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永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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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便是在很多年以后, 晏菀青还是会在午夜梦回时辗转反侧,白日里被层层枷锁禁锢的恐惧和绝望在寂静的夜晚里蜂拥而出,肆无忌惮的侵占着从头发丝到脚指头的每一分温度, 毫不客气的将她拖回了被血色浸染的那一天。

    卧房里抖动的烛火恍如一颗颗燃烧的巨石, 兜头盖脸的向她砸了过来,而家具摆设投下的阴影则像是干涸后泛黑的血迹,带着令人作呕的腐臭。

    在恍惚之中,她掀起被子下了床, 光着脚踩在冰凉的木质地板上,抬起步来, 却被记忆中趴伏在地的尸体绊的跌跌撞撞, 等到她走到床边, 一把拉开厚实的窗帘, 便看到了那一轮明月——皎洁、明亮, 一如她当年在战场上看到的样子。

    “别发呆!”

    怒吼声从头顶传来, 叫不出名字的哨兵扯着后衣领将她从敌人的刀锋前救了回来, 利刃刺入□□的声音紧随而来, 温热的液体湿了她的前襟, 也终结了女孩因精神链接断裂而导致的短暂失神。

    “哈……”晏菀青捂住了嘴, 压住了喉咙里传来的干呕声,这倒不是因为眼前死状凄惨的敌人, 而是因为刚空下来的大脑又接收到了新的信号,断裂的触手开始组建新的链接。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这名救了她一命的哨兵就取代了倒在地上的前任,曾为了她新的临时搭档。

    一号哨兵的护卫队人数大约在半百左右,而向导只占了其中的一成,这也就意味着, “战时特殊指令”在这里会被贯彻到底,临时的精神结合如吃饭喝水一般普遍,而精神链接的断裂往往意味着一方已经战死。

    在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战场上,“哨向结合”已经没有了令人遐想的暧昧,只是维持生存和战斗的必要手段。

    精神链接过度频繁的断裂和重塑令晏菀青的脑袋隐隐作痛,经过一个白天的演练,战场辅助的要点她早就烂熟于心,几乎是在链接重塑成功的那一霎那,她就为新搭档张开了足够牢固的屏障。

    然后,她就被对方一下子按进了死人堆里,浓郁的血臭味钻进了毫无防备的鼻腔,冲的她头晕脑胀。

    厮杀声重新在头顶响起,短兵相接的声响耳熟到了麻木,晏菀青强迫自己紧贴着地面躲在尸体下面,利用弥漫的血臭味来迷惑敌方哨兵的嗅觉。

    自联盟的军队在清发起第一波冲击,这场必输的战役已经持续了足足十四个时。没有多余的叫阵和交流,联盟从开始就像疯狗一样试图冲进这座号称永不落陷的堡垒,不计代价、不计人数,他们几乎是人命堆出了通往要塞大门的道路。

    然而罗杰斯要塞不愧为“永不落陷”之命,即便是在悬殊的人数劣势面前,一号哨兵他们也可以通过依仗它本身的坚固来与对方进行周旋。

    于是战局僵持到了被昏黄染遍天空的傍晚,联盟军队堆积在要塞的城墙下,眼看双方就要对峙到天荒地老,一名瘦弱的身影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开了吊门启动的机关。

    那是一名原住民少女,她亲眼目睹了自己的亲人朋友被到来的一号哨兵屠杀,满怀愤恨之下,亲手开了要塞的大门,想要让联盟的军队为自己的亲人复仇。

    晏菀青忘不了在少女歇斯底里的怒骂声和敌人冲破城门的嘶吼声中,房暄容嘴角绽放的那一抹笑容,她不敢深想为什么一个普通人能侥幸从首席哨兵的护卫队手中逃生,也不敢深想为什么一路上的哨兵都对她视而不见,她只能跟着护卫队从城门上撤退,收缩到了要塞的内部。

    战场的局势自这一刻起被完全扭转,丧钟已经在王国这一方的耳畔敲响。

    一阵尖锐的疼痛传来,稳定不久的链接再次断裂,她觉得身上突然一重,赶紧屏住呼吸,精神触手心翼翼的探了出去……

    死人、死人、死人、死人……身畔一具具毫无生命波动的尸体令她更清晰的明白了自己正身处何等残酷的境地,而就在她即将放弃的时候,一股微弱的精神波动从不远处传了过来,被精神触手准确的捕了个正着。

    这、这是……

    晏菀青猛的蹿了起来,她用尽力气翻开了倒在身上的尸体,连滚带爬的来到了精神波动传出的角落,在死人堆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卢克。

    但是躺在那里并不是她记忆中那个举止粗鲁却经验老到的哨兵,此时的他依靠在肮脏的木箱子上,右手和右腿不翼而飞,肚子破了一个大洞,隐隐约约能透过狰狞的伤口看到暗红色的内脏,听到有人来了,男人掀了掀眼皮,嘴唇微不可查的动了动。

    来不及多想,晏菀青立马趴下身子,将耳朵凑到了他的嘴畔,努力气音里辨别对方的话语。

    “……嘶……后……去……”

    卢克唇瓣张张合合,血沫堆积在嘴角,每发出一个音都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般艰难。

    “……躲……哈……我……后……嘶……面……”

    躲到我后面。

    晏菀青停下了摸索腰间医药包的动作,她僵着脖子顿了顿,深深的看了一眼同样在凝视她的卢克,然后轻轻抬起后者的上半身,发现了木箱与墙壁之间存在着狭的空隙,正好被他用高大的身躯挡了一个严严实实。

    对于成年人来讲,这个空隙未免有些过,即便是纤细的女子也很难缩进去,在试了几次都无果的情况下,她咬了咬牙,抬起右手放到了左肩上。

    “唔!”

    痛呼被堵在嘴里变成了闷哼,女子的额头上沁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她的左臂以无力的姿势耷拉在身上,整个从肩膀上脱了下来,可等她再一次尝试的时候,身体就正正好好的卡在了缝隙当中。

    晏菀青让自己面对着卢克带有浓重血腥味的身躯,透过他勃颈处的缝隙,她第一次看清了要塞广场上密密麻麻的尸体,它们有些来自于几分钟前还与她并肩作战的同伴,可更多的都穿着属于联盟的条纹军服。

    从清到午夜,从天明到天黑,晏菀青记不清自己的身边到底站立过多少人和他们是男是女,然而在此时此刻,看着被死寂笼罩的要塞,她陡然明悟了一条格外残酷的事实——一号哨兵想要的并不是你死我活,而是同归于尽。

    以一换三、以一换五,乃至以一换十……护卫队所做的仅仅是拉更多的人为自己陪葬,可即便如此,在战斗至山穷水尽的现在,联盟的军队依然还剩余着近百人,正在谨慎的搜寻着战场上的活人,而王国这边,恐怕连个像样的战士都拿不出来……

    不,不对。

    还有一个人没露面。

    玻璃炸裂的脆响在头顶响起,晏菀青寻声抬头,就看到有人从指挥室所在的高塔上轻松跃下,来人的身体绷成了一道完美的弧线,几乎与天边的皎月相重合,她稳稳的落在了地上,站直身体时顺手拔出了腰间的军刀。

    房暄容,在所有的下属慷慨赴死之后,她终于离开了自己的座椅。

    被落地声吸引的联盟士兵像是被她华丽的登场方式所震慑,一时间竟没有人上前,直到后者发出了一声轻笑,才如梦初醒版警戒了起来。

    “嘭!”

    第二声落地声响起,紧跟在一号哨兵后面的房其珩也跳了下来,她远没有母亲那么游刃有余,身体几不可查的缓了一下,而就是这一下,让她被一号哨兵干脆利落的踢飞了出去!

    “这就是血色苍穹首席哨兵的实力吗?我可不记得自己生过这样的废物。”

    嘴上这么着,一号哨兵却冲向了因这突如其来的发展而呆立的联盟士兵,她像是一道穿梭在军队中的闪电,所到之处唯有飞溅的鲜血和躯体落地的闷响。

    晏菀青只觉得自己的眼睛在这一刹那变成了摆设,三四个房暄容同时出现在了她的视网膜上,维持着某个单一的动作,于是她用力的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却连一开始的残影都没有捕捉到。

    无法阻挡、无可匹敌,这便是首席哨兵的含义。

    在悬殊的实力差距面前,联盟的人数优势这一场单方面的屠杀里迅速削减,晏菀青毫不怀疑,他们会在下一瞬被彻底击杀干净。

    “锵!”

    兵刃相接的声音回荡在广场上,一号哨兵用军刀架住了房其珩手中的匕首,还不忘对她调笑了几句,“这才对嘛,我还以为你要把杀死我的荣耀让给别人呢。”

    房其珩没有话,她一击不中没有后退,反而将手中的匕首用力掷出,锋利的刀刃准确的插进了不远处士兵的脖颈,然后她紧身而上,与一号哨兵展开了缠斗。

    以两道模糊不清的人影为中心,所有被卷入这场战斗的人都化为了冰冷的尸体,就算四散奔逃,联盟残余的士兵还是接连重蹈前辈的覆辙,而随着一声巨响,一号哨兵拔出了捅进最后一名士兵胸膛的军刀,然后一脚踩在了女儿的脸上。

    “好久没有这么激烈的运动过了,需要我表扬一下你吗?”此时她过于苍白的脸上浮现了两抹红晕,在这冷调的月色下凭生出几分艳丽。

    “唔……”被制住的房其珩试图挣脱来自母亲的束缚,却被一脚按了回去。

    “那么,永别了。”

    一号哨兵如此道,举起了手中的军刀,然而还没等刀刺下,她却突然停了下来,头部微微偏向左边,锐利的目光变得涣散,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心神。

    神游症!

    晏菀青在第一时间就认出了房暄容身上的症状,她不得不用右手捂住嘴巴才按抐住了到嘴边的惊呼。

    “精神世界遭到破坏的哨兵极易在激烈的战斗中引发神游症。”

    课本上冷冰冰的文字在此刻变成了残酷的预言,可是怎么会呢?为什么偏偏……为什么偏偏要在离胜利只有一步的时候发生啊!

    “噗嗤。”

    一号哨兵的手指松动,军刀坠落而下,被趁势挣脱的房其珩一把接住,然后毫不犹豫的捅进了母亲的胸膛。

    “啊,”疼痛将一号哨兵从神游中拖了回来,她茫然的低头看了看被刺穿的胸口,又瞅了瞅眼前的女儿,最终释然的笑了笑,“……做的不错。”

    然后,她安然的闭上了眼睛。

    房其珩拔出了军刀,属于一号哨兵的血液溅了她满身满脸,她似乎发出了一声带着哭腔的喘息,仔细听却什么都没残留在风中。

    获得了前所未有荣誉的女哨兵失魂落魄的呆立在断壁残垣之中,她似乎曾向着晏菀青藏身的角落投去了一瞥,最后却一言不发的拎着军刀离开。

    目送房其珩的身影消失在大开的要塞门口,晏菀青艰难的从藏身处爬了出来,身上的卢克不知在何时遍停止了呼吸,她独自环视着被死寂包裹的战场,感觉到身体里某些天真柔软的情愫正在离她远去。

    也不知道这么站了多久,当清的第一缕阳光扫到她沾满血迹的脸上,女向导终于抬手捂住了脸。

    她知道,自己的一部分已经留在了永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