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棋子就位。
“真的, 您看上去与玛德琳公主有几分神似……虽然只有一点点。”
此言出口后,偏厅里就陷入了死寂,文森特温柔的注视着无措的女孩, 像是在透过她在怀念什么人。
“您应该感到荣幸, ”他低声道,语调轻柔却令人遍体生寒,“皇室的血统尊贵不容玷污,哪怕只有一点点相似, 也是低贱之人的无上荣光。”
低贱之人,对于晏菀青而言, 这可真是久违的称呼了。
别看现在血色苍穹这样的危险组织蹦跶的欢快, 四处宣扬着哨兵向导比纯种人类更为优秀的论调, 但血统论这玩意儿在最初确确实实是由贵族们提出的。
相比较于现在盛行的种族进化论, 彼时无论哪个方面都更接近于野兽的哨兵和向导甚至都不被视为“人”, 仅仅作为荒野女巫的玩具被吓破胆的各个国家哄抢一空。
“家畜就是家畜, 只要为全心全意为主人服务就好了。”
着傲慢的话语, 贵族们将最初的哨兵和向导收于旗下, 让他们住在马厩和兽圈里, 唯有互相征伐的时候才会被当做杀手锏拉出来收割生命。
以现在的眼光看来, 那大概是哨兵向导诞生史上最黑暗的一个篇章,可奇怪的是, 真正的当事人们倒没什么过激的反应,考虑到最初的他们仅仅是由无数血腥实验里催生的怪物,比起充满了痛苦与死亡的女巫高塔,仅仅是在圈养野兽的贵族们反倒温柔的像是天使了。
况且,对于天性向往纷争和杀戮的哨兵与向导而言,让他们真的甘于平淡反而是对天性的扼杀和束缚。
于是一方愿意饲养, 另一方愿意被饲养,纯种人类与哨兵向导之间持续了一百五十年的诡异平衡就此建立。
然而所谓的贵族,就是非要找出理由来论证自己比其他人更高贵的存在,他们用头衔和爵位将自己与平民区分开来,以便理直气壮的奴役自己的同胞,而在面对越来越理智、甚至大部分时间都与普通人无异的原家畜时,他们一方面想要享受支配前者带来的虚荣,另一方面又害怕对方非人的力量。
因此,为了能够更好的稳固自己的统治,各国的贵族不约而同的开始贬低哨兵向导体内那混杂了兽性基因的血统,“低贱之人”的代指就是诞生于那个时期,并盛行一时。
有意思的是,人的思想和认识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们像是最顶尖的舞者,会契合着乐曲的变化展露柔软的身姿。随着国与国之间的摩擦愈加频繁,在战场上所向睥睨的哨兵逐渐积累了威望,连带着与他们搭档的向导也被同行的普通士兵视为救命稻草,得到了推崇和优待,于是家畜们趁势甩脱了低贱的名号,成为了大路上区别于纯种人类的另一个种族。
到了军部坐大的今日,以一号为首的哨兵不仅入了特权阶级,甚至成为了权力博弈中的重要杠杆,那些贵族老爷别继续保持高高在上了,时不时被堵的血管要爆都是常事,像“低贱之人”这样的侮辱性词汇,也就只有特别守旧的人才会在私下里骂上几句。
很显然,文森特就是这样的守旧之人,可与恶意的咒骂和泄愤不同,他神情平静,举止有度,仿佛用这样的词汇去贬低一位妙龄女性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在他眼里,将哨兵向导归为低贱之人,就像鸡鸭被归为飞禽一样天经地义。
相较于处心积虑的贬低,浑然不知的蔑视才更为可怕。
注视着眼前的男人,晏菀青敏锐的嗅到了危险的降临。
“听您的语气,好像是曾亲眼见过这位公主,”她压下了涌上心头的屈辱感,选择了避重就轻,“能让您这么念念不忘,她应当是一位难得一见的美人吧?”
“当然,”如此平淡的反应令文森特投来了意味深长的目光,但他还是将这句恭维照单全收,“虽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女,但公主殿下是王国穹顶上最耀眼的明珠,即便您无缘一窥她的真容,也可以从之后的王族身上拼凑出殿下当年的几分风采。”
这么着,他走向了另一边的半身像,“请看这里,相信您也认识这位陛下,我们永远的国王,皮特一世。”
晏菀青当然认识他,这幅画被印在历史教材上,每当考试前夕,这张布满雀斑的年轻面庞总会徘徊在每一个学生生不如死的梦境里。
是的,年轻面庞。
在身为国王的叔父被愤怒的民众拖出皇宫活活死之后,年轻的皮特王子在贵族的胁迫下继承了王位,由于时间紧急,他并没有举行登基仪式,因此直到三天后他于王座上自尽,在王国的史书里,所拥有的正式头衔也仅仅是王子而已,可偏偏也就是这样一个赶鸭子上架的人,守住了皇室最后的骨气。
看着画布上那个身着天鹅绒上衣,罩着豹毛短披风,手持国王权杖的年轻男人,晏菀青很难不去注意他脸上那些被画师真实还原的雀斑,它们令这位短命的国王显得更为青涩,与身上隆重的扮格格不入。
平心而论,皮特一世的长相只能称得上清秀,绝对算不上令人惊叹的美男子。
“陛下有一对很喜欢的袖扣,可惜殉国那天他没能戴上。”文森特看上去想要抚摸画像的袖子,手指微动又收了回来。
“袖扣”一词把晏菀青的注意力拉了回来,谢天谢地,她还没把自己最初的目的给忘个精光,可惜她已经无法从男人生动的讲述里品出一开始的趣味了。
“身为一名称职的管家,您想必对于主人的喜好了如指掌,”她状似不经意的提起了关心的话题,“起来,总统阁下也喜欢佩戴袖扣,可见大人物们总是有着相似之处呢。”
“我不得不纠正您的错误,晏少尉,”文森特的视线依然停驻在画像上,“如今所谓的礼仪都是对真正贵族拙劣的模仿,你将二者相提并论的行为是在辱没陛下。”
这句话得堪称严厉,随后他又缓和了态度,“不过作为阁下的管家我确实力图做到完美,与正装相配的袖扣是必不可少的。”
他的轻描淡写,出口的话语却像是重锤敲在了晏菀青的头上,在冲击过后的晕眩里,驱散记忆迷雾的最后一块拼图终于嵌进了卡槽。
事发当日清发生的一切在向导的脑海里按部就班的重演:她与卢克跟着巴布斯走进了总统府,见到了正在用餐的卡特罗,在简单的交谈后……文森特为大总统戴上了袖扣。
“你跟了我有十年了吧,文森特。”
“再有三天就正好十年了,阁下。”
蓝宝石袖扣的经手人从一开始就大大方方的出现在了她眼前,不带半点遮掩。
晏菀青分辨不出脑海里呈现的画面是来自真实的记忆还是将所有线索拼凑在一起后才诞生的假象,过于活跃的精神力常常会导致向导分不清现实与幻觉,可唯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当敌人肆无忌惮的暴露自己,往往意味着他们已有恃无恐。
“您的反应比我预计的要快,”背对着她的管家道,“无论在什么年代,跟聪明人交道都更令人舒心,不是吗?”
晏菀青对此的回答是拔腿就跑,她几乎是撞开的偏厅大门,在空荡荡的走廊里蒙头向前冲,然而没跑几步就与一人撞了个满怀,踉跄着跌到了地上。
“抱歉,抱歉。”
同样跌倒在地的男子一边道歉一边爬了起来,看清她的脸后发出了一声的惊叫,“晏少尉?”
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马夫伸手将向导拉了起来,他有着一头棕红色的短发,眼睛像翠绿的湖泊,尤带着婴儿肥的脸上残留着青春期特有的雀斑,只见他磕磕巴巴的道:“我、我是希沃,送少尉你们来总统府的那个。”
晏菀青顾不上照顾他敏感羞涩的内心,而是直接抓住了青年的肩膀,赶忙问道:“大总统呢?!”
“阁下在书房会见元老院的特使啊,”马夫茫然的看着她,“我劝你还是不要扰……喂!”
没有理会他的好心劝告,晏菀青在辨认出书房的位置后就把他甩在了身后,希沃眼睁睁的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伸出的手臂只好收了回来,嘴里不禁嘟囔了起来。
“这么急干什么呀,真是的。”
完他转过身,不紧不慢的走到偏厅那扇未合拢的门前,正好看到了站在厅室中央的文森特。
“文森特叔叔!”
青年的表情一下子就明朗了起来,他大步走入偏厅,同样停在了皮特的画面前面。
“不管看多少次都觉得,我们长得一点都不像呢。”他的语气像是抱怨又像是在撒娇。
“因为在逃亡的过程中,王室尊贵的血液无可避免的被其他卑贱的血统所污染了啊,”文森特冷静的道,“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看看您的发色和眼睛,那都是王权的象征。”
希沃闻言还真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齐耳短发,看着画中人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眼睛,慢慢的绽开了一个笑容。
“元老院那边已经给了我答复,”他的语气是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傲慢,“那群六神无主的可怜人对于我愿意拯救他们于水火感恩戴德,为表忠心,他们奉上了守备军的指挥权,那群温顺的羔羊会在不久之后包围这里,确保它真正的主人平安归来。”
“那麻烦就只剩军部那边了。”文森特转过了身,对着青年认真叮嘱,“我今早已经收到了联盟的口信,他们的条件还是老样子。”
“这个不成问题,一号早就被派去了罗杰斯要塞,能不能留下她的命就看他们自己的本事了。”希沃满不在乎的一挥手,“我只是承诺为他们制造机会,可没有会亲手杀了她。”
“那个女人从来不容觑,”文森特远没有他这么乐观,“就算布下了天罗地网,她不定也会成为那条漏网之鱼。”
“文森特,你真是老糊涂了,”希沃脸上的笑容不变,语气陡然变冷,“一号死在了联盟手里,军部就是我的囊中之物,若是一号活了下来,那时候我已复辟成功,她当然也只能对我俯首称臣。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而我们要付出的仅仅是一个鸡肋般的要塞和几万条贱畜的性命而已。”
文森特哑然失语。
“你就是太爱操心了,我的朋友,”希沃背过了手,再也没有用回“叔叔”这个称呼,“鸠占鹊巢的时代于今日就会在我手中落幕。”
“……是,陛下。”
文森特低下头,左腿后撤,身体压低,对着青年恭敬的跪了下去。
就在偏厅里的主仆等待着胜利果实的同时,晏菀青刚跑到大总统的书房,只见她想也不想的推开紧闭的房门,大声的喊出了琢磨了一路的话:“阁下!总统府已经不安全了!请您与我一同撤离……”
喊话戛然而止,女孩跌跌撞撞的走进装潢豪华的书房,她之前跑的又快又急,足足踉跄了好几步才在屋内之人的帮助下站稳了脚跟。
抓住拦在她胸前的手臂,感受着手下结实的肌肉触感,晏菀青略显茫然的抬头,却对上了卡特罗死不瞑目的眼睛。
他坐在书桌后面,被割开的喉管还在向外喷洒着腥臭的血液,将桌子上的书本和文件弄得血迹斑斑,一双眼睛瞪的极大,里面写满了不可置信,连带着肌肉扭动的面部也跟着狰狞了起来。
“他……”晏菀青费了半天功夫才吐出了一个字。
“是我杀的。”
久违的低沉嗓音从耳后传来,属于哨兵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料传到了她的身上,顾不得眼下半搂半抱的姿势,晏菀青挣扎着转过身,将手撑在对方的胸膛上,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视线上移,然后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上在法庭外的最后一面相比,房其琛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看上去更瘦了些,显然牢狱对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影响。男人罕见的穿着一套繁琐的正装,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黑色大衣下的衬衫和同色马甲,而将卡特罗一击毙命的半片瓷碟正被他空闲的右手握住,残留在上面的鲜血滴落在地板上,发出了“嗒嗒”的闷响。
惊讶、疑惑、不可置信。
晏菀青的大脑破天荒的停摆了一瞬,甚至连浣熊也从精神世界爬了出来蹲在她肩膀上,用两只毛茸茸的爪子捧住肥嘟嘟的脸颊,还不忘张大了嘴巴。
“你为什么……”眨了眨眼睛,晏菀青感觉到脑海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隐隐作痛,话到嘴边又感到词穷,连她自己都不准象想要问的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是“你为什么要杀掉卡特罗”。
“嘘。”
房其琛扔掉手上的碟片,右手食指抵在了她的唇间,就着亲密的姿势微微俯下身,凑到了女孩的耳畔。
“总统府地下有逃生的密道,你去找到卢克,带着他直接从那里出去,会有人带你去罗杰斯要塞。”
这没头没尾的话让晏菀青心中一跳,牙齿下意识的咬住了下唇。
青年的嘱咐还在继续,“到了那里去找我母亲,一切听从她的指挥。”
那你呢?
晏菀青差点就将自己的第一反应脱口而出,好在舌头滑过牙齿时感到的刺痛阻止了不经大脑的行为。
“我早就脱不了身了。”像是看透了她的所思所想,房其琛将她鬓间的碎发挽到了耳后,手指在耳廓上轻微一顿,随即压低了声音,“忍耐一下,这是最快的方法。”
忍耐什么?
晏菀青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感觉到隔在二人之间的手被抓住,下一刻,整个后脑勺就被用力扣住,青年俊美的面庞离自己越来越近,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贴上了自己的嘴唇。
哎?
五颜六色的烟花在女孩的脑子里炸开,她傻愣愣的站在原地,直到青年试探着扣开她的齿关才稍稍回过了神,然后又被更盛大的烟花炸了个七荤八素。
出乎意料的是,与肌肤相贴带来的甜腻触感一同渗入她晕晕乎乎大脑的还有一副精细、完整的总统府立体图。
穿插的蓝色细线组成了一座上下三层的建筑,晏菀青可以清晰的看到自己所处的书房位置被标上了黄点,而在她熟悉的房间之外,还有着错综复杂的狭窄秘道,将总统府的每一个角落都连通在了一起。
不行,还不够。
她干脆反手抓住房其琛的衬衫,双脚一踮,反客为主了起来,后者在察觉到她热情的反应后先是向后缩了一下,然后胳膊回揽,彻底消弭了身体之间的距离。
伴随着唇齿间的缠绵,晏菀青脑子里的地图也越来越完善和清晰,到了后期几乎就是重现了最初的皇宫建筑图。
晏菀青之前光知道亲密接触有利于加强向导的安抚力,却从来没见过如此特殊的“情报传输”,她的精神触手急不可耐的去纠缠着房其琛的,超高的精神契合度令二人之间的信息共享越发畅通无阻。
“呼。”
直到最后一笔也被铭刻,她已经只能酥红着脸靠在青年胸膛喘息了,手脚一阵阵的发软,为直接跳过了牵手、拥抱两大战略步骤的自己竖起了大拇指。
“我可以帮你拖延二十分钟。”
房其琛搂着她走到书架前,按下了一座黄铜雕像的左眼,一扇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翻了出来,他将晏菀青转过来,双手捧住她的头,弯下腰轻轻贴上了额头。
晏菀青微微仰头,让二人的鼻尖相触,互相依赖的感觉令生性更加注重精神交流的向导心满意足,即便是有满心的疑问,也能在片刻安宁中汲取力量。
她真的有些后悔断开临时链接了。
不过如此脆弱的想法只有一瞬,就被铜墙铁壁般的自我压到了暗无天日的角落。
“王族也知道密道的存在,所以你必须争分夺秒,”青年缓声叮嘱,“无论中途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许回头。”
“发生了什么事?”晏菀青问他,“你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我本来只是来接你回去,可惜,计划永远也赶不上变化。”他如此道,然后把她推进了门里。
暗门翻转着合上,书架又回到了原位,在仅剩自己的书房里,房其琛脱下了身上的呢子大衣扔到地上,然后解开了衬衫袖子上的纽扣,将之挽了起来。
这套衣服是他从真正的元老院特使身上扒下来的,上面被洒满了造作的香水,好在布料足够柔软,令他即便是摔碎茶碟杀人时也并未感觉到不便。
穿着略显肥大的衬衣,房其琛将绣有拥有者全名的手工马甲扔到了卡特罗脚下的血泊里。
“吱嘎。”
书房的大门再次被人推开,只不过这一回进来的不再是漂亮的女向导而是全副武装的卫兵,他们一涌而入讲位于正中央的房其琛团团围住,不少人在看清惨死的卡特罗后都从喉咙里发出了吸气声。
“阁下!”
悲痛的呼唤突兀的响起,被曾经的下属拖进房间的巴布斯一看到尸体便奋力挣扎了起来,奈何人单力薄,没几下就被制服在地。
“真是感人的忠心,”带着文森特踏上书房地毯的希沃假模假样的发出了感慨,只见他走到巴布斯面前,状似亲切的对他道,“不要担心,我的副队长,若不是你足够傻,我也没法这么顺利的到达目的,为了奖励你的贡献,我很快便会送你去见总统阁下的。”
完这些,他才直起腰量起站在原地的房其琛,对着身后的管家招了招手,“我从来不知道元老院是有这样出色的人物?”
“他不是元老院的人,陛下,”文森特警惕的瞧着青年,“他是一号的儿子,一名哨兵。”
“一号的儿子?”希沃挑起了一边的眉毛,“我记得他应该呆在炼狱岛?看样子我国的监狱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牢固。”
然后他无视文森特的阻止,向着房其琛跨了一步,下巴微微扬起,“那么,危险的囚犯先生,如果你没有一个好的理由来解释房间里发生的一切,那我恐怕只能命人将你处死了。”
遭到了死亡威胁的房其琛用足以称之为观察的目光扫过青年,然后出了众人进入后的第一句话。
“他死了难道不是正合你意?”他的语调堪称冷淡,“我用元老院特使的身份杀了他,彻底断掉了那群墙头草的后路,也帮你洗脱了所有罪名,杀死大总统的是元老院,想要复辟王朝的也是元老院,而你,希沃一世不过是被他们推上去的替罪羊,无可奈何的成为新国王。”
“啪!啪!啪!”
“我很喜欢这个剧本,”鼓掌的青年道,“那么你呢?写下如此精彩剧本的人又想要什么呢?”
“这是军部的投名状,”房其琛指了指书桌后的尸体,“我只是在提前讨好自己的新主人。”
“新、主、人。”
让这三个字无声的在舌尖翻滚,希沃的脸上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显然对这句恭维相当受用。
“我喜欢识时务的人,”他道,“不过杀人犯就是杀人犯,怎么可以通过拍国王马屁来逃避罪责?”
到这里他顿了顿,扭头对身侧的文森特道:“对外就这么吧,大总统与元老院政见不合,于家中被元老院伺机谋害……至于杀害大总统的真凶?”
他瞥了一眼镇定的哨兵,咧嘴笑了,只是眼里满是恶意,“把这个家伙押下去,他要是敢反抗,就杀了他好了。”
“呲。”
火柴划过盒壁的声音在黝黑又静谧的房间内响起,橙红色的豆大火苗带来了模模糊糊的光影,晏菀青一只手心翼翼的捏着火柴底端,另一只手开煤油灯的灯罩,将火源凑近了沾满油膏的白色线绳。
或许是太久没用的缘故,她费了半天的功夫才在火柴燃尽前点燃了面前的灯盏,等到手中的棍升起一缕青烟,暖黄色的光芒已经投过玻璃外罩驱散了浓郁的黑暗。
“现在几点了?”一个嘶哑的男声在不远处道。
“下午五点二十四分。”扔掉火柴,晏菀青仔细的合上了灯口,提着黄铜提手,扭身照亮了男人的面庞。
卢克还是那副大病初愈的模样,身上的绷带沾染上灰土变成了难看的黄褐色,倒是脸颊上有了几分血色。
“在这个破地方呆久了,根本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别到时候咱们费了老劲绕出去,结果刚一露头就被逮个正着。”他烦躁的对着墙踢了一脚。
“只要走对了路线,我们在午夜之前就能出去。”晏菀青就着昏黄的光线量着逼仄的甬道,透过密密麻麻的浮灰,她能看到张牙舞爪的蛛网和地面上厚厚一层的灰土。
在进入密道后,她听从琛哥的指示先去唤醒了沉睡的卢克,原本还满脸烦躁的哨兵在听到“房其琛”三个字后就闭上了嘴,拖着病躯就下了床,还顺走了房间内所有可能用到的东西,其中就包括了火柴和煤油灯。
由于常年处于战备状态,王国的科技发展其实相当畸形。一方面军队已经跨过了蒸汽机研究出了电力用具,无论是信号发射器还是电子屏幕都已经不再新鲜,而与之相对的则是日用品方面的极度落后。
明明已经拥有了飞艇和火车这样的跨区域大型运输机器,民众的交通工具却依然以马车为主,除开因循守旧的贵族,平民们连摸一下蒸汽车的车头都透着一股求而不得的心酸,毕竟那昂贵的造价足以令人望而却步。
而与马车当道并驾齐驱的另一个怪象就是迟迟无法诞生的电灯。
上流阶层用五颜六色的魔法灯,平民百姓用胜在实惠的煤油灯,面对着武器上一闪一闪的灯泡,却没有一个人想将之搬入寻常百姓家,就连天天就着昏黄光源奋笔疾书的学生都想不到要对眼睛好一点,仿佛家里那台动不动就抽风的电视是个摆设。
然而事到如今,晏菀青也不得不承认存在既有它的合理性,毕竟手上的这玩意儿真的很方便,续航能力也强的不像话,不定关键时刻就能派上大用场。
“走左边。”
她一边查看着脑袋里的建筑图,一边率先走上了左边的岔路,直到这时,原本被亲吻搞的乱七八糟的大脑才算是缓过劲来,恢复了平日的灵活和精明。
晏菀青几乎可以肯定,从在厨房遇到文森特开始,她就被卷入了某种不寻常的事态之中,甚至危险到了琛哥不得不杀掉唐*卡特罗来扭转形势的地步。
那么这就涉及到了两个问题,一个是总统府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另一个就是房其琛为什么要冒险杀掉大总统。
前者可以从文森特怪异的表现来入手。
文森特过,他家世世代代侍奉着皇室并引以为傲,从他对画像人物推崇备至的口气来看,这一点直至今日也没有改变。
那么这样一个皇室铁杆会去给取皇室而代之的大总统当管家就相当耐人寻味了,更别一干就是十年,期间更是赢得了主家全身心的信任,若不是他懒得在她面前所作掩盖,她恐怕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为卡特罗佩戴蓝宝石袖口的是文森特,那么马车的爆炸也必然会有文森特的一份功劳,不光如此,信号器让敌人赶在她们前面进入国史馆进行了屠杀,由此可以得出,无论文森特的同伙是谁,他们都至少有两个目的:
其一是唐*卡特罗的命。
其二是迫使王国与联盟开战,或者,制造一个就算开战也不会突兀的理由。
想要卡特罗命的人很多,理由无非是嫌他挡路或是碍事,晏菀青带入自己,光荣的发现其实自己也巴不得这头讨厌的老狐狸早点回家养老。
原因无他,只要他不下台,其他人就只能看着总统之位干着急,要是性子急点,那可真是恨不得亲自上手把他从上面拖下来再取而代之。
推己及人,晏菀青基本可以断定对方的着眼点是落在“权力”二字上,加上文森特始终忠于皇室,答案几乎可以脱口而出了——虽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但帝都(甚至可能就在总统府内)存在着一位正统的皇室后裔,而他,想要卡特罗的命。
那肯定是个谨慎又自傲的人。
晏菀青在心里盘算着,手中的提灯晃动着蚕豆大的火苗。
他想要把卡特罗的死亡归功于意外,甚至准备好了一个万无一失的替罪羊——联盟。
而他又拥有着远超常人的傲气,证据就在于对方根本没有准备爆炸失败后的替补方案,以至于最后就算屠杀了整个国史馆,卡特罗还是平安的回到了总统府。
这样看来,那人铁定是藏身在总统府,既然在身畔动手有暴露的风险,恐怕也并非无名无姓,那么对方想要在外面解决大总统就理所当然了。
可就算是皇族后裔,又为什么要促成王国与联盟开战的局面呢?难道他期盼着王国的覆灭?
不不不不。
晏菀青随即便否定了自己的猜想,假如对方只是单纯的想让这个国家完蛋,根本不需要在总统府里潜伏十年啊?
即便是再怎么聪慧,她本质上都是一名刚从美国向导学院毕业一年的新人,对于王国内部错综复杂的权势运作和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一知半解,好在她还有一名非常懂行的顾问在场。
“王族后裔会不会想王国与联盟开战?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问题,你到底有没有我们正在逃命的自觉啊?”被问题盖脸的卢克满嘴牢骚,不过还是给出了自己的看法,“王族又不是神经衰弱,没事挑起战争干嘛,若是真的有人这么干了,威胁元老院的可能性更大吧?”
“威胁元老院?”
“是啊,那群墙头草最贪生怕死了,平日里摆摆架势还好,要是真的要干仗,他们保准吓得天天躲在被子里哭,这个时候要是有人愿意替他们把责任扛起来,他们保准会高兴的跪下来舔他的鞋底。”
原来如此!
晏菀青听后茅塞顿开。
杀死大总统、威胁元老院、洗脱自身嫌疑、清洗偏向大总统的王国精英们……文森特他们的鬼算盘简直昭然若揭了——他们想要复辟王朝!
被自己推导出的结论吓了一跳,晏菀青浑身汗毛倒竖,后知后觉的察觉到自己今日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危机。
一个问题暂时解决了,可另一个新问题就冒了出来,那就是为什么琛哥要让王族后裔如愿以偿?
从最后的告别语可以得出房其琛最开始只是来接她走而已,可在假冒元老院使者与大总统聊了将近一时后,他便干脆利落的割断了后者的喉咙。
为什么?
唯有这个问题,晏菀青百思不得其解,然而现实条件也不允许她继续思考下去了。
“这里有一个门!”惊喜的喊声透过曲里拐弯的密道传了过来,在密闭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
“他们一定是沿着这里走了!快追!”
“啧,这么快就发现这里了吗?”
在前半段路程得到了充分休息的卢克不爽的翻了个白眼,一把扯过煤油灯,弯腰一下子将走在前面的晏菀青给扛在了肩上!
这一套动作他做的宛如行云流水,一看就知道没少实践。
“唔!”
双手捂住嘴,哨兵坚硬的肩膀顶在女孩的腹部,令胃和肠子一同成了结,她努力克制着呕吐的愿望,只能被发足狂奔的男人颠去了大半条命,也算是彻底明白为什么房其琛一定要她去接上卢克——普通人根本没法在危急时刻把她扛走啊!
而在密道的另一头,尚不知道搜寻目标就在前面负重越野的护卫队还在不紧不慢的往密道里下人,出于谨慎考虑,他们以三四人为一个组展开了搜寻,力图不放过里面的每一片灰尘。
那边开始了地毯式搜索,这边的逃亡之旅终于要告一段落,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光斑,晏菀青抬起手中的煤油灯,在快速的前进中眯起了眼睛。
不会错的,那是——月光!
就在这时,卢克脚下一空,他本能的向前一扑,一下子就把没抓稳的晏菀青给扔了出去,掉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止住颓势,一停下全身上下就火燎燎的疼,恐怕有好几处都杯蹭破皮了。
如果是琛哥在,怎么可能会踩空?
一边呲牙咧嘴的从地上爬起来,晏菀青一边在心里抱怨卢克水平次,然而刚爬到一半就感到自己的裤脚被人用力的拽了拽。
深更半夜、静谧郊外、被拽动的裤子……怎么看怎么是上演鬼故事的绝好机会,晏菀青给自己做了好几遍心理铺垫才僵硬的扭过头,看清罪魁祸首后不禁一呆。
那是一只圆滚滚的花栗鼠,绷着一张胖脸,正在用尽吃奶的力气扯着自己的裤腿,奈何个头太,晏菀青估摸着这点塞牙缝的肉自家浣熊能一口一个连吃几十只。
大概是感受到了她内心的想法,花栗鼠突然了个冷颤,只见它放开裤脚用爪子摸了摸脸,张嘴发出了无声的尖叫,一只爪子攥拳放到嘴边,另一只爪子疯狂敲自己的脑袋,一边敲还一边满地蹦跶,举动煞是古怪。
硬要的话,晏菀青觉得它像极了开嗓之前疯狂找调的靳蓝,可惜后者就算经历了如此癫狂的找调仪式,一开口唱歌也能跑到十万八千里。
她正漫无边际的瞎想呢,就听到几声明显属于男人的咳嗽声从花栗鼠嘴里发了出来,还没等她把嘴巴张成“O”型,一个气壮山河的呼喊就响了起来:
“大嫂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