    枕华胥自觉犯了大事,但无处可去,只能继续留在竹林中。

    她不知道自己对剑君的行为算不算得上轻薄,会有人相信她是用嘴巴在为重澜剑君疗伤吗?

    她自己都不信。

    从前在族中,年纪尚的时候,隔壁家只化生出一张嘴的鱼阿三,他的嘴有神力,和他亲一下就能够在考学中拿甲等。

    枕华胥足足和他嘴对嘴、腮对腮地瞪了一炷香那么久,第二日还是拿了丁等。气得她把鱼阿三的护心鳞拔下来放风筝。

    重澜剑君该不会也要拿她的护心鳞放风筝吧。

    枕华胥忧心忡忡地摸向自己胸口,定了主意绝不变回原形。这样,就算想拔走护心鳞也无处下手。

    她可真是天才!

    枕华胥放心地陷入黑甜乡。

    此时屋内尚躺在地的重澜剑君双目鳏鳏,神识扫到屋外酣睡的身影,默默咬紧了后槽牙。

    ……

    翌日清,枕华胥准时醒来,照旧藏在竹林里等候重澜剑君开始日常工作。

    重澜剑君出来了,不知是不是她看走了眼,枕华胥觉得剑君脸色有些隐隐发青。

    剑君他向竹林这边走来了!

    枕华胥紧紧闭上双眼,念念有词:不要放风筝不要放风筝不要放风筝……

    一道温润好听的男声在她头顶响起:“什么风筝?”

    “啊?!”枕华胥一睁眼,便看见近在咫尺的俊脸,倒吸了一口凉气,愈发口齿不清晰,“没,没什么,不是用护心鳞放风筝!”

    话一出口,她恨不得当场找块砖头堵住自己的嘴。

    重澜剑君轻笑了一声,问她:“昨晚为我疏导灵气之人,是你?”

    天啦!果然不愧是剑君,都不用她稍稍提醒便领了自己的情,枕华胥感激得泪花闪闪,拼命点头:“是的,是我,我是为剑君好,才、才不是轻薄剑君呢。”

    重澜那本便微不可察的笑意凝在了嘴角。

    “啊啊啊,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

    “无妨。”

    重澜止住了她的话:“多谢你。”

    他甚至没有问自己是怎样破开禁制从而进去的竹屋,或许重澜心中已有答案。

    枕华胥得了这句道谢,高兴得不知东西南北在何方。

    他他他他竟然向我道谢耶!和那些不讲礼貌的鬼修完全不一样!

    “你救了我,我十分感激。你需要什么报酬?法器?灵药?你在此处等了这么久,一定有所图,吧,想要什么。”

    重澜剑君轻易地将她看透,语气中有几分淡淡的轻视和嘲弄,似乎在:看吧,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低等灵物,一定不会无缘无故地救我。

    不,不是这样子!

    枕华胥在心中无声地为自己分辩。

    她承认,一开始她诚然是冲着剑君的金丹而来。可昨夜在门外,透过层叠的竹帘看到蜷缩着的剑君时,她所希冀的不过是重澜剑君不要死。

    或许这是她生下来所见到的第一个大人物,枕华胥不愿看见自己的濡慕和向往被摔碎在地。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是想留下来。”

    重澜诧异地挑了挑眉:“留下?”

    枕华胥发现,好看的人就连挑眉也格外好看,她重重地点头:“嗯!留下来,做剑君的朋友……或者侍女也可以。”

    重澜剑君对于这个回答感到有些出乎意料,他沉思了一会儿,才颔首道:“可。”

    而后便开始做自己的事情。

    枕华胥心中鼓,不知他是以朋友身份留下来可,还是以侍女身份留下来可。

    不论如何,枕华胥至此名正言顺地留在了竹舍中。

    是夜,首次得到居留许可的枕华胥钻进屋子,目光炯炯有神地询问重澜,自己歇在何处。

    这一瞬重澜彻底被她的理直气壮折服,指了指房间竹榻示意她留下,自己去隔壁房间重新辟了床歇息。

    枕华胥也不推却,乐呵呵地滚上塌。

    后来过了许久,久到当重澜剑君以为枕华胥已不再存活于世间时,回想此生,却发现自己对他们间从相识到分离的每一幕都记得分明。

    此时的枕华胥早已破绽百出,辩解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但他从未点破。

    也许从一开始,他的容忍,便是自己蓄意为之。

    但蓄的是何意,他不清楚。

    ……

    枕华胥起先给自己的定位是侍女,后来她发现事情不对,因从未有哪家的侍女不用干活,就连吃饭也是等着主人家端上桌来。

    重澜有一手好厨艺,自枕华胥来后,他便自觉将每日的饭菜分量翻倍。每在重澜洗手作羹汤时,枕华胥便捧着脸在窗台上欣赏。

    剑君砍柴用的竟是闻名四海的徙鲸剑,能挥出那样惊艳剑意的神兵,在他手上即便用来劈砍柴木,也显得写意轻松。

    这是枕华胥最喜欢的时刻。

    因为每到劈柴的时候,剑君为了行动方便,会脱下宽袍大袖的外氅,只着窄袖修身的中衣。薄薄一层布料贴住剑君的肌肉,随着他手臂的挥舞而微微贲张……

    “擦一擦。”

    重澜扔过来一张手帕。

    枕华胥:“啊?”

    “把口水擦一擦,滴湿我的柴火了。”

    枕华胥闹了个大红脸,从窗台滚下来,心虚地用手帕印上自己的嘴角。

    干干净净。

    剑君唬她?

    枕华胥怒气冲冲地飞了一个眼刀过去,察觉到重澜剑君的嘴角似乎隐隐约约挂着狡猾的笑意。

    自觉落了下风不爽,枕华胥一定要找补回来。

    她捏着翠竹帘,哼道:“这是谁做的帘子,又笨又重,一点儿也比不上我家中悬着的水精珠帘!”

    实则竹帘雅致又温润,偶尔被风穿过,还会送来竹叶的清香,她很喜欢。此时只是慌不择言,一定要找点儿什么来压重澜的气焰。

    她又往院中的池子里扔了个石子儿,道:“我听闻鬼界外的池塘之上都有莲花盛开,青碧嫣红,好看极了。你既然能种出竹子,为何不移植来莲花?想必一定是修为不济!”

    在终日昏暗的鬼界中能栽出苍翠欲滴的竹林已是不易,遑论最为娇嫩的莲花。道理她都省得,但她偏要这样。

    可重澜似乎丝毫不受她的影响,依旧优哉游哉地劈着柴火,好像半点儿也不曾分心。

    侍女枕华胥靠实力将日子过成了地主水平。

    再后来,她就将自己的定位从侍女改成了侍从。

    不再需要隔着十丈开外偷偷跟踪。每当剑君巡察,她便大大方方地立在他的身旁,接受着各种或羡慕或嫉妒或仇视的目光洗礼。

    在这样的朝夕相处中,枕华胥觉得,自己如不爱上重澜剑君,简直对修真界中剑君狂热追捧者们的极大辜负。

    事实上,她也确凿对重澜剑君产生了恋慕之情。或许是从他劈柴开始,又或许是更早。

    她终于体会到,近距离当剑君的侍从确实是一个美差,因此也原谅了那些恨不得把她杀了自己替上的眼神。

    时日愈久,枕华胥承认自己已经有些忘记了来到剑君身边的任务。

    可是鱼的记忆本就极其短暂,族长想必是能理解她的,吧?

    她奉出屡试不爽的“拖字诀”,族长一日不问,她便一日安心当自己的侍从。

    只是,西南炼鬼域之所以数万年来都成为鬼界法外之地,其间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绝不是一位合心修士便能轻易料理得干净。

    重澜这个“父母官”当得并不太平。

    除了例行巡视外,更多时间里,他是界外正道宗派的代表,需斡旋于鬼界诸方势力之间。

    与此同时,觊觎他金丹者,也绝不止剪舌鱼一族。

    或者,连最为愚笨低劣的剪舌鱼都想到能以他的金丹为药,提升合族实力,别人又岂能想不到?

    枕华胥向前只看到了重澜剑君的写意轻松,却不知,在他这个位置,是真正需要举重若轻的手段。

    身在鬼界的重澜,如同落入饿狼群中的一块好肉。只是这块合心肉,一剑能斩落十个狼头,令狼群忌惮不已,不敢轻易动手。

    鬼界诸方势力间也彼此提防着,生怕对方会捷足先登,谋得首利。

    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重澜剑君治下的西南炼鬼域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但平衡终将被破。

    人心的欲念是催生一切恶行的温床,何况身处鬼界之中。

    在这里,一切贪嗔痴欲都被放大了无数倍。

    当各方势力合围,妄图杀重澜于罪孤河畔的消息传来时,枕华胥正在竹舍里拨弄水精珠子。

    她撒谎了,其实她家中根本没有水精,这是在最为纯净的水源中才能孕育出的宝石,罪孤水不配拥有它们。

    可重澜还是不知从哪儿弄来了水精,尚未经磨,璞玉似的串起来挂上,代替了原先翠竹帘的位置。

    稀奇又漂亮,惹得枕华胥爱不释手。

    报信的鬼正是先前重澜从混沌鬼处救下的那一只。过了这么些时日,仍然修为粗浅,不太聪明,消息被他讲得支离破碎,最终总结起来无非一句话:重澜剑君身受重伤,不知所踪。

    枕华胥的手一抖,攥着的半面水精帘刷刷落下,丁零当啷落了满地水精珠。

    此时天地间连出一道厚重的雨幕,无根水落于地上,和出淤泥。淤泥将水精珠滚裹,不见被高悬于空中时的剔透。

    她不相信重澜会败,不是他年岁仅百余,殊无敌手,未尝败绩吗?

    恍惚间,枕华胥又想起那句,修士是人,不是神。

    重澜再厉害,也不过是一名合心期修士,远未至化神期。

    纵然称离章神君第二又如何,他到底不是神君。

    枕华胥跌跌撞撞地冲出竹院,报信鬼只他不知所踪,却没讲过最后如何。她想,这一定是老天爷留给重澜的一线生机。

    昏鸦在头顶盘旋,无边落木缠着阴风萧萧而下,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昭示着此日的不祥。

    可是枕华胥不相信这一切,一个英雄,一个徙鲸既出,四海俱喑的英雄,又怎会在这样平平无奇的日子里,在最阴暗腌臜的鬼界死去?

    枕华胥一路向罪孤河畔奔去,狂风扬起她的衣袂,在空中猎猎作响。没有人知道,其实她身体上也有尚未发育完全的那一部分。

    是在脚底。

    她没能长出人类那般坚硬而灵活的足,双脚之下是娇嫩细弱的鱼鳍,为此,她极少长时间奔跑。

    走过的路途留下了斑斑血迹,剪舌鱼的血是碧色的,蜿蜒而去,看起来像数百朵盛开的青莲。

    她想起曾在话本上读到过的一个异域故事,讲一名鲛人帝姬爱上了凡人皇子,为了她放弃了身为鲛人的鱼尾,换来一对脆弱而美丽的腿。每走一步便如同行于刀尖。

    枕华胥对外界的认知几乎全是来自于话本,她不过是一条孤陋寡闻的剪舌鱼。

    此刻行于鬼界,她恍惚间觉得自己也像故事中那名鲛人帝姬,为着心中的爱人奔赴。而足下每痛一分,便觉对重澜的爱又深一分。

    可她是何时爱上的重澜呢?

    枕华胥不清楚。

    她只晓得,想要不爱上这样一个郎君,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或许是老天爷听见了她先前许的英雄救美愿望,迟来地兑了现。而让重澜这样的人被剪舌鱼所拯救显然是一件太困难的事情,所以不得已给他安排至九死一生的境界中。

    她想,这是特地安排给她的一场折子戏,她一定要表现得格外好,获得老天爷的喝彩,才能从他手中抢来重澜。

    往常最熟稔的罪孤河此刻显得如此遥不可及,她跑得很快,却总也望不见路的尽头。但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咬牙走下去,双脚早已鲜血淋漓,但枕华胥在这种痛觉中更感到痛快。

    河畔压着沉沉的鬼雾,横尸万里,枕华胥并不意外。要夺取一个合心期修士的性命,没一点儿代价怎么能行呢?

    报信鬼跟在她身后姗姗飘到,大喘气地将先前那些话的后半截出来:“剑君一人挑千万鬼修,悉数消散于徙鲸剑下。”

    风扬起发丝,蒙在她的脸上,枕华胥缓缓地露出一个笑:她就知道,这才是她的大英雄。

    河对岸黑沉沉的,远远围观着未参战的人,他们如同贪婪的豺犬,逐腐肉而生。此刻正张望着战况如何,企图从中分一杯羹。

    枕华胥不算让他们如愿。

    她熟稔重澜的气息,决然地踏进鬼雾之中,但趟过浓稠雾气,却发现此间并无他的踪迹。

    她将视线投向了罪孤河中,那是她的家。

    潜入罪孤河底,剪舌鱼族个个大门紧闭,无鱼在外游走。

    枕华胥心底咯噔一下,径直向族长家游去,

    哐当一声,族长家大门被她破开,惊得门内诸人齐齐回头,慌乱地想要遮掩住什么。

    族长鼓着鱼眼珠,站定在她面前,面容肃然:“你来了。”

    枕华胥莞尔,绕过他往里走,吓得她那群半人半鱼的族人们急急忙忙拦住她。

    于是她扬起一个更加灿烂的笑容:“怎么啦,有什么好东西藏着掖着,为何不让我知晓?”

    族长看向她的眼神透露出杀机:“你想知晓什么?剪舌鱼族的叛徒!”

    叛徒一词既出,这虚伪的藻饰被撕破,族人的目光纷纷落在枕华胥身上,有不解,有愤恨,有戚戚然。

    在人影闪替间,她看见了被族人们护在身后之物。

    是重澜剑君。

    “我早知靠你成不了大事!果然,不过几日,你便被那修士哄得不知天高地厚忘了本。你以为攀上了高枝,就能成剑君夫人不成?哼,我劝你尽早消这个愚蠢的念头,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你也配?”

    族长的话如一把又一把血淋淋的利刃,狠狠扎向枕华胥的心头。

    “好在阿三机灵,一直在浅滩候着,趁他们得两败俱伤之际将他拖回族中。否则,要等你剖来金丹,恐怕是等到我们合族都消亡了也等不来!”

    枕华胥努力学着重澜剑君素常的模样,眸底无波,平静地落在人群某处。

    那被她望住的鱼阿三不自在地扭开头,心虚地解释道:“阿胥,我们与修士毕竟殊途,我是为了你好……”

    枕华胥没有理会他,反而蓦地绽了个美艳至极的笑,在此幽深的水底,恍若夜明珠般熠熠生辉。

    “我当族长是聪明人,怎么,连这点计谋也想不到?竟像个毛头子般急躁。”

    “你们只知修士的金丹有大用处,却不知,这金丹只有在修士活蹦乱跳之时取出,才能发挥效用。像他这般,死鱼一样躺在案板上任人宰割,即便将金丹取出,也不过是鱼目一颗,效用皆失。”

    剪舌鱼族长目光微动,半信半疑:“你是从何处得知?”

    枕华胥嘁了一声:“自然是从鬼市里淘卖的书册中得知,族里唯有我一人爱读些闲书,你不知道也正常。”

    她踱开步子,族人瞬间又紧张地将重澜团团围拢住,引得枕华胥不屑地一哼,干脆转身远离了他们。

    “因此,此时他的金丹,剖不得。不仅剖不得,还需将他好生诊治照料,待他苏醒后再剖,方能得其全部修为。”

    族长咧开一个冷笑:“你得在理,可为何先前不剖呢?”

    枕华胥将手一摊,无奈道:“他可是合心期大能修士,纵我有心,却无此力啊!因此,我只能徐徐图之,先取得他信任,再趁他不备,剖取金丹。”

    族长岿然不动,问她:“你该如何证明自己所为真?”

    “如若不信我的话,你大可现在取他金丹一试,看我的是真是假。”枕华胥心下狂跳如擂鼓,却仍攒出满不在乎的笑容。

    剪舌鱼族长面色微沉,扬手道:“让开。”

    族人从善如流地让出了一条道,令他能够立在重澜的身边。

    趁此机会,枕华胥也终于看清了重澜此时的状况。他的情形比那一夜还要糟糕,薄唇血色尽失,肉眼可见生气如狂云疾走,在每一处罅隙间急速流失。

    族长探手向他丹田伸去,枕华胥的心也随之悬到了嗓子眼。

    临到丹田,族长手势一变,调转方向来到重澜唇边,捏开他的嘴,灌了一颗药进去。

    “我不能确定你此言的真假,但不妨再给你一次机会。如若此次你不能在一月内将他金丹剖出,这药就会引得他爆体而亡,同样的药,我给你的胞妹也会喂一颗。”

    枕华胥猛然抬头,一只半人鱼被推搡了出来,正处于万分惊恐之中,被族长塞下一粒丹药。

    他的唇边露出一个残忍的狞笑:“若你将金丹带来,我便给你解药。我不管你对这修士怀着什么心,剖了金丹后成为凡人,尚能活百十岁。可若爆体而亡,那可就什么也没有了!”

    “你自己掂量吧。”

    他扔下这句话,率族人而去,只留下孤零零的枕华胥,和昏迷的重澜剑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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