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鬼嫁3 “婴勺君长着一张不轻易向人吐……
沉玉发现婴勺变得沉默了。
从二人一路上被押走,到二人被关进隔壁的两间牢房,结结实实地上了锁,婴勺都没有再话。
沉玉越过结实的隔栏看着她沿着墙根坐下,觉得这路上必然发生了点什么,但自己没能留意到。
只是若事情与自己无关,他对旁人的隐私毫无窥探的兴趣。
尤其是此时,他饿了。
沉玉从生下来,头一回寄居到一个凡人的身体里,头一回看见雪,头一回被冻醒,头一回看着对面牢房门口的半碗剩饭挪不开眼。
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这种感觉就是传中的“饥饿”。
沉玉觉得新奇,又有些惆怅。
然后他发现隔壁的婴勺有了动静。
被抽走魂魄的不适仍旧盘桓在体内,虽然略恢复了一点精神,但沉玉还是懒得动,就挨在木栅栏上,看着婴勺收拾地上的干草。
沉玉捏起腿边的干草,瞧了瞧:“这东西有什么用?”
婴勺把乱七八糟的干草拢到墙角,再铺平,勉强能容纳一个人:“你晚上不用睡觉的?”
沉玉道:“不用。”
婴勺弯着腰捡干草,看向他。
沉玉补充道:“没睡过。”
婴勺心想:这人的原身估计是鬼。
她直起腰来拍了拍手,点了点他:“你住进凡人的身体,过一会儿就明白为何要睡觉了。”
有狱卒来送饭。
婴勺立刻蹲到门口去,看着那人开食盒,里头有两份饭。
一碗糙米饭,以及一碗盖着肉和菜的糙米饭。
狱卒伸手拿出一份,刚放到地上,抬起头和婴勺对视了一眼,然后把饭菜收了回去,换成了另一份没肉的。
婴勺瞪视:?
牢役:“不是你的。”
他留下那光秃秃的白米饭,然后来到沉玉的牢房前,放下了那碗显然贵气很多的。
婴勺:???
沉玉向狱卒道了谢,把饭端了进去。
眼看那人收起食盒就要走,婴勺连忙出声:“哎——等等!”
狱卒百无聊赖地起身,眼皮子都没抬,话时满腔没睡醒的哈欠:“就这些饭,都蹲进来了还挑啥?”
“不不不我不挑,官爷误会了,人另有所求。”婴勺随手掏出一块碎银子,眼瞅着至少有一二两,她抛了一下,冲狱卒眨了个眼。
狱卒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珠子向两侧瞟了瞟,向后退到她的牢房前,也不看她,伸手准确地拿住银子,往袖子里一揣:“讲。”
婴勺友善地笑了两声:“人不为难官爷,就是个忙,劳烦官爷帮我弄面镜子来。”
狱卒斜着眼,目光在她的脸上片刻,清晰地表达了“臭美”二字,但看在银子的份上,那人二话没有:“等着。”
于是二人隔着木栏吃牢饭。
婴勺吃了两口难以下咽的糙米饭,连口水都没得喝,这才想起和自己一块儿被抓的隔壁这位,刚想把筷子伸过去捞块肉,就发现对方碗里就剩个底了。
婴勺愤愤:“你是饿死鬼吗?”
沉玉擦了下嘴,优雅地放下碗:“凡人真有意思。”
婴勺捧着碗,盘腿和他面对面坐着:“何出此言?”
沉玉道:“凡人之躯生老病死,知饥寒知温饱,饥寒时难捱却有盼头,温饱时满足却为将来的饥寒所虑。”
婴勺盘着腿,晃了晃脚跟:“这可不止是凡人的道理。”
沉玉道:“我从未感受过饥寒,今日有感而发罢了。”
婴勺:“你是鬼?你们璧城主住在那么冷的地方,你都没感觉……哦,你们璧城主好像也是鬼。”
沉玉一笑:“可能是吧。”
婴勺扬了扬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沉玉道:“婴勺君看起来深谙凡世道理,与我辈甚是不同。”
婴勺:“道听途的。”
沉玉道:“四境轮里,这种道听途很是罕见。婴勺君果真是神通广大。”
四境轮里绝大多数的恶胚都是十几万年前被父神一手关进去的,那时候凡界还只有个雏形,压根没人去过。直到三千年前四境轮突然暴动,短暂地通了与外界的联系,又收了一撮妖魔鬼怪。这批人给与世隔绝的四境轮带来了一管新鲜血液,只可惜绝大多数都没能活到现在。
婴勺没理会他,任他猜去。
沉玉道:“四境轮里仙君甚少,婴勺君怎会流落至此。”
婴勺道:“你们北境的鬼也挺少,你在玉嬴手底下混,没被他送去给你们璧城主当点心?”
沉玉道:“璧城主并非外界所传来者不拒的魔头。”
婴勺“嗯”了声:“看来是个挑食的魔头。”
沉玉好似有些无奈:“璧城主不吃人。”
婴勺:“当然不吃人了,四境轮里哪里长得起凡人。”
沉玉:“鬼也不吃的。”
婴勺敷衍地点点头。
沉玉于是放弃给自家大君正名,换了个话题:“婴勺君对这些凡人很熟悉,是位有故事的仙君。”
婴勺:“你想听我讲故事?”
“若是婴勺君愿意讲,我自然是想听的。但恐怕你并不愿意。”沉玉一笑,“婴勺君长着一张不轻易向人吐露心声的脸。”
筷子在饭粒里慢慢地戳了两下,婴勺低下头扒干净碗底:“脸是这凡人自己长的,跟我可没干系。”
沉玉问道:“婴勺君不喜欢这张脸?”
婴勺把碗扔在一边,掀起眼皮:“我为何要喜欢?”
沉玉并未在意她语气中没由来的不友好,一笑:“若是不喜欢,换一个便是。”
婴勺抱着双臂看他:“你怎么不换?”
沉玉道:“我先前向友人传讯时用了这凡身的头发,若临时改换,怕他们找不到我。”
婴勺:“我觉得这张脸好看。”
沉玉道:“难道不是因为被困住了?”
婴勺:“原来沉玉君听见了,听见了还问。看来不是耳背,是脑残。”
沉玉笑了笑:“先前没在意,现下回想你的那句‘出不来’,才反应过来意思。”他上下看了看婴勺这具身体,“倒是有趣。”
婴勺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道:“你要是能帮我弄出来,我还你一半魂魄。”
沉玉抹了抹被灰扑上的脸,道:“这条件甚是诱人。待我友人寻来,我自尽力帮你。”
婴勺整理着地上的干草,闻言回头瞥他一眼:“难道不是届时取我狗命?”
沉玉温和地道:“婴勺君笑了。”
语气毫无诚意。
婴勺懒得理他,窝在干草垫子上闭目养神。
沉玉比婴勺更累,这会儿感受到了困倦,新奇又顺从地响应了身体的反应,就地睡着了。
婴勺靠着墙,掀开一边眼皮,扫了沉玉一眼。
这人虽是个鬼,睡姿倒规矩得很,躺平了双手交叠在腹上,双腿分开不过肩宽,比天族那些讲究礼数的老八股们还整肃。
曾经有一个人也是这样睡的。
只是那人有一阵子不知怎么的改了习惯,总有一只手放在身侧,要么搂着她,要么盖在她的手背上。
再后来,他就不见了。
这时,牢房里脚步声响起。
婴勺睁开眼。
“你要的——”狱卒的话刚出口,懒散的声调一收,如同被刀闸断。
他的视线只在正前方停留了一瞬,一瞬后却惊觉背后毛孔张开又紧缩。
狱卒舔了一下嘴,方才正撞上的那一副眼神仿佛烙在了他的眼珠子里,怎么都甩不掉。他壮着胆子再抬头,那囚犯的眼神已然平平无奇。
狱卒咽了一下口水,怀疑自己方才撞了邪,安慰着自己忘掉那双杀人刀似的眼睛,莫名地不敢再与那牢房中的人对视。他从胸口掏出镜子,往里面一扔,快速丢下一句“拿去”,就飞快地搓着胳膊走了。
婴勺揉了下眼睛。
她差点睡着了。
婴勺浑然不知自己无意中恐吓了无辜的狱卒,一边纳闷怎么那人跑得比兔子还快,一边挪过去捡起了铜镜。
那人扔得忒不讲究,镜面都蹭花了。
她举起那巴掌大的铜镜。
然后看见了那张久违的意料之中的脸。
婴勺心里不上是什么滋味,不自觉地扯起嘴角,露出个皮笑肉不笑,继而僵住。
明明是她自己的魂魄,不过就是用了张脸,做出这个神态时,居然和印象里的那人一模一样。
她脑中闪回当年在洛檀洲时的快活日子。那时她刚和妖界公主流琴完一架,惨胜,带着流血的脑瓜子,变回原身窝在雪槠树上和白笙吹牛皮,师父把她从树上捉下来,一巴掌将药糊在了她的脑门上,疼得她龇牙咧嘴。
“流琴如何?”师父抱着她的时候还是很温柔。
婴勺抱着自己受伤的尾巴:“十年后再一场,我把她的蛇胆薅出来。”
当时她自然是在吹牛,毕竟那流琴比她长了两千多年的修为,只是祖传家训,有外人在场时,须得顽强地保住自己的面子。
师父是个绝世大美人,低着头对她一笑。婴勺以为那是对着自己笑的,骨头都酥了,谁知道师父转头就对那在场的外人:“长渊,你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如今就算变成兽形,这皮笑肉不笑的劲儿都有八分像你。你赔我好端端的徒弟来。”
长渊放下茶,拨开廊下低垂的紫藤花,踏着氤氲的洛檀洲灵气走过来:“她便是不学我,也不是个好端端的模样。何况,”他坐到雪槠树下,捡起一颗圆滚滚光灿灿的叶子,上下一抛,弯了一侧嘴角,眼风闲闲地瞥过来,“像我,不好么?”
那时候婴勺觉得长渊那人渣是在使劲勾引她师父,于是伸长了爪子使劲挡住长渊的视线,不让他看师父的美貌,谁料到师父了个喷嚏,把她抛给了那人渣:“你这毛掉得厉害,去什刹海养养吧。我这段日子没空,长渊带着你,你要听话。”
被抛弃的婴勺和人渣大眼瞪眼,悲愤之下,一爪子薅破了人渣的嘴唇。
此时婴勺看了一眼镜子里的那张脸,心里陡然生出与当时一样的怨气,将铜镜一甩。铜镜翻了个跟头,磕坏了脆弱的边角,可怜兮兮地趴在了干巴巴的地面上。
隔壁的沉玉被这动静吵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婴勺袖子一挥,他重新睡死过去。
婴勺看了眼牢狱上方高高的窗户,魔气和微弱的光纠缠着渗透进来,沉重得不像是个凡界。
处处透着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