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第 52 章
少俞圈揽起司柘, 青年的身体尚还柔软,手臂无力地从她怀中垂下。
一颗晶莹的泪珠猝不及防地从她眼中滚落,滴在司柘的脸庞上, 少俞慌张地将这滴泪水揩去,生怕惊扰了他。
义均长长的叹息, 声音颤抖着:“司柘,终究太过纯直。”
他宽厚的手掌覆上司柘的眼,过刚易折, 司柘就像他那柄勾琅剑一般,所追求的,始终是这世间至纯至坚的存在。
他眼中揉不得沙子,自然也无法容忍犯过错的自己再活着。
勾琅剑因太过坚硬, 断成了两截。司柘因太过纯直,选择了自戕。
看着好友的尸体, 义均心头实在难过,连日来赶路辛苦, 兼之本已身受重伤,此刻诸般烦扰一并堵在心上,无从纾解。他哇地一声, 吐出比先前颜色更重的一滩污血。
迎着少俞担忧的目光, 他直起身来,看向远处嬉戏的孩童。
“兑傩氏覆灭, 司柘在世间没了牵挂,故而走得爽快。可我不行。我还要对这些孩子, 对族中的妇孺老弱负责。”
“我必须, 马上为固严氏再寻一处新的族地。”
少俞看着他,知晓义均心意已决, 他司柘纯直,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她叹了口气,道:“那就走,我陪你一起。”
渌真看到这儿,也同样懂了,眼前这里的蜃景又行将结束,他们该继续寻找下一处,固严族地所在。
这一幕蜃景的最后,是义均将司柘平放在焦土之上,用他的本命神火焚尽了司柘。
橙色的火舌一点儿一点儿舔舐着司柘年轻的躯体,无声地燃烧着,将□□烧成焦骨,又变成齑粉,飘散在风中。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他还叼着狗尾巴草,挑眉朝他们笑。
固严氏的孩童纷纷围拢过来,瞪大了眼睛,不知发生了何事:“少主,这个哥哥为什么要躺在火海里呀?”
义均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这是他们兑傩氏的传统,据被神火焚过的修士,能够涤净灵气,拥有来世。”
然而他们都心知肚明,修士用灵魂作为飞升成神的赌注,身死则道消,不可能有来世。
……
离开此地后,追寻蜃景的下一站路途,却是由严归典所主导,向他成长的故乡而去。
渌真亲眼目睹了司柘之死,大哭一场,好不容易清明的灵台又陷入混沌之中。
李夷江知道她心中始终认为,自己该对司柘的死负有责任,又耿耿于怀没能早些回应司柘未宣之于口的爱意——哪怕是拒绝,是否他也不至于最终走上死路。
这些都来自于渌真断断续续的梦呓,偷听人梦话本非君子之行,他原该远远走开,或闭目塞听。
但他却控制不住自己,选择了成为一个卑劣的窃听者。
他们现在来到了严归典成长之处,也就是固严氏新的族地。严归典族地外有危险的瘴气,他先行前去探路。
于是此刻只剩下渌真和李夷江,席地坐在外头等候。
这些日子,渌真就算清醒,也始终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他甚至试图叫醒勾琅剑中的朱翾想办法,但沉睡着的朱翾,素日连渌真叫她也未必能够苏醒,更遑论他这名外人。
看着眼前盘腿而坐的渌真,李夷江有些纠结。
日前一顶“流氓”的帽子扣下,令他不敢再以灵力注入她的识海,可渌真一直冒着虚汗,显然并不好受。
他试着用温和的水灵力疏通她的经脉,即使可能于事无补,但水炁主和,他只能寄希望于这样能使她舒服一点儿。
可没想到,灵力沿着经脉而走,迨至丹田时,瞬而被一股强大的吸力牵扯,吞噬了个干净。
甚至源源不断地从李夷江体内继续汲取索要灵力。
与此同时,劫云开始在她的头顶纠集,俨然是结丹之兆!
原来渌真早已隐有结丹的趋势,本想趁此番历练积累修为,归宗后一举结丹。却没想到,在连番旧事的击之下,她体内灵力紊乱,冲破了丹田的束缚。
而李夷江的这注灵力,误误撞帮她梳理了体内的灵力,也帮她完成了结丹前的最后一击。
天雷开始陆续落下,幸而他现在已成了元婴修士,能够帮她扛下绝大多数天雷,但唯有一道雷,必须由她自己承担。
问道雷。
一道紫色天雷,如霹雳闪电,迅猛而下,直劈上渌真头骨。她受此雷击,肩背一震,但脊梁始终挺直,未曾弯过一厘一毫。
问道雷所带来的皮肉之痛尚在其次,最为要紧的,是它让修士所经历的幻境。
此时渌真的幻境,又是往日梦魇重演。
不同的是,这一次司柘手握勾琅剑,无数次在她面前自刎又复活,站起又倒下。
他每倒下一次,都是对渌真的一记重创,提醒着是她害了他!
离章举剑重复着屠戮的动作,常仪手握着一把药散,轻描淡写地洒向她的身体和剑上。
被药散沾染到的青弥剑开始寸寸断裂,化为粉末,而她的身体也随之翻沸冒泡,皮肉滚落。
疼,好疼,就像被邑蛇绞死一样的疼。
她在幻境中千百次重历着这些场景,难以自拔。
渌真绝望地想,可能她终究还是假逍遥。旧友们的经历将永永远远成为负在她肩后的大山,她要向前走,就必须背着这些沉重的记忆而行。
而她不能也不忍,将这些记忆放下。
在死去又活来千百遍后,渌真木然地看着自己胳膊上的肉第一千零三十六次滚落,觉得这一次似乎不如被邑蛇绞死那么疼了。
濒死一瞬的场景在眼前闪替出现,她眨了眨眼,一时恍惚。
当时她是因什么而死来着?
而现在呢?
那时的她,为了苍生,为了捍卫修士之道,毅然决然选择与邑蛇同归于尽。
现在的她,连自己为何而死都不出所以然来。
不……这不是她。
渌真眼前又切换成了幼时父亲将自己抱在膝上的情景,父亲扶着她的手一同握着青弥剑,在空中挽出一个流畅的剑花。
他:“修道之人,承惠于天地,不可擅专,当思天下、为众生,乃成大道。”
“而真真,你从你母亲那受了这半身的神血,理应承担起更大的责任来。”
她又看见了缉水之下数万苍生,似乎都齐齐昂起首来,惊惧地看向缉水。
他们畏惧妖魔,更畏惧近在咫尺的洪水决堤。
人的生命如此脆弱,不似修士坚韧,一呼一吸间都会被摧折。
所以渌真选择以自己的生命换取苍生的平安。
这才是她的道!
她的道,在乎天下苍生,既然选择了成为凡人口中的“仙长”,就必须担负起属于自己的责任。
她蓦然睁眼,眼底一片澄澈清明。
天雷幻境还在继续,离章反复杀伐,司柘反复自戕,她的身体反复被剥脱为一架白骨又生长出新的血肉。
渌真已知,这些都是假象。
她反手拔剑,叱声劈散天雷。
这一瞬,云收雷销,万里朗照,团聚于头顶的劫云迅速散开,放眼望去,苍穹清澈,万里无云。
一颗圆润的金丹轻巧地落进渌真丹田。
她竟然这么轻松地,便度过了修仙第一道门槛,结丹。
金丹修士之后,才算是真正地踏上了仙途。
而李夷江手中长剑未收,不可思议地回想着方才惊鸿一瞥的天雷幻境。
幻境中没有任何单独存在的人或事,只有巍巍高山,汤汤长河,与无数摩肩接踵的人们。
这应当是存在过渌真记忆中的场景,而在幻境中出现,则暗示了她的道。
是苍生道。
古往今来,凡能证得此道的修士,无有不飞升上界者。
李夷江的眼神黯了一黯,他第一次感觉,自己虽暂且在修为上高于渌真,但假以时日,迟早会远远不及她。
也难怪她从前差一点儿和离章神君结为了道侣,也许那才是真正配得上她的人。
渌真结丹成功,看见李夷江在一旁还能有什么不懂的?木头再一次助了她一臂之力。
她一时高兴,轻轻搂了一下李夷江,以示感谢:“你又帮了我一次。”
但反常地,这一次李夷江却挣脱了她。
渌真来不及奇怪,严归典终于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前方我探过了,瘴气散了不少,于修士无碍,我们直接走便是。渌真,你好些了吗?”
他离开时渌真仍是一副迷迷瞪瞪的模样,令他很是担忧,此刻见渌真清凌凌地立着,显然好多了,自然为她感到高兴。
只是,严归典随即又惊讶地瞪大了眼:“你,你怎生已成了金丹修士?”
分明他走之前,两人都还同在筑基期。
这让严归典有点受到刺激。
在宗门中,他因出身缘故,始终憋着劲要证明自己,日日苦修,硬生生以三炁之身,与那些单双炁的弟子几乎同时筑基。可转眼渌真便以五炁之身结丹,这速度,休定然是这批弟子中的第一位,就算在整个宗门里,她也是数一数二的了。
须知就算是首屈一指的李夷江,也是十七岁才成功结丹。
渌真一眼看透他心事:“我的修炼方式,同宗门所传授的略有些不同。嗯……就是那日问耶长老的那些,我想不大适用于氏族后人,遂改动一点儿为自己所用。若你想学,我改日告诉你。”
严归典连连道谢。
渌真摆摆手,要他别放在心上:“我们去你的族地内看看吧,不定蜃珠在此也能映出些旧日景象来。”
三人跋涉过瘴气弥漫的外围,来到了固严氏新的族地中。
此处与外界隔绝,难进难出,想来正是义均为族人精挑细选的地方。
试过了几处,最终在一处废墟上,出现了昔日义均率领固严族人重筑家园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