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第 51 章
“哈, 所谓逍遥宗,崇尚逍遥,便放逐我至此。可是真逍遥还是假逍遥, 便只有自己知咯……”
健谈兄在湖水中泡着,时哭时笑, 泪水泡在湖水中一道流下来,看起来极为可怜。
他洗干净了自己,爬上岸来, 一时被风吹得瑟瑟发抖。渌真起了怜悯之心,想从乾坤袋里取出一件衣袍给他披上,但旋即又想起了上次的故事。
在游嶂谷中,自李夷江发现阿罗身上所披的青袍乃是他当初扔给自己的那件之后, 便一直闷闷不乐,话里话外总有要阿罗脱下的意思。
渌真只当他缺衣服穿, 便另向梧钟道君讨了男修的长袍给阿罗,自己把那件青袍洗了干净, 再巴巴儿地给李夷江送去。
没想到他见了,反而冷哼一声,又拂袖而去。
渌真擦了擦鼻尖上不存在的灰, 百思不得其解, 只能猜测这块木头或许是不喜旁人穿自己的衣服。
因而纵然此时她知道那件青袍在乾坤袋中,也轻易不敢拿出来捐给健谈兄。
健谈兄一边使了个风干诀, 发着抖慢慢等着衣服变干,一边吸着鼻子同他们继续话。
大抵是他在此处太久不曾见过活蹦乱跳的修士, 一开腔, 的话比起当日神行陆舟上初见之时只多不少。
但却总有点儿藏头露尾的意思。
“偌大逍遥宗,假借了逍遥之名, 做的尽是凡人汲汲钻营之事。我生而驰骋乎天地,不愿做被豢养的猪猡,又何错之有?那些人心甘情愿将自己套进世间庶务的躯壳之中,死心塌地为人驱驰,倒是遂了那位仙子的意。”
他思维跳跃,时而从这一句跳到不知所云的下一句,譬如此刻,他又道:“也难怪近一万年来,无人能够飞升也!”
渌真和严归典俱是不明所以的模样,但健谈兄的话,却让李夷江神情凝重,陷入深思。
此时,神行陆舟已至,三人不得不乘舟离开。
登舟之时,渌真担忧地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健谈兄用力地朝他们挥了挥手,顾自放声大笑,又捡起鱼竿,重新垂钓。
任何人路过此处,都不得不承认,他很逍遥。
可诚如健谈兄自己所,是真逍遥抑或假逍遥,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渌真回想起自己昨夜破梦的经历,深有同感。
她从前刻意回避提起旧事,看似毫无挂碍,实则为假逍遥。
直到昨天猝不及防直面了三人对峙的现场,亲耳听闻了当年的部分真相,反而促使她在梦中勇敢地挥剑向离章。
她感觉现下的自己,约莫是得到了真逍遥。
……
根据渌真的记忆和推理,三人很快来到了极有可能是固严氏原本的族地所在。
此处高树入云,人迹罕至,根本无从判断它在数万年前会是怎样一副景象。
面对严归典疑惑的目光,渌真指了指他手中的蜃珠,道:“或许可以试试这个?”
严归典不解:“此珠内所记之景象不是在观鹭浦内吗?”
渌真提出了新的观点:“我观少俞昨夜最后的动作,便知此珠乃是她有意放置,而非天然生成的蜃珠。既然如此,她很有可能会继续使用此珠进行记录。我们在观鹭浦所开的,则是此珠内的第一个场景。现在你可以试一试,能否在此处投射出第二个场景。”
严归典如言照做,果然,在多行数步,试过几处地方后,新的景象展开在三人面前。
这一回,是从义均少俞赶到了固严族地开始。
义均身受重伤,迟迟未愈,由少俞扶着行动不便的他艰难地赶回了族中。然而等他们到来时,却发现固严氏族地早已成了一片焦土,遍地荒芜。
义均眼中浮现出后悔和痛苦的神色,紧紧攥住少俞的皓腕,落下泪来:“我来迟了,我来迟了。”
他们继续向里走,很快,从焦土之下冒出了若干个脑袋,几个固严氏孩童出现了,围在义均身边嚷嚷着:“少主!少主!”
从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叙述中,义均终于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就在日前,幽吴氏族之人不由分闯进了固严族地之中。他们带来了不少高阶修士,而固严族人早在妖乱之时,折陨了不少精壮,只剩下一群老弱病残,根本没有一抗之力。
那些人在此处翻翻找找,似是要找到什么人或东西。
“然后,这个哥哥就把我们藏了起来!直到少主您回来我们才出现。”
孩子们齐齐指向他们冒出来的地方,那儿侧躺着一名青年,叼着野草,朝义均少俞挑了挑眉,吊儿郎当地笑。
渌真看见这一幕,眼眶又开始发烫,她怎么会不认得这名青年是谁?
他是司柘啊!
在她醒来的最开始,便被告知了死讯的司柘。
司柘勾了勾手:“你们靠近来些,我体力不济,走不得远路,不了大话。”
少俞无奈又宠溺地笑一笑,扶着义均,两人和司柘一同坐下。
司柘扬手挥开了好奇凑过来的孩童们:“去去去,大人话,孩儿听了是要烂耳朵的。”
吓得孩童们一个个纷纷捂了耳朵,四散逃开。
直到孩子们消失在了视野里,司柘方敛起了笑意,沉声问道:“你们同幽吴氏可有旧仇?”
幽吴氏?义均皱起眉头,他不记得有和这个氏族过交道。
与之同时,十万年后目睹这个场景的渌真,也皱起了眉。
李夷江低声道:“长幽宗宗主姓吴,此宗一开始便是由氏族起家,在宗门之中并不多见,因此我印象很深刻。”
果然又是他们。
司柘得了义均的答案,本便没了血色的脸上,神情愈发糟糕。
他勉强支起身子,对义均行了叩首之礼,额头扎扎实实磕在地上,道:“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们。”
义均忙扶起他,摇头道:“不要将这些怪罪于自己,你怎知那伙人就一定是冲你而来?现今离章在修仙界炙手可热,隐隐有成为此代修士领头人之势,我们却偏偏同他站到了对立面。他不出手,自然有的是人争先恐后为他扫平障碍请功。”他苦笑着,“只是看来我族在此处已无法生存了,今日有幽吴氏,焉知明日便没有其他趋利之徒前来?我势必要带着族人徙离这是非之地,另寻一处远离中心的边陲,保存下固严氏的薪火。”
司柘却并没有因他的话而感到宽慰,面上现出更为难过的神情来,他道:“我的氏族,我的族人,统统都没有了,是我之过,因为逞一时之意气,向离章下了战书,致使无辜的他们都受了池鱼之殃。我很后悔。”
渌真鼻尖一酸,她想起曾经的司柘,总是神采飞扬,毕生的理想是做大丈夫,放言永远对自己所行之事负责,永远不会后悔。
可现在,他脊梁塌在义均面前,神情灰败着出,我很后悔。
“我后悔的不是为真真出头问桓越讨要法,我只后悔,在去质问离章为何同常仪要结为道侣之前,没能安顿好自己的族人,让他们成了我的软肋,也让我成为刺向他们的刀。我恨自己智勇皆不如人,落入旁人的圈套还全无意识,才落至如今这步田地。”
“但现在他们都不在了,我纵然想弥补,也无济于事。”
司柘眨了眨眼,看向天空,似乎是强抑着不让眼泪落下。即便是在这时,他还孩子气地恪守着“男儿有泪不轻弹”的信条。
“不过,在我探寻真真当年那事背后的真相之时,发现了这个。”他取出一页写满了字的纸张,交给了少俞。“这是‘化坚消锐散’的方子,少俞,你看看。”
少俞将此方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才点头:“从这些原料上来看,此散的确可消熔世上最坚硬的武器。”她眉心一跳,猛然抬头,“你的意思是……?!”
司柘又侧躺了回去,冷笑道:“不错,我怀疑真真当时的青弥剑,正是视线被洒了此物。”他伸出长指,在方子上某处点了点,“而这一种原料,是此方里最为稀缺难得的一味药——羽蘼花王粉末,只有焉蒲氏出产。”
常仪正是焉蒲氏人。
少俞和义均都沉默了,他们对于常仪转眼就要同离章结为道侣一事虽颇有微词,但到底没有干预,因这一切都是他们的自由,只是偶尔想起昔日众人相处的场景之时,会为渌真感到不甘罢了。
这么多朋友之中,只有司柘傻乎乎地冲上去,质问了离章,却落得而今的下场。
但若是证实渌真之死与常仪有关,那么这一切事情都会变了味。
“我怀疑那些人,便是为了这张方子和我而来。此外,我那鬼阵得来得太过轻松,我怀疑背后之事也并不简单,但囿于没有证据,不便多言。如若当真是这样,你们好心将我接回族中,我却连累了你们,实在是罪孽深重。”
司柘叹了口气:“这也意味着,我错怪那个妖精。我当时太冲动了,眼睁睁看着真真被邑蛇绞走的无力感夺去了我的理智,最终伤害了她,我很后悔。我对不起她。如果你们今后看到了她,烦请帮我上一句,对不起。”
渌真知道,他所的妖精,是雒迦。
可雒迦终其一生,也没有等来那句抱歉。
少俞敏锐地察觉了他话中的不对劲,握住了司柘的手,道:“不,我不会帮你,你要这些,你自己去好了!为何要借他人之口?司柘,不要成为让我看不起的懦夫!”
司柘听了这话,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且愈笑愈大声,几乎笑出了眼泪。
他:“是啊!我就是一个懦夫!我不敢同真真讲我爱她,不敢堂堂正正地以为了她的名义教训桓越,甚至到现在连句道歉都不敢亲自出!少俞,你得对,枉我总将大丈夫挂在嘴边,其实我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懦夫!”
“但是现在,懦夫也想做一些勇敢的事情。”他抬起手,掌心赫然卧着一颗金丹,“我将全部的内力和修为,都凝在了这颗金丹之中。义均大哥,你服下我这颗金丹,便能恢复几成修为,也就能够带领你的族人迁去新的地方。这些孩我都摸过了他们的根骨,其中很有几个修炼的好苗子,假以时日,固严氏必定能重现辉煌。”
“到了那天,你往地上洒几杯水酒,兄弟自然就会知道了。”
义均却连连摇头,一把握住他的肩膀:“不,我不要你的修为你的金丹,司柘,你听好了,不管那些人是不是因为你而来,我都不会怪你。你是我的兄弟,我救你回来本便是天经地义之举,就算要怪,第一个罪人也该是我!何况你愿意为了真真妹子出头,是真正的大丈夫大英雄,你不是懦夫!”
他拿起金丹便往司柘口中塞去,司柘却将唇紧闭,偏头躲开:“金丹一旦取出,再不能放回。我的身体本便被鬼气耗损,就算苟延残喘于世间,也无甚趣味。不如好好用这一身修为,做些对的事情。”
“我这一辈子,做错了许多事,但最后这一件,我想,我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还有,你我为真真出头,不是的,我只是为了自己的感情出头。我认清了自己,自始至终就是一个懦夫。所以理所应当,我得不到真真的爱……”
他最后的话被吞在喉咙中,生机迅速从司柘年轻而漂亮的躯干上离开。
他总是带着笑的眼也永远地闭上了。
司柘死了。
作者有话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