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鬼市4 “大多数见过妄婆的,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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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嗓音极清澈温柔,让婴勺险些以为自己身在天界的七眼泉——那儿有一批专门给人倒酒搓背的仙官们,一个赛一个的温柔体贴,便是以这等语气同人话的。

    婴勺指尖卷着金线,扭头看向隔壁。

    来人一身雪白的袍子,掀开茶铺前的竹帘,走进来坐下。

    铜蟾蜍转过脑袋,对他伸出舌头。

    那人从兜里掏出一片发光的叶子,放在了蟾蜍的舌头上。婴勺看不出那是什么树叶,但灵气并不怎么浓郁,想来不是什么特别值钱的玩意儿。

    果然,铜蟾蜍很不满意,舌头直挺挺地伸得老长,就是不收回去。

    那人对蟾蜍道:“我不喝茶,只是走累了,借坐一会儿。”

    舌头卷走了树叶,蟾蜍重新闭上了它那张大嘴。

    白衣人注意到婴勺的视线,转过头来,对她一笑:“姑娘的面具真好看。”

    那笑容映入眼帘,婴勺微微一愣。

    这人,样貌不算出挑,却年轻端正,头发与瞳仁一样生得乌黑,来到鬼市没有半点伪装,身上毫无血气与杀生气,与这丛杂花绿的青镜里显得格格不入。

    但以上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可太像个人了。

    婴勺一时间没能辨别此人来自哪界,唯一能判断的就是他绝非鬼族,也一定不是凡人。她在面具后动了动鼻子,却什么也没闻出来。

    就走神了这么一会儿,她手底下捆着的月露花精们已经互帮互助地一个接一个地从金线里逃了出来,四散逃走。对面那白衣人微笑地看着这一切,那眼神让婴勺有一瞬想起从前在西南荒,自己那位一心修佛的堂哥戚尹——那种刚入佛门时,满心善念,未修得大慈悲,却对万物都慈爱得离谱的眼神。

    婴勺觉得今日真是见了鬼了,竟然能在鬼市中遇上如此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花。

    “白花”伸手帮一只裙子挂在桌角毛刺上的花精脱了困,抬头时察觉到婴勺奇怪的眼神,表示了单纯的好奇:“姑娘这样瞧着我,是有什么不对劲吗?”

    婴勺心想这人真是太不对劲了,但嘴上还是:“你端正,我多看两眼。”

    这倒也是实话。

    “端正的白花”脸皮倒是不薄,对这夸奖没什么表示,而是主动自报姓名:“在下白檀,方才并非刻意偷听姑娘话,只是意外听见姑娘似乎在听鬼市的主人,想进来问一问。”

    婴勺道:“你也在找鬼市主人?”

    白檀点点头。

    婴勺:“为何?”

    白檀道:“我肚子有些饿,但不知该怎么出去,想找人为我引路。”

    婴勺在这话里听出挺多信息。

    她上下量着白檀:“你怎么进来的,不就怎么出去?”

    白檀的坐姿挺端正,话时带着点无奈:“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进来的……醒来时,便已经在了。”

    婴勺心想:老子也不记得自己怎么来的这凡世,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寺庙前任人宰割。

    眼前这人身上的气息与四境轮并无半点干系,显然不是那鬼地方流出来的恶棍。虽然他这话得糊里糊涂,也瞧不出身份,分明有无数疑点,可婴勺半点都不想起疑心——娘的,这人的长相与神态都太纯良了,她但凡起了哄骗的心思,都觉得自己在欺负人。

    “你在这里多久了?”婴勺问道。

    白檀老实回答道:“昨日来的。”

    婴勺:“没吃东西?”

    白檀:“并未。”

    婴勺向后一勾指头,铜蟾蜍伸出舌头。

    白檀连忙阻止:“不必破费,我不吃这些。”

    婴勺歪头:“那你吃什么?”

    白檀摸了摸脖子,抿着嘴,以沉默拒绝透露。

    婴勺也并不好奇,跷着二郎腿晃了晃脚尖:“这么大个青镜里,妖魔鬼怪鱼龙混杂,不至于只有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主人才能让你出去。”

    白檀浑然不觉自己在被套话,点了点头:“我在四处听了许多,此地生灵死魂似乎皆未出过这凡世,甚至不知六界,闭目塞听,如井底之蛙,甚是稀奇。然而方才我偶然听闻,最近这段日子有人在外听过与我一样的问题,想来同样是误入此地不知出口,于是……”

    婴勺:“于是?”

    “于是听了些轶闻,道听途,并未证实,姑娘且随意听听。”白檀有些不确定地道,“青镜里只有三个方位,姑娘知道吗?”

    “什么意思?”

    “只有南西北,却无东面。”白檀道,“这一点我今日确认过了,青镜里这片地方,往南西北三个方向皆有尽头,唯独东面,不论如何向东,都会迷失方向,无法到达终点。”

    “这是为何?”

    “以下便是我今夜的道听途。”白檀道,“据青镜里原本并无月亮,这天上所见的月亮,乃是掌管此地入口之青鬼所持有的一面青镜所投射。”

    婴勺想起先前在青鬼那儿,对方提及其出生的那座山峰。

    “所有凡界中,鬼市的地界都是月亮才能照得出来的,若无月光,便无鬼市。”白檀继续道,“而此地无东面的原因是,那掌管着青镜的青鬼……”

    “——找不到向东的路了。”婴勺眼神略沉地接了话。

    白檀迟疑地点了点头:“虽然不知为何会发生这种事,但因青鬼的迷失,这片地方便产生了另一只鬼,如那在鬼市之外的青鬼的化身,永远在鬼市中寻找向东的路。”

    “什么鬼?”

    “不曾见过,听闻是鬼市中一个十分隐秘的存在,名为……”白檀略摇了摇头,思忖着,“名为……‘妄婆’。”

    咔嚓——

    白檀惊讶地看着那被捏出裂缝的头盖骨茶杯,再将目光移回婴勺戴着面具的脸上,似乎想辨清她的神情。

    婴勺松开手,在身上随便擦了擦被茶水湿的手心:“抱歉,走神了。”

    铜蟾蜍立刻把舌头伸了三尺远,停在她眼前,顽固地要求赔钱。

    婴勺懒得与它纠缠,将那顺手牵羊得来的钱袋子直接丢给了它。

    她站起身,有些烦闷地拍了下腿,掀开茶铺的竹帘向外走。

    身后的白檀很快跟上来。

    婴勺走到街上:“你继续。为何这个叫妄婆的能帮你出去?”

    “妄婆一生都在寻找路,通向各处。有人,除了向东的地方,其他所有能走和不能走的路,她都知晓。如果要离开这处凡界,或许只能找她。”白檀道,“这也是与几位好心人聊出来的猜测。”

    婴勺侧身避开一只奔跑的猪妖,再侧身避开举着刀的屠夫鬼,瞥了白檀一眼:“那些‘好心人’指不定怎么诓你。”

    “怎么会。”白檀第一反应是为那些人辩驳,但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若真是假的也无妨,他们本身也知晓得不甚清楚,聊胜于无也是好的。”

    婴勺:“……”

    她实在不忍心再破坏这人美好的世界观了,在这样的人旁边,她觉得自己随便再质疑点什么都是对他那纯善之心的玷污。

    话回来,她确实对这个妄婆产生了一点兴趣。

    不管这只鬼究竟能否帮自己离开这鬼地方,至少长渊要找的人也是她——长渊这个人最怕麻烦,若他肯花心思回溯六万年来找一个人,那么此人必然是有独到之处的。

    白檀见她拐过街角,御起了风,已经开始向东走了。他迅速跟上,问道:“姑娘是要去寻妄婆吗?”

    “不错。”

    白檀道:“这边已经十分靠近东面了。我在过去的一个时辰里一直在寻妄婆,都没能找到……这已经是我第三次迷路走回这片街市了。”

    婴勺脚程飞快,踩着虚空在街市中穿行,路过一条没什么人的巷子,吃了一嘴的风:“……还能这样迷路的?”

    “并非我不认路,而是但凡向东去,走出一定距离,总是会迷失的。这青镜里确实古怪。”白檀苦恼地道,“总之,妄婆是可遇不可求的,听很少有人能找到她,也没什么人见过。”

    婴勺最烦这种神出鬼没的东西,停下了步子:“那要怎么找?”

    “听妄婆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如果找她的人恰好符合她的目标,作为青鬼在青镜里的投射,她能感应到,并且自己找上门来。”白檀再次迟疑了一下,道,“以及……声称见过她的人极少,似乎是因为,大多数见过妄婆的,都死了。”

    婴勺:“……”

    好一个威胁,她可太相信了。

    因为婴勺忽然停下来,一个横冲直撞的女孩一下子没刹住车,婴勺一闪身避开,那女娃就一头撞在了白檀怀里,把后者撞得摔坐在了地上。

    白檀摔得挺重,却浑然没在意疼痛,连忙抱住那女娃:“没事吧?”

    女娃光着屁股,穿着大红的肚兜,头上总着两个角,看着不超过一岁,是个夭折的鬼,看着倒是挺福气,不像是个苦命鬼。只是死的时候还不会话,这会儿咿咿呀呀地抱着白檀哭。

    婴勺抱起双臂看着他哄孩子哄得手忙脚乱,看了一会儿,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摸出来一颗化了一半的糖山楂——是先前那女鬼给她的糖葫芦。她蹲下来,在那孩子跟前晃了晃圆滚滚的糖球,等那孩子抽噎着自己伸出手来,便递给了她。

    女娃总算不哭了,白檀把她轻柔地放在地上,拍了拍她的背,让她自个儿团成一团飘走。婴勺咂着嘴,心想要是自己肯定会拍拍这福娃肉乎乎的屁股,这么想着,便见那福娃回头看了她一眼。

    婴勺眯着眼冲她笑,摆摆手:“走吧走吧。”

    福娃飘走了。

    白檀站起来,衣裳沾了灰,他简单地拍了拍:“我们继续东行,不准二人同行能运气更——”

    婴勺忽然道:“别动。”

    白檀:“嗯?”

    “我没你。”婴勺觉得有人在拉自己的指,以为又是什么鬼要来乞讨或是给自己下套,一回头,却什么都没看见。

    指又被拉动了一下。

    婴勺:“?”

    她低下头。

    只见自己右手的尾指上,一根红色的细线,正长长地延伸出去,没入街市来往的行人中。

    白檀也看见了,他有些疑惑:“这是……”

    婴勺当然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毕竟昨晚她才见过。

    心口涌起一阵烦躁,她正欲抬手将这红线斩断,却忽然被猛地一扯。

    极大力,令人猝不及防,扯得她身体离地,在白檀震惊的目光下,向后飞入人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