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 6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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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约会就险些酿出流血事件,初夏心有余悸,过了会儿,借着夜色已深的借口,与穆千玄道别。

    尽管她未言明,穆千玄清楚,这是闹了个不欢而散。穆千玄将她送到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烛光映出初夏的身影,她坐在桌畔,双捧着脸颊,对着烛火发呆。

    初夏在桌前坐了多久,穆千玄就在门外看了多久。

    穆千玄耳力好,能听到屋里的初夏在唉声叹气。他垂在袖中的,指甲掐着掌心,几乎嵌进血肉里。

    *

    朝雾里的嫩竹凝着晶莹的露滴,碧色的叶子裹着乳白的雾气愈发得崭新。初夏穿过雾蒙蒙的竹林,发间沾上几许水痕,她抬拂去睫毛上的水汽,拎着食盒,推开苏回的屋门。

    苏回病着,这几日都是她在照顾,往日里这个时候,苏回要么在睡觉,要么趴在床上自个儿玩耍,这日屋里却多了个男人。

    那男人弓着腰立在床畔,面白无须,嗓音尖细,翘着个兰花指,打眼一看就知道是宫里来的太监。

    苏回裹着薄衫歪坐在床头,乌发披垂肩侧,里捧着本书,心不在焉地翻着,正是初夏用来哄他睡觉读给他听的话本子。

    彼时二人正在话,太监:“贵妃娘娘了,六殿下您再不回去,等她来了,就亲自揭了殿下您的皮。”

    苏回嗤笑:“那你回她,我在这里等她来揭我的皮。”宫里的贵妃要是能随意出宫,那这天下就要改姓了。

    “哎哟,六殿下,您这话,是成心要气死贵妃娘娘。”太监一听急了,眼角余光瞅见闯进来的初夏,立时直起身子,满脸刻薄地斥道,“好没规矩的死丫头,未经主子允许,谁让你进来的,还不滚”

    苏回飞来一记眼刀,太监收了声。

    苏回:“滚出去。”

    “是。”太监弓着腰,倒退着向屋外行去。

    初夏搁下食盒,半天找到自己的声音:“师叔,你病好了?”

    苏回颔首:“今日一早醒来就恢复了,那医仙确实名不虚传,倒是这几日辛苦你了。”

    “不辛苦,师叔没事就好。”初夏打开食盒,“师叔饿了吧,这是给你准备的早膳,我和我娘一起蒸的包子,可香了。”

    苏回确实饿了,毫不客气地拿起包子就啃。

    初夏给他倒了碗豆浆。苏回虽是天潢贵胄,从不端着架子,也没有贵族的臭毛病,有什么吃什么,根本不挑食,吃相也颇为优雅,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贵气在身,透出骨子里的好修养。

    两人一时无话。

    苏回问:“你怎么不问我方才那人是谁?”

    “师叔想,会自己的。”

    “我是宫里的皇子,刚才那人是我母妃的心腹。”苏回躺了许多日子,话有气无力的。

    初夏反应平淡:“哦。”

    苏回笑道:“你果然早就知道了。”

    初夏也笑:“师叔的身份漏得跟筛子似的。”

    苏回递给初夏一个包子:“你饿不饿?”

    初夏摆:“我吃过了。对了,丑的是我包的,就你里的这个。”

    “外表不重要,好吃才重要。”苏回一口咬下去。

    “师叔是皇子,为什么会想到来奉剑山庄来学艺?”原书里奉剑山庄根本没有苏回这个角色。

    “我自幼爱剑,一心想做高,有个神秘人给我递了封信,这里有天下最顶尖的剑客,我便来了。”

    “那神秘人是谁?”能把信递到宫里皇子的上,这人有一定的段。

    “查过了,没有结果。”

    “他不会好端端的招惹你,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不知。”苏回痴迷剑术,即便知晓这人另有所图,还是忍不住来了。

    “你,会不会是楼厌?”初夏大着胆子出自己的猜测,“你在宫里,他的伸不到那么长,想要捉你难如登天,只要把你骗出来,迟早你会落到他的里。这次他在你身上用的毒,能控制你的神志,把你变作他的傀儡。”

    初夏越越是吃惊,要真如她猜测的,楼厌的野心也太大了,他要的不是区区的离火宫,而是整个天下。

    “既然如此,捉住我的太子皇兄,岂不是更简单些?”

    “或许他可以肯定,皇帝会把皇位传给你。”

    这些流言宫里早就有了,太子身后无依仗,不得君心,贵妃和六皇子盛宠在身,皇帝迟迟没有易储,是太子宽厚仁义,至今没有犯什么错误,找不到借口。这次肃王失踪的案件,可以是递出去的刀,可惜证据不足,皇帝没接。

    肃王是贵妃身边的人,太子这么多年屹立不倒,未必就那么蠢到明面上去动贵妃的人,那么很有可能,肃王失踪是贵妃这边自导自演。那么,配合贵妃的是谁?肃王是生是死,如今身在何处?

    不是初夏对楼厌心存偏见,他这个人实在是行事诡谲,捉摸不透。初夏很难不想到,那个暗中配合贵妃、导演肃王失踪的幕后主使就是楼厌。一面拿捏着贵妃,一面想把她的儿子变成傀儡,如此狠辣无情,分明就是楼厌的风格。

    这么来,这次真的冤枉太子和林愿了,难怪林愿敢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奉剑山庄。

    这些都是初夏的猜测,她没有和苏回。宫廷里的夺嫡斗争,江湖上的风起云涌,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就是一条苟着命偶尔被迫走走剧情的咸鱼。

    翌日,林愿向祝长生辞别,带着谷青容启程回侯府。

    医仙与侯府大公子的角恋,加上个千楼的楼主搅浑水,这段狗血风月已经衍生出无数个本,新欢旧爱重聚一堂,不少人都暗中期待着打起来,偏偏这几人天天见面,居然相安无事。如今林愿要走,还是带着谷青容一起走,不知道医仙和戚楼主会是什么反应,于是一早就有不少弟子等着看热闹。

    他们注定要失望了。

    阮星恬和戚迹压根就没有前来相送,就如阮星恬对谷青容的那般,还她一命,一刀两断。

    本该暗流涌动的一天,就这么平平无奇的结束了。

    上次的竹林幽会着实闹了点不愉快,初夏虽极力表示,不生穆千玄的气,到底还是在两人之间留下了疙瘩,初夏找借口回屋,那时的穆千玄明显恋恋不舍,还想再温存。初夏承认有那么一瞬间,被他吓着了,只想着回屋睡觉,失了耐心,生硬地与他分别。

    穆千玄送她到门口这一路,脸色始终不大好。

    被欺负的是初夏,他自个儿先耍起脾气了。初夏也生气了,不想搭理他,好在这两天主导穆千玄身体的是黑色人格,初夏不用面对他。

    被视为黑暗人格的楼厌,确实感觉到了初夏的疏离。她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见着他就躲,像是在避讳着什么。

    楼厌尚不清楚,初夏躲着他,是记住了他作为楼厌时对她的警告,不敢与穆千玄往来,还是这具身体作为穆千玄时,又哪里得罪了初夏。

    若是前者,他自然很高兴,要是后者,更是喜闻乐见。

    反正这两日楼厌心情前所未有的好。初夏越是不搭理他,心情越是好得快飞上天。

    *

    暖风和煦,落英缤纷,空气里都泛着股幽淡的香气。一弯清亮的弦月,镰刀似的高悬天幕。阮星恬走到芙蓉居院门前,从戚迹里取回自己的药箱,:“到了,你回吧。”

    “你就没有别的话同我?”戚迹无奈摇头,“恬儿,我今夜就要走了,你真不肯跟我回去?”

    阮星恬神色冷淡:“粗鄙之人,不敢践踏楼主宝地。”

    最终,戚迹灰溜溜地走了。

    把阮星恬劫回千楼那几日,他处处羞辱她、折磨她,如今这是自食恶果,天道轮回。要不是千楼抽不开身,他肯定是要多留几日,好在林愿已经走了,最大的危解除,往后的事不急,细水长流,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祝文暄已在芙蓉居内等候,见了阮星恬,上前为她托住药箱。

    虞思归的病寻常大夫治不好,阮星恬着成春,已初见成效,昨日她清醒过来,开始认人了。

    想起祝笑笑的死和祝长生的负心,虞思归心灰意冷,拒绝吃药用膳,祝文暄苦口婆心劝了大半天,都未能得到回应。

    阮星恬坐在床畔,指搭上虞思归的腕间:“祝夫人,您感觉如何?”

    虞思归两颊凹陷,皮肤干枯得像是皱了的老树皮,包裹着嶙峋的骨头。听见阮星恬的声音,她慢吞吞地掀开眼帘,黯淡的眼底渐渐汇聚光芒,声音如同砂纸磨着桌面:“是你,阮姑娘。”

    阮星恬温声道:“祝夫人能认出我就好。”

    “文暄,你出去,我有话和阮姑娘。”虞思归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断断续续,语不成调。

    祝文暄听话地走了出去,却未走远,他站在窗扇下,背对着屋子,迎风而立。

    屋内,虞思归抓住了阮星恬的。

    阮星恬道:“祝夫人,您有什么话想和我?”

    “十八年了,你长这么大了,阮姑娘,我一早就认出你是阮大夫的独女,如今我痛失笑笑,已了无生趣,有个秘密不想带进棺材里。”

    “您还记得我爹?”阮星恬听戚迹,她爹与奉剑山庄有些交情,常来给祝夫人的女儿看病。

    “笑笑时候身体不好,总是生病,偏她脾气好,爱笑,就算身上难受,我一抱她,她就咯咯对我笑个不停。那日,我请阮大夫来给她看病,很不巧,是陆承师弟审罪台受刑的日子。”

    虞思归长期病重的缘故,话不大利索,基本上两句就喘口气,阮星恬没有打扰她,静静听着她,哪怕她心里有许多关于阮大夫的话想问。

    虞思归继续道:“陆承和楚绣绣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师父师伯们大发雷霆,命祝长生将他带回来。祝长生答应陆承,只要他主动回来受刑,就能脱离奉剑山庄,此后,无人再过问他和楚绣绣的事。陆承师弟信了,他以为他熬过腐骨钉之刑,就真的能和楚绣绣长相厮守。祝长生骗了他,师父师伯们压根就没有打算放过他,用刑时,只要稍微施点段,没人能活着从审罪台上下来。”

    “那时我很爱我的丈夫,我们的女儿才五岁,楚绣绣这个妖女武功高强,心狠辣,我担心陆承死在审罪台上,楚绣绣会迁怒祝长生,就想到了个主意。”

    虞思归提到祝长生时,嘴里着爱,浑浊的双目里却是一片苍凉。

    “我知道陆承受刑前,把他和楚绣绣的孩子交给了一个熟识的老嬷嬷照看。我找到老嬷嬷的家,偷走孩子,但是老嬷嬷发现了我,我只能杀人灭口。”

    “或许是报应吧,我不该动这样的歪心思,我想伤害别人的孩子,却赔上了自己的孩子。”虞思归低声笑着,眼角沁出了泪,“也是在这天,祝长生去见了林芙,把生病的笑笑丢给阮大夫夫妇。等我赶回去时,阮大夫夫妇已经被发疯的楚绣绣杀了,而我的笑笑趴在血泊里,身上多了道掌印。”

    阮星恬早已从戚迹的口中听到,自己的父母是被楚绣绣所杀,再次听闻,依旧满腔愤懑。陆承惨死,与她父母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让这么多无辜之人陪葬?

    阮星恬忍不住道:“楚绣绣那个孩子在哪里?”

    “血债血偿,由来如此。”虞思归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捉住阮星恬的那只用力地握紧,“穆千玄、穆千玄就是楚绣绣那个贱人的种,我抚养他长大,把他囚在墓室里十八年,教会他最精妙的剑法,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他能亲杀了楚绣绣,他们母子相残,我才快意哈哈。”

    饶是阮星恬对楚绣绣恨之入骨,听见虞思归这个酝酿了十八年的残酷计划,还是震惊得无以复加。

    “我如今是等不到那日了,阮姑娘,你姿容出众,蕙质兰心,那穆千玄自幼被我圈禁,不谙世事,你只需稍加亲近,他就会成为任你玩弄的棋子。你将他推上神坛,再将他拽下神坛,岂不是比直接杀了他,更让他痛苦百倍千倍。”

    阮星恬挣脱虞思归的,霍然立身:“你要我去诱哄他杀了楚绣绣,受万人追捧,再公开他们母子相残的真相?”

    “他如今功力不及楚绣绣,要是有了心上人,心上人受难,定会激发他的潜力。”

    “万一他被楚绣绣杀了呢?”

    “结果是一样的。”虞思归要的是他们母子相残,谁痛苦,没有区别。

    是啊,都是母子相残,留下来的那个,必定痛不欲生。阮星恬瞠目结舌,半晌,讷讷道:“杀人的是楚绣绣,当年的穆千玄不过是襁褓中的婴孩,冤有头债有主,祝夫人,穆千玄他是无辜的。”

    “他的身体里流着楚绣绣肮脏的血,楚绣绣的儿子生来就是有罪的,阮姑娘,你觉得他无辜,当年楚绣绣发疯杀人时,可有觉得你父母无辜?”虞思归激动得拔高了嗓音,牵动浑身的旧疾,趴在床畔,弓着身子,剧烈地咳嗽着。

    阮星恬被问得哑口无言。

    穆千玄无辜,她的父母何尝不无辜,那些被楚绣绣杀死的人何尝不无辜。

    与这所有枉死的无辜者相比,穆千玄一人又算得了什么,怪就怪他投错了胎,偏生在楚绣绣的肚子里。

    他们母子流着一样肮脏污秽的血,只有他们的血,才能冲洗这经年累月的仇恨。

    “楚绣绣的儿子,生来就是有罪的。”阮星恬想起自己惨死的父母,悲愤涌上心头,喉头一甜。她用力咽下那口腥气,仿佛被蛊惑了一般,口中不停地念叨着这句,失魂落魄地走出了芙蓉居。

    明月洒下千里清辉,枝叶张牙舞爪地印出斑驳光影。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月色里,身形摇晃得厉害,随时要跌倒的样子。

    “阮姑娘。”站在树影里的祝文暄追了上去。

    阮星恬和祝文暄走后,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走进了虞思归的房内。

    虞思归中捏着帕子,堵住自己的嘴巴,闭着眼,不住地咳嗽着。她的身体透支得厉害,似乎已经看见了死去的两个笑笑在朝她招。

    感受到一道刀子般的视线落在身上,她猛然掀开双目。

    楼厌阴沉着脸立在床畔,黯淡的烛光勾勒出他颀长的身影,凝出的轮廓幽灵般地挡住她的视线。

    满室的光晕都似凝固了起来。

    他眉目与楚绣绣有几分相似,又穿着楚绣绣年轻时常穿的绛紫色衣衫,虞思归神思恍惚,以为自己看见了楚绣绣。

    “我来探望师娘。”楼厌在床畔坐下,笑得温文尔雅。

    烛光重新流泻,跌落虞思归的眼底,虞思归面容刷地白了,孱弱的身子骨风中落叶般颤抖起来:“你都听见了。”

    “想不到这一世,师娘还是这么恨我。”

    “什么意思?”虞思归满眼惊疑。

    “我送师娘的大礼,师娘可还喜欢?”楼厌倾身而来,嗓音压得极低,眸底流转着妖异的光芒,比当年的楚绣绣还要蛊惑人心,“杀人诛心,这可是师娘教给我的,凝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是你逼死了凝香?”虞思归牙齿打颤。

    “不,逼死凝香的是你。”楼厌唇畔弯出嘲讽的弧度,“从踏进奉剑山庄,做笑笑的替身那一刻起,凝香就死了。你用了十八年,没有换回来笑笑,反而杀死了凝香。虞思归,纵使你被辜负,你就真的清清白白,什么错都没有吗?”

    “你、你!”虞思归翻着白眼,目光发直,狠狠地瞪着楼厌,咬牙切齿“你”了半天,一句话都没能骂出口。

    一口血混着浓痰堵在她的喉咙里,她张着唇,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楼厌站起身来,转着指间套着的戒指,目光中透着残忍:“这只是开始,祝夫人,想必你已无福消受了。没关系,等将来祝长生与你九泉下相聚,他会告诉你真相的。你们夫妻恩爱一场,死后合葬,算是我报答你们的养育之恩。”

    虞思归自从知道林芙的存在,就打心底里恨毒了祝长生,恨不得上穷碧落下黄泉,与他生生世世不复相见,哪里还愿意与他合葬。

    她气得面颊青紫,锤着身下床榻,挣扎着起身想要追回楼厌,奈何一口气上不来,仰倒在地,血从嘴角涌出,糊了满脸。

    楼厌头也不回地步下了石阶,背影消失在月色的尽头。

    微风徐徐,摇曳着枝头花影,湖水如墨色翻涌,倒映着一弯皎洁的月影。楼厌踩着细碎的月光,闲庭信步,停在湖畔。

    他垂眸望去,与水中的人影,形成一幅对称的画面。

    俊秀的面庞,颀长的身段,披垂至腰畔的墨发,扬起的绛紫色衣袂,湖面映出的倒影凝出另一个自己,隔着波光粼粼的水纹,隔着两世光阴,遥遥与他对视。

    “你会消失的,因为,总有一天,你会变成我,不是吗?”

    楼厌对着湖中的影子完这句话,弯下腰,握着宽大的袖摆,捡起一枚石子,扔在了湖心。

    波光层层荡漾,晃碎了月影,也晃碎了湖光里那抹不染尘埃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