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鬼嫁8 “我要找到朱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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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奉左侧眼角有三道浅浅的鸦青色疤痕,笑起来时像是鱼尾纹,显得左右两边脸年纪差很大,右边是年轻俊美的书生相,左边是上了点年纪的俊美书生相——只要别看他身上坚硬的铠甲。

    此时巍峨的庙宇变成一片废墟,婴勺找了个残破的石墩子坐下来,手指头蹭着自己脖子上的伤口——方才不慎被那扁毛畜生划伤的,有点痒。

    陶奉走过来,找了另一个石墩子坐下。他的坐姿很挺拔,上半身像杆枪,扭头望了望四周:“怎么会碰上玉无更?”

    婴勺撇了撇嘴:“从我进城他就跟上来了,谁知道他怎么找见我的。”

    陶奉道:“玉无更失踪了将近一年,没想到先一步来了这凡界。”

    婴勺拔了地上的杂草,搁在嘴里嚼:“是不是觉得有点吓人?”

    陶奉想了想,道:“是有点。”

    三千年前,四境轮曾发生过一次毫无缘由的动荡,那时不仅有一大批六界的生灵被吸进四境轮,并且从那时开始,四境轮中便时不时地有人消失。

    一开始只是些无名卒,并未引起众人的重视,直到后来东境有位大妖在与南境王喝酒时忽然凭空消失,无数人亲眼见识,以及之后陆续发生类似的事件,便成为了四境轮中一桩无可解的谜案。

    三千年前婴勺尚未进入四境轮,她知晓当年榭陵居在妖君曲镜眼皮子底下钻空子破坏四境轮入口之事,猜测那些失踪或许都与当年一事有干系。那些凭空消失的人要么死在乱流里,要么已经去到了四境轮外的某个角落,但她并未声张。

    她只与陶奉讲过这些事。

    今日发生的一切基本已然足够证明她的猜测成真,只是这事情愈发令人想不通了。

    而陶奉的出现仿佛在告诉她,所有从四境轮里漏出来的妖魔鬼怪,都聚集到了这处凡世似的。

    这真是,太奇怪了。

    “我白天看见你的时候,吓了一跳。”婴勺嘴里嚼着草叶,有点涩,“什么时候出来的?”

    “和你前后脚。”陶奉道,“你与即墨交手之时,我亲眼看见你们所在的那一片空间扭曲,你们二人同时消失,我冲过去找,便也晕了。醒来便来到了这里。”

    婴勺跷起二郎腿。

    “我醒来觉得此地有异,有点像你之前同我提过的凡界。凡人身上气泽都单薄,我能感觉到遐迩之地有四境轮的人,但过于分散了。我便往人最多的地方找,谁知……”陶奉在凉凉的月色下笑弯了眼睛,“谁知就看见你扒人裤子。”

    婴勺踹了他一脚。

    白日里她发现自己无法从长渊的凡身中脱困,为了逃避官差的追捕,在闯进庙里的时候随手找了位仁兄“借”衣裳穿,那时围观的便有一名扛着扁担的农夫。

    她第一眼没认出那是陶奉,直到自己在庙里被官差带走的时候,余光再次瞥见那农夫,才看出障眼法的痕迹。

    “你这水平可以出师了。”婴勺给与了充分肯定。

    “哪里哪里,还是及不上你。”陶奉的障眼法是向婴勺学的,他从前也会点七零八碎,但自从认识了婴勺才知道这世上还有千奇百怪的障眼法。只是他似乎生性不擅长这种不太老实的法术,学起来不如常人快,苦练了三百年,总算将将能骗人了。

    “可你是怎么回事?”陶奉想到方才自己在远处所见婴勺和玉无更交手的场面,皱了皱眉,“你的法力……”

    “这正是我纳闷的。”婴勺呸掉口中的草叶残渣,抓过陶奉的手,翻来翻去看了好几遍,“先前在别人身体里使不出法力也就算了,可我现在明明已经脱离那凡身了,却仍旧只能使一半。不然还轮得到那鸟人在我头顶撒野?”

    方才玉无更显然是定了主意要杀了她,但陶奉一出现,玉无更自知无法同时两个,便及时退走。

    陶奉道:“我也如常。”

    “就他娘的奇了怪了。”婴勺扔掉陶奉的手,翻了个白眼。

    “你白日为何会被凡人抓走?”陶奉疑惑地问。

    “来话长……”婴勺本想和他自己被困在长渊凡身里的事,又不太想提起长渊这个名字,“总之现在没事了。”

    “之前你身边那人是谁?”

    “不认识,据他自己是在玉赢手下办事。”婴勺道,“可谁知道呢,我也没告诉他我就是元婴。”

    陶奉点头:“嗯,还是谨慎些好。”

    婴勺站起身来,看了眼身后。

    坍塌的庙宇仿佛是夜色中匍匐的乞丐,金色的佛像在层叠的废墟中露出半颗头,仿佛乞丐怀里紧紧揣着的金子。

    陶奉问:“你有下一步算了?”

    “本来没有,现在有了。”

    婴勺一挥手。

    地上的瓦砾纷纷颤抖着飞起,破碎的罗汉像头颅和身体再次黏合,倒地的大佛金身盘着膝逐渐树立,石块吱吱嘎嘎的摩擦声十分克制,破碎的废墟在法术的驱使下回归原位,仿佛一场声势浩大的幻术。

    “我要找到朱厌。”婴勺一弹指,落地的“大雄宝殿”匾额飞上门楣,挂得有点歪。

    南境王朱厌于数月前失踪,他们一直对外声称闭关,眼下看来,十有八/九是已经离开四境轮了。

    “既然已经找到了你,王必然也是要找的。”陶奉眉宇间有些忧虑,“不过,可能会有点难。”

    “怎么?”婴勺双手在空中扶了一下,楼梯上沉重的香炉也被扶了起来,只是散在地上的土和香灰就懒得管了。

    陶奉站起身,让屁股底下颤颤巍巍的半片琉璃瓦飞回原位,又了个响指,那随意挂着的匾额一扭,端正了。

    他回头看向婴勺:“我今日试过,这凡界出不去。”

    婴勺怔了一下:“出不去……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飞不出去。”陶奉道,“就是被困在里面了。”

    他话音落下,还没来得及阻拦,婴勺已经化作一道流光上了天。

    陶奉仿佛早已预料到她这个急性子,叹了口气,朝上面喊:“你等一下!别冲太快!”言罢也紧跟着上去了。

    于是他看见了婴勺蹲在厚厚的云层上,紧紧地捂着脑袋。

    陶奉赶紧过去看。

    婴勺放下手,额头上一个大包。

    陶奉忍住了。

    婴勺冷漠地看着他:“你这时候应该笑出来。”

    陶奉没摁住嘴角,隐晦地弯了一下:“为何?”

    婴勺活动着脚踝:“这样我就有理由踹你下去了。”

    于是陶奉摔下了云层。

    片刻后又飞上来。

    此时婴勺已经来到了更高的地方——方才她就是在这里被拦住的。

    她伸出手。

    南斗星君掌管的天河之下,在她伸手触碰之处,亮起隐晦的光。

    是结界。

    “我试过了,不开。”陶奉一看就知道她要动手,及时止损,“布下结界的人法力在你我之上,甚至在王之上,无人能出去。这可以明一点——并非所有从四境轮出来的人都来到了这处凡世。”

    “不一定。”婴勺摸着结界,感受着虚空中传来的法力,“你不太了解凡界,这是六界中最复杂的地方,不一定只有一个出入口。既然四境轮能与这凡界连起来,那么必然有其他的途径可以离开。而且……”她闭上眼睛,试着将手探出去,但是失败了,“这结界,是个可进不可出的。”

    陶奉望着结界,掏出了钟。

    婴勺看着他举起棒槌:“你要干嘛?”

    陶奉道:“我试试能否召灵。”

    婴勺连忙阻止:“别,这凡世的状况可能比较复杂,指不定召来什么东西来呢。”

    陶奉放下了锤,望着她。

    婴勺抓了抓后脑勺:“你没出过四境轮,我一时半会儿也不清……反正现在这地方人挺杂的,最好谨慎点。”

    陶奉道:“好。”

    “如果要找到王,我们必须得想办法出去。”陶奉看着结界,眉宇间仍是忧虑,“否则最好先将玉无更料理了,他现在盯上了你,多放他一刻都于你有害。”

    “放心,他轻易杀不了我。”婴勺道,“倒是即墨也不知身在何处,如果被他先找到朱厌,恐怕不太好办。”

    陶奉道:“这段时间我们最好同行,玉无更心机深沉,他与你有断臂之仇,会抓住一切机会取你性命……等等,你要做什么?不是可进不可出吗?”

    “话是这么,但也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嘛。”婴勺向后退了一步,足下金色火焰盘旋而上,双臂展开,仿佛拉开一道火焰勾画的卷轴。

    陶奉见状飞速闪开:“你别乱来!”

    话音未落,滔天的火焰骤然掀起,如暴风雨中最高的浪头,重重击在结界上。结界爆发出金光,一行行梵文如锁链般紧连在一起,仅浮现了一瞬。

    在法力反扑的那一刻,陶奉只来得及释放铜钟将自己罩进去,便感到那钟声“咚”地敲在了他的脑子里,震得他头晕目眩,几乎失去了行动能力。他元神震荡间,隐约间看见婴勺被金光吞没,继而化作一道不起眼的流光跌落云层。

    金色烈焰燃烧着夜色中黑沉沉的云雾,结界仅在遭受重击的那一瞬间做出了反击,金光散去,依旧岿然不动。

    陶奉往下摔了数百丈才堪堪找回一点神智,他收回铜钟,跌跌撞撞地稳住身形,急忙四顾寻找婴勺的影子,云上火海烈烈,人却已经彻底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