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哇靠QAQ
六月中旬, 天城已是盛夏。
天空像是洒在清透画布上的橘子汽水,清新漂亮。
趁着日头还没高照,姜杉一大早就把池殷挑的新花分种好, 又把开得最好的几朵用剪刀顺着花梗仔细剪下。
这是她最近每日的工作之一。
池殷五天前给她报了价格非常高的花艺课程,国际名师全程指导, 每天布置作业,号称包教包会。姜杉想着屋子里那一堆课程书籍,笑着摇了摇头。
在应聘进陆家时,她已经做好算, 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 争取加薪, 等凑够母亲的治疗费就辞职, 然后考博继续读她最喜欢的语言学。谁能想到,她进来不过半个多月,就拿到了足够的钱, 还被雇主送去进修这种昂贵课程。
池殷每日这时都在二楼读书。姜杉把花束心地用报纸包好,往楼上走。路过走廊红木格窗时,她对着玻璃窗里的自己露出一个很清丽的笑。
虽然池殷不用她还钱, 但她现在是一点辞职想法都没有了。
毕竟夫人这么信任她, 做人不能忘恩。姜杉摸了摸衣兜里的银行卡, 轻轻敲响书房的门。
“进。”
今天池殷穿了一身绛蓝短旗袍,和深蓝的发色相得益彰,飘窗开了一半, 暖风把她额前两缕半长碎发吹到眉间耳后, 成摞的书籍堆在她腿边, 诗集史书应有尽有。
姜杉把花插好, 摆在池殷左手边的矮桌上, 然后把银行卡推到池殷手边:“谢谢夫人,我母亲的手术很成功,已经快出院了。”
“嗯。”池殷头都没抬,随手把卡插在白玫瑰上,又垂下眸子认真看书。
姜杉抿了下唇,纠结要不要把刚才看到的事跟池殷。
“跟赵鹿有关?”池殷随意问道。
果然!什么都逃不过夫人的眼睛!
非著名眼线姜杉连忙点头:“是的,赵姐刚才不知为何心血来潮要帮园艺师松土。”
“我跟她不必如此,但她不好意思白吃白住,我劝了一会儿她也不听……”
姜杉是真的不懂这个因果关系,你你都白吃白住了,能不能就别添乱了?
“而且,”她紧着声音补充,“我看了天气预报,再过一会儿气温就三十八度了,她如果中暑了去讹夫人怎么办?”
“那就讹。”池殷慢条斯理翻了一页。
罢挑起眼角瞥了眼姜杉:“是作业布置少了?”
姜杉光速闭嘴。
她想起那一堆插花作业,瞬间无欲无求起来。
“放下助人情结,尊重他人命运,”池殷不紧不慢收回视线,勾起唇角看向窗外刺目的日光。
“告诉园艺师,今天带薪休假。”
….
天城的夏天没有什么午后两点定律。
什么时候都热。
铁锨被扔在土面上,赵鹿蹲在花园的角落,身子被一旁的树木阴影遮得严严实实。
但即使如此,她的额头也满是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
怎么可能真的干活,赵鹿翻了个白眼,又往阴影方向缩了缩。她现在就等陆墒中午回家在他面前表演一下,让他看看池殷是怎么虐待她的,再不济让他看看池殷是什么待客之道!
她不信都这样了陆墒还不清池殷的真面目。
只是……园艺师怎么还不来?
要是陆墒回来看到这片比花滑冰面都平整的地面,她不就露馅了吗?
就在赵鹿焦急张望的时候,不久前刚来过的姜杉又回来了。
她心里一惊,赶忙从阴影下跑出,拿着铁锹就开始凿地。
“松土真累啊,园艺师平时也太辛苦了吧,好心疼。”
姜杉心里鄙夷,就那个跑步速度她是得多眼瞎才看不到她刚刚在干嘛。
但她现在有点任务在身上,所以佯装不知地放下怀里的一堆花枝,又去房间里提来空调。
赵鹿面色一喜:“谢谢姜姐——”
结果剩下的“姐”字还没吐出来,她就看见姜杉把空调对准了她自己,坐在板凳上插起花。
那叫一个悠闲自在。
赵鹿:“……..”
赵鹿有些尴尬地咬了下嘴唇:“天气这么热,姜姐姐不去屋里吗?”
冷风冻人,姜杉把空调调高了两度:“啊?还好吧,想晒会儿太阳。”
赵鹿擦掉快流进眼睛里的汗,讪讪笑了一下,举起铁锹又锄了一下地。
“园艺师今天有事晚些来,你如果坚持不想白吃白住的话……”姜杉状若感动地看了她一眼,“就先干着吧。”
“白吃白住”,自己是谦逊,别人就是明示暗示事情真相了。
赵鹿现在骑虎难下,只能再次扛起铁锹在大太阳底下干起活来。
姜杉想起池殷的话,去工具房把自动松土机塞进了角落。
日头愈烈,虫鸟都变得焦躁不安,鸣叫声直叫人发疯。
赵鹿今天穿的裙子不是轻薄款,虽然料子品质好,但重工造,裙摆的装饰把她腰坠着生疼。而且有姜杉看着,出的话泼出去的水,赵鹿根本不敢放下铁锹,只觉得胳膊又酸又麻,腰根本直不起来。
赵鹿发誓,她就从没这么热过,后背衣料已经被汗彻底浸透,像是一堆蚂蚁在撕咬,肌理都在发抖。
她虽然家里破落了,但以前在赵家和陆家享受的也是上流生活。出国后因为长相讨喜,体段不错,舞蹈老师又是父亲生前最好的朋友,所以在歌舞剧院也算有人气,根本没吃过什么苦。
想着想着,她发达的泪腺就开始运作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她不是客人吗?她主动揽活不是应该被拒绝的吗?
她也看出来了,姜杉就是在针对她,什么晒太阳,对着空调晒太阳吗?
赵鹿鼻子一酸,几滴豆大的眼泪就啪嗒两下砸在地里。
一本书看完,池殷在何月陪同下去花园散步,正好看到赵鹿把妆都哭花的一幕。
她哭得有多惨呢?
假睫毛粘在嘴唇上,红色眼影糊了一片,双手往前一伸就可以本色出演女鬼。
池殷有些没眼看,“谁准你哭这么丑的?”
赵鹿猛地抽噎一声。
她被这句话刺激的,一口气没上来,掐着嗓子剧烈咳嗽起来。
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她不懂池殷明明拥有这么多,还要针对什么都没有的她?
因为她有可能会抢走陆哥哥吗?
想到这,赵鹿的心情好了不多,灵光一闪,她把眼泪狠狠一擦,抬起脸死死盯着池殷:“是不是你让她看我干活的?!”
“你以为你算盘得很好吗?你真是太恶毒了!”
“我就要哭,陆墒哥哥看到这么可怜的我,一定会看清你的真面目!!”
池殷轻啧了声,声音放轻,神色也柔和下来了:“赵姐。”
赵鹿狠狠一颤。
池殷的声音在青天白日下有让人遍体生寒的力量。
池殷温柔道:“别想太多,你哭不哭关我什么事呢?”
“只是你哭得实在太丑,丑到我的花就不好了。”
“而且,”她话音一顿,慢悠悠的嗓音不疾不徐,“你哭得这么脏,会污染土质的。”
池殷完就示意姜杉赶人。
赵鹿被姜杉推着踉跄地走了几步,弱的心灵被这几句话击得不清。
但作为一个沉浸式体验自我世界的女人,她总能发现盲生的华点。
池殷为什么这么着急赶她?
她一定在害怕。
赵鹿顿时站在原地不动了,眼睛里闪现微弱但坚定的光芒:“你骗人,你就是不想让陆墒哥哥看到我这个样子!”
“你别想通过击我的方式让我放弃!”
“………”姜杉松开手,不太想碰赵鹿了。
听傻逼传染,这个味儿这么冲,她不会已经中招了吧?
糟,她135的智商!
知道赵鹿有病,但没想到如此病入膏肓。池殷慢悠悠从何月手里接过手机。
随意划了几下。
不过几秒,几道冷峻男音就从她手中传出——
“她要是作妖,你就把赵热闹…赵丰收…不是,把赵鹿!把她送到陆则成那里!”
“您千万别浪费哪怕一点点时间问我意见!”
“祖宗放心飞,陆墒永相随!!”
如果抛却怂到没边的内容,男子声线清冷,如有冰质,还是很有高冷霸总的味道的。
池殷嫌弃地摁死手机。
这是昨晚陆墒给她发的报备语音,求生欲满满都快把手机撑破了。
池殷闲闲看向赵鹿。
“听到了么,赵丰收?”
丰收现在扛着铁锹,大红灯笼裙上画,如果不看那张茫然悲痛的脸,真的格外勤劳,格外热闹喜庆。
农民伯伯肯定喜欢。
池殷拍了拍手,把手机扔回何月怀里,“走了。”
何月年纪比姜杉,大学毕业没多久,一脸敬仰看着潇洒利落的池殷,看完,又与和她同样神情的姜杉对视一眼。
——学到了吗?
——学废了学废了。
——陆先生画风好像突变了?
——管他呢管他呢。
*
陆宅外,一辆黑色奥迪缓缓停下,司机拉开门,把一个五六岁大精雕玉琢的女孩抱了下来。
粉色蓬蓬裙,高马尾上扎了一个大大的粉色蝴蝶结,爸爸妈妈把她扮得像是世界馈赠的礼物。
管家比陆墒更早接到电话,这会儿已经在门口等候五分钟,赶忙上前接住了赵念念。
司机:“念念姐,这是陈管家,你要叫陈叔。”
“——’陈叔早上好,这两天麻烦您了。’”
阿斯伯格综合征患者有个明显特征,就是有强烈交流欲望。
他们渴望并极力想与其他人建立社交联系,但缺乏基本的人际交往技巧。
因为这个特质,他们经常被同龄人排挤,因此需要在幼时时时引导,教他们辨认神色、教他们如何话才会更好地生活。
念念的父母都是高知,又对念念非常上心,所以已经在最大程度上引导好了她。
念念很是乖巧地抱着陈管家的脖子,声道:“陈叔早上好,这两天麻烦您了。”
陈管家早就知道这孩子情况,哪儿会介意这个,心疼都来不及,赶忙应声答好,跟司机交流完,一手提着古董茶具,一手抱着孩子就进了别墅。
之前爸爸带她来过几次陆宅,有次还住过一晚,念念记性很好,所以并不认生。
她一被放在沙发上,就与陈管家分享她昨天刚听过的历史故事。
陈管家了解这个病在某些方面强烈的沟通倾诉欲,所以没表现出丝毫不耐烦,很好地当着倾听者,并时不时表现出好奇的神色。
念念被父母教导过这个表情是“愿意听她话”的意思,所以愈发滔滔不绝。
姜杉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个情景。
她几乎在一瞬间就发现了这个女孩的不寻常。
因为她的坐姿实在有些奇怪,左手攥着裙角,头三十度向左边微微倾斜。本来是个让人忍不住亲亲抱抱的动作,但长期保持这个动作,只会让人觉得古怪。
而且…她虽然在对着陈管家话,视线却一直盯着左手边的盆栽,只有极少数时间会瞥一眼陈管家,又很快面无表情地移开。
姜杉用征询的目光看向陈管家。
陈管家摆口型:这里有我一个人就可以。
姜杉当即离开。念念也看到了姜杉,但因为对她没有兴趣,所以嘴里的话一丝停顿也没有,直到到口渴,她才抿了抿发干的嘴唇。
管家的视线一直在念念身上,第一时间就发现孩累了,赶忙起身去给她接水。
大厅很是安静。
念念一人坐在沙发上,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刚才没有跟那个陌生姐姐招呼。
妈妈过,遇到没见过的人要招呼,遇到“好奇”的表情,要坦然地微笑。
念念一直很好地遵守着这套规则,但刚才她讲得太投入了,在继续讲和有礼貌之间,本能促使她第一时间放弃了“招呼”这个选项。
...要被排斥了。
她顿时焦虑起来。
念念一挪屁股,从沙发蹦到地毯上。
她一焦躁就会机械走直线,念念低着头直直往前走,步频不快,但走得十分不稳,很像企鹅,幅度微微摇晃,马尾辫一甩一甩的。
直线的尽头,是一个楼梯。
没有任何思考,人类幼崽当即扒着楼梯扶手开始往上爬。
耗时三分钟,终于大功告成。
她面无表情地叹了口气,从裙子口袋里掏出一把梳子梳了梳刘海,又把梳子塞回口袋里。
哎。
太累了。
焦虑情绪都快累没了。
情绪来得快走得也快,念姓企鹅开始在二楼巡视。
她是个对走直线很固执的幼崽,不走直线不可以,除非被抱着拐弯。
走廊不长,直线尽头是一间半开的房间,念念用身体直直撞了上去,力度不大,刚刚好能把门撞开。
她面无表情地走了进去。
目光迟钝地环视一圈。
而后,非常夸张地张开嘴,形成一个非常生动形象的“o”。
阿斯伯格患者往往会有一到两个局限特殊的兴趣爱好,并对它们有常人无法理解的兴奋度。赵家夫妇很早就通过各种方式发掘出念念的兴趣点。
一是历史。
二是——
嗯……
漂亮姐姐。
…
赵家夫妇也百思不得其解赵念念的兴趣点为什么会有“第二条”,但她的的确确会盯着漂亮女明星的海报一看就是一整天。
童星不喜欢、男明星不喜欢,长相一般的不喜欢,就喜欢漂亮姐姐。
而世界就是那么凑巧——
天时地利人和。
池殷正在看史书。
……
还“o”着的赵念念:“!!”
!!!
她脑子里缓缓浮现出一个大写的感叹词,还带颜表情的那种——
【哇靠QAQ】
被推门声吵到。池殷放下手里的书,支着腮睨向这个嘴巴合都合不拢的孩。
管家十分钟前跟她报备了家里可能要来个孩。
她当时怎么的?
——可以,只要别在她眼前晃。
池殷面无表情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这会儿,合上嘴巴的赵念念也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她僵着脸走到池殷身前。
两人距离极近,一仰视一俯视,都是一样的面无表情,画面看上去有些好笑。
却有一种微妙的和谐。
赵念念歪了歪脑袋,攥紧粉色的蕾丝裙角。
她学习的只是通过辨别微表情去判断他人情绪。
但她自身是没有共情力的。
所以在池殷这种没有任何表情的冷漠审视下,她有些茫然。
分析不出来,她就无法用上从爸爸妈妈那里学到的配套应对措施。
“滚出去,”池殷收回视线,冷淡道。
要不是看这破孩实在太了点,又是陈管家失职在先,她不会轻易放过敢闯她房间的人。
不过陈管家这个月工资就别想要了。
池殷的思绪一瞬即逝,又垂眸看起手里的书。
余光里,孩眨了眨眼,不太协调地缓缓蹲下身子,屁股啪嗒一下着地,慢吞吞躺在了书房柔软的地毯上。
池殷指尖一顿。
赵念念此时正因为接收到大美人姐姐的信息而兴奋,她嘴角胡乱勾了勾,当即就揪住了手工地毯上的羊毛卷,想把身子带动着滚起来。
池殷眯起眼睛,想起管家提了一嘴的阿斯伯格综合征。
她当时根本没在意,因此也没在世界体系里查这是个什么东西。
当然,她现在依旧不在意。
“你要慢死吗?”她冷声道:“爬起来,赶紧出去。”
“哦。”赵念念慢吞吞爬起来。
其实池殷表情已经有些不耐烦,但念念看了看半个她高的史书,又盯着池殷的脸看了一分钟,服从命令的想法还是没战胜她的倾诉欲。
“我也喜欢这些书籍。”她一板一眼道。
“史书最让人拍案叫绝、还字字珠玑,是其他书比不过的。”
“姐姐正在看的那本《六国历史》,我的母亲王女士也给我读过,其实不用她读,我已经会认字了。”
赵念念正声:“如果姐姐也喜欢历史的话,我们以后可以做笔友,虽然我会写的字不是非常充足,但我可以授权给赵先生代笔的权利。”
池殷闭了闭眼,所以,刚才为什么要因为是孩子就多一丝容忍呢?菩萨挺好的,下次不干了。
她站起身,拉着幼崽的手就往外走,但等她把孩拽到门口松手时,甩了两下都没松开。
池殷挑着眉看着攥着自己拇指的手。
家伙用两只胖乎乎的手一起攥住池殷,固执道,“你现在是在生气吗?”
池殷啧了声:“你觉得呢?”
念念的奶音一板一眼:“我只了那么一点点话,根本就没有冒犯到你,为什么要把我赶出去?”
“我很安静,如果需要的话,我还可以和你讨论历史。”
“赵先生我是天才。”
“你这么好看就让我看一会儿也不行吗?”
池殷罕见的有些无语,但她的的确确没生得起来气,她看着完全无法理解自己情绪的孩,脑海中闪过一个人影。
转瞬即逝。
“松开手。”池殷命令道。
赵念念努力仰着脖子看池殷的表情,发现太高了以至于只能看到下巴,她焦躁不安地跺了一下地面,把池殷握得更紧了。
“我,”池殷垂下眸,直视着已经焦躁起来的念念,声音很冷很压迫,“松手。”
念念不想接受这个指令,但她深吸一大口气,还是松开了手。
手上的五个浅窝都透露着难过和不安。
“但我还是想看你,你就让我看一会儿不行吗。”
池殷毫不留情转身。
赵念念抬脚就跟上。
池殷脚步一顿。
赵念念步子立停。
“去垫子上坐着,”池殷偏过脸,语气不变。
“敢发一点声音我就把你扔出去。”
……
管家挂断陆墒紧急询问情况的电话,再回到客厅时,八分钟已过。
他看着空无一人的大厅,当即慌张起来。
大门后院都有保镖和守卫,花园里还有几个佣人正在浇花,他倒是完全不担心念念走丢,只是姑娘情况那么特殊,走路都不太稳,一旦磕着碰着可如何是好。
陈管家赶紧把姜杉、何月都叫来,从一楼开始挨个房间找。
等找到二楼时,已经过了十几分钟。
陈管家不由地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难道姑娘跑外面去了?
他吓得赶忙了内线给别墅里外所有佣人,让大家一起行动。
就在他挂断电话,额上汗都流出来的时候,他看到姜杉把食指比在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陈管家面色一喜,连忙走到跟前。
姜杉心翼翼指了指书房。
刚才几人找念念时,都不敢靠近走廊这边,怕扰到夫人读书。
书房门没关,两人轻轻推开一点点门缝。
陈管家屏气凝神往里面瞅,因为视线关系,他先看到了女孩一翘一翘的脚丫,他那因为担惊受怕而疯狂跳动的心脏终于落回胸腔。
他捂着嘴轻吁一口气。
随后,他的视线缓缓落在了念念身上,也落到了正在看书的池殷身上。
池殷喜欢在飘窗下看书,如今飘窗半开,窗帘随风轻摆,她一只手压着书页,一只手握着钢笔做笔记,因为太过安静,几乎可以听到“沙沙”的落笔声。
精雕玉琢的姑娘趴在不远处的垫子上,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在看,卷翘的睫毛一颤一颤的,时不时转动不太灵活的眼珠瞄一眼池殷。
她现在就像是一个被爱意滋养长大的普通姑娘。
没有疾病,没有苦难。
陈管家心情忽然很复杂,不上怎么的,莫名有些开心,有些难过。
就在他要合上门缝时,房内传来池殷的声音。
“陈管家适才挺忙的吧。”
陈管家一凛,万千思绪顿时消失干净,再去看池殷,却见她仍是在专心记着笔记,没有什么目光给他。
但就是这样随意一问,陈管家刚放下的心又揪起来了。
他想到刚才焦急不安的心情,在门外深深鞠了一躬:“夫人,这次是我失职。”
“该罚?”
“该罚!”
“你觉得罚什么合适呢?”池殷终于悠悠抬起眸,看向门外的管家。
虽然门缝极,但管家还是产生了一股在夫人眼皮子底下被审视的感觉。
他神情愈发严肃,半晌,低声道:“我这就去递交辞呈。”
不能因为对安保措施太放心就放松警惕,这一点他早就该知道。
提点效果达到。池殷收回视线:“一个月工资,自己去领罚。”
陈管家鼻子猛地一酸。
姜杉离开后,他掏出手机,给刚才在电话里惴惴不安的先生发汇报短信。
他:「夫人真的太好了!」
陈管家思索几秒,又把这句话太主观的话删了,换成「先生放心,一切都好。」
「念念在看夫人读书。」
对面几分钟后才回:「车流动了,半时后到家。」
陆墒合上手机,揉了揉眉心。
这是他没想到的。
祖宗可不像是会喜欢幼崽的性子。
他还以为池殷会提着孩后颈像扔白一样扔出去呢。
不过就算家里有了孩…
陆墒一边发动车子一边想,人类祖宗还是人类祖宗,从辈分看,家里地位依旧至高无上。
嗯……
从威严看......
也是至高无上。
陆墒沉默半晌,泰然自若地拉下车窗,一脸无风无浪。
随手就在车载音响点了首“此地无银二百两。”
献给随遇而安的自己。
…
八点四十,陆墒准时停好车。
他身穿墨蓝条纹衬衫,平整的领口没有一丝褶皱,金丝眼镜上的链子从镜架上荡下来,以一种优雅的弧度。
陆墒独自行走在花园长廊里。
风也寂寞,花也寂寞。
若是往常,他也不觉得有什么,毕竟是他自己不要人迎接的。
他们做投资的,最讨厌的就是这种“面子工程”。
但是最近跟池殷一起回家次数多了……..那种“国泰民安,携全家老恭迎太皇太后回宫”的架势,还是让他有点眼热。
陆墒轻咳一声。
一股炎热的风拂过,今天的风都像是带了颜色,红得恼人,红得燥人。
——无事发生。
陆墒旁若有人地点了一下头。
很好。
他大步就要离开这处尴尬之地,结果一声深切沙哑的呼唤叫住了他。
陆墒眸色一亮。
“——陆墒哥哥!!”赵鹿没想到这么早就能见到陆墒,距离午饭时间还有三个时,他为什么会提前回来?
原来他们之间真的有心有灵犀,她受苦受累了,所以他回来了。
这是他的心灵本能。
赵鹿七秒记忆,早就忘了陆墒昨晚多冷漠了,她又深切喊了声:“陆墒哥哥——”
陆墒顿时一踉跄,双目无神起来。
他就知道,没有人愿意迎接他。
陆墒径直就要推开门。
赵鹿此时已经扛着铁锹跑到陆墒的身后三米处。
可陆墒外在气场实在是冷酷挂的,赵鹿虽然被幻想冲昏头脑,但硬是不敢再靠近一步。
听到身后暂停的脚步声,陆墒皱起眉,转身直:“我只有陆玖一个妹妹。”
“你是想把我当冤大头?赵——”
“鹿”字还没出口,陆墒就瞳孔剧震。
也就过了不过两秒吧。
他深深蹙起眉心,“这是…..”
委婉和修养已经在临界点,陆墒毫不留情问道:
“你去农民伯伯的田地里试镜女鬼失败,于是灵机一动准备用恐吓我的方式收留你?”
他话都不带停顿的:“祖宗难道没告诉你全家她做主,全家她最大吗?”
赵鹿想到那段语音,茫然地摇了摇头,拒绝接受这个事实。
“别自欺欺人了赵鹿。”陆墒一眼就看出她在干什么,冷漠的声音直入赵鹿的骨子里,“错觉就是错觉,没有青梅竹马,我也不会护着你。”
赵鹿没想到陆墒可以这么冷漠,她不停摇着头,捂着眼睛,鼻涕眼泪混着她花了的妆一起流下来。
陆墒不耐地皱了皱眉,直接推开了门。
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转头扫了眼赵鹿。
赵鹿的眼睛像电灯泡一样亮起来。但很快,陆墒的话就让她如坠冰窖,遍体生寒。
“还请赵姐放弃对女鬼的刻板印象。”
陆墒肩宽腿长,又久居高位,如今站在台阶上垂眸看她,周身气势压得赵鹿根本开不了口。
“正经女鬼可比你现在——”陆墒微妙地一顿。
“好看且有底线得多。”
随着“砰”的一声,主宅大门关闭,陆墒迈动长腿直奔二楼,墨蓝色的衣领随着步伐微晃。
可算是解决掉赵鹿了。
希望她从此放弃理想,一个好好姑娘,怎么就精神失常了呢。
哎。
陆墒面色不变,大跨步往二楼走。
他一点儿都不好奇池殷是如何看孩子的。
只是半年没见念念,有些想念罢了!
女鬼看人类幼崽有什么好好奇的?
陆墒抿紧了唇。
不好奇!
他就是饿死,死外边,今天从这里跳出去——
陆墒路过格窗,随意目测了一下他从这里跳出去的可能性。
…….算了。
以他的肌肉韧性,非要跳,好像也是能跳下去的。
陆墒走得快,走廊很快就到了头。
书房微敞着门,外面所有的风吹鸟鸣似乎都与这个房间无关。
陆墒下意识放缓呼吸。
听管家,池殷每天上午固定看三时书,如果下午不购物,还能看四个时。
像极了文学专业的考研党。
是真能卷啊,陆墒肺腑之言。
感慨结束。他想起自己的来意,条件反射搓了搓手,迅速弯下身子,扒着门框从门缝偷偷往里看。
屋里的画面很安静。
池殷正一边吃着手边碟子里的樱桃,一边翻页。
赵念念就在池殷右方半米处,趴在矮桌的另一边,下巴一点一点地戳在书页上,看出来有些无聊了。
再怎么着也是个不到六岁的孩。
就算对历史感兴趣,但一直坐着也有些坐不住了。
赵念念仰起白净脸两三秒,又重重埋进书里,整个脸颊和书页贴在一块儿,婴儿肥因为姿势问题,被挤着嘟了起来,像发面馒头。
陆墒眼底忍不住露出笑意。
赵念念不是能坐得住的,平时在幼儿园上着课不想听了就会直接出门转圈,这次亦然。
她还记得不能话的规定,于是摇摇晃晃站起来,向池殷走过去。
漂亮姐姐就在这儿,她才不想出门逛。
念念垫着脚绕着池殷走了两圈,然后坐在了池殷脚边。
活生生像企鹅巡视完领地,开始守着自己的蛋。
池殷一点儿眼神都没给赵念念。
但陆墒知道这事儿要凉。
祖宗就算是蛋,也是祖龙蛋,不是,凤凰蛋。
哪儿能被一只企鹅这么圈着。
陆墒赶紧在门口做好准备,摆正姿势,眼神集中,准备接住即将被扔出来的赵念念。
万事俱备,
只差孩!
然,事与墒违。
就在陆墒比划怎么接才最安全时,屋内,忽然传来一声幽幽询问。
轻柔地让人如沐春风。
“陆总看得开心吗?”
陆墒:“…….….”
池殷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关怀:
“陆总这是正表演猴戏呢?”
“你是算今早勤学苦练晚上去峨眉山卷死猴子?”
池殷蹙眉担忧状:“你这就太不对了,你你深夜造访峨眉山,那些猴子以为你是善心大发给他们喂食,欢天喜地投奔你,结果你转身一个上树倒挂,这合适吗?”
“猴子不难过吗?”
门缝不知何时,已经大开。
陆墒喉结滚动,缓慢地看向门内。
只见池殷眼眸含笑,语气不变道:“我也不拦你,陆总何时出发?”
“…….?”
这是不拦他?
这是赶他走啊!
陆墒眨了眨眼,目光呆滞地看向池殷。
不是,怎么回事,他犯了什么错吗?
他刚刚犯错了吗?
不应该先企鹅赵吗??
他干巴巴:“不是我围着你绕的。”
“哟,果然看见了啊。”池殷托腮微笑。
“..........”
原来那句话是真的。
错了不是错了,是错过。
错过第一时间把赵念念捞出房间的陆墒现在就后悔,十分后悔。
他默了默,又默了默。
终于,在池殷愈发温柔的笑意中。
缓缓闭上了眼。
再开口时,陆墒的声音沉痛又落寞:“今晚。”
——再见了妈妈,今晚我就要远航。
作者有话:
明晚,峨眉山,不见不散(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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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大家的支持muamuamua,评论区本网络社交牛逼人尽量都回复了,是空前热闹很快乐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