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鬼市8 顾惜就在这个冬日,被毒蛇狠狠……
这一幕隐约似曾相识。
有人摇晃着她的肩膀,在她耳边大声恭喜,然后她整个人被抬起来,一下一下地被抛上天。她胸中也充满着激动,只是那激动并不单纯,因为从那一刻起,她,或者是他,身上扛起了更重的担子,那是他背负了二十多年的冤屈与仇恨,总算在这一日来到了一个新的起点。
婴勺有些恍惚。
她在被人抛上天的时候抬手看着自己的掌心。在重返四境轮后,她再一次来到了长渊的身体里,或者,是这个名叫顾惜的凡人的身体里。
在很久以前,她曾经意外闯进长渊的梦境,在那里看见了很多回忆,大多是模糊不清的。她因此事惹恼了长渊,那是唯一一次长渊真的对她动怒,很长一段时间将她冷着。
婴勺原本自认天上地下脸皮第一厚,当时没去赖着讨好,属实是因为看了那些记忆令她自己心里发堵。那阵子她每天待在洛檀洲,跟着师父潜心修炼,祸都闯得少了些。但因为彼时年纪太,对事情只记得个大概,唯独对长渊记忆中的那些情感刻骨铭心。
所以在刚出四境轮时,第一次看见沉玉的脸,她并没有认出来,原来沉玉所寄居的那个凡人——景王陈策,便是长渊后来成魔的首因。
但即便如此,这也不该是她的笼。
在重新经历了一遍四境轮中令自己脱胎换骨的头五十年后,她本以为发现了幻境的蹊跷便能将其破,再不济也就是换个幻境来忽悠她。
然而这分明不是她的记忆,也不是她的身体。
太离奇了。妄婆究竟是什么意思?
紧接着婴勺便发现,这个幻境和自己方才经历的完全不同。
她无法完全操控顾惜的身体。
时间也并不是连贯的。
这里更像是一场梦,支离破碎,如摔碎的贝壳,被人挑了大块的捡起来,拼出了个大概,对那些散碎没什么轮廓的碎片则置之不理。
婴勺眼睁睁跟着这具身体,随着顾惜在朝堂上拜了天子为师,入了翰林院。可这里并非她自己的过去,她既然挑不出破绽,又该如何出去?
花鸟屏风在眼前拉开,婴勺发现自己坐在了酒桌上。
这一看便是烟花之地的酒席,席间男女混座,男的皆身着官袍,女的皆是风尘女子——是结了一日公事相约青楼消遣的文官局。
顾惜自从在翰林院领了闲差,便经常结交新友,他虽然不喜欢这种场合,却意外的应付自如。他入朝为官有自己的目的,写文章歌功颂德并非他的抱负,在翰林院待了近一年,他常在繁忙要紧时帮刑部的大人们写些公文,平日吃茶喝酒都走得近,今日这局便是与几位同僚一块儿聚的,想要赶上年初的调遣,给自己谋个三法司中的位置。
“今年是元年,皇上压咱们压得紧,不能什么事都往上报。这时候进来怕是活儿甚多,还难出头。”酒桌上,一位年纪稍长的大人已喝得面红,道,“老夫惜才,是真心为你好,顾友不如先试着去户部或礼部过一年好日子,攒一攒资历,等元年过了,再来三法司。”
“户部今年的活儿也不少,毕竟是元年,有考绩,什么活都得抢着干。”席上另外一位大人建议道,“不过我看顾大人也不是那好吃懒做之辈,若是去了户部,定能升得快。”
“那可不一定。户部有那姓李的压着,顾大人并非豪门世家出身,何时能有出头之日?”坐在顾惜身边的一位大人反对,拍着顾惜的肩膀和他碰了个杯,道,“我看顾大人就该来咱们三法司,虽然日子没其他地方那样快活,熬下来却是实实的功绩。”
顾惜站起来给桌上几个空酒杯满上,道:“户部理财与礼部交际之事,下官着实皆不擅长。不如帮诸位大人理一理卷宗,与案子交道,于下官而言倒是自在些。”
“友这怕是误解。咱们三法司虽查的是人命案,可案子总都是人做的,凡事都脱不开人身上。进来若是只管卷宗,那便是冷板凳。”最开始话的那位大人道,“且不查案从上到下都离不开人,在这京畿之地,大大的案子常与世家富贾有牵连,若是有些需要……来往的,更是少不得与人掰扯。不过顾友如鱼得水,年轻人必然很是得力。”
另一位大人问道:“顾大人状元出身,为何对三法司这没什么油水的地方情有独钟?句不太好听的,若是户部能给我留个坑,我必然揣着笏板就走了。”
席间一阵笑。
“三法司司天下之正。下官初出茅庐,一腔热血为报家国罢了。”顾惜笑了一下,“只看诸位大人肯不肯赏脸,来翰林院点人了。”
席上四五位都是在官场摸爬滚的老油条,也不知有没有人把他那话当真,笑了一阵便继续吃酒。桌上的莺莺燕燕花枝招展,一个个饮酒作诗,兴致高昂。七嘴八舌间,也不知谁低声慨叹了一句:“三法司,我们在里头这么多年还不知道,看着光鲜威严罢了,要论天下之正……可三法司若不正,这天下还有何处能正呢?”
顾惜当没听到,越过桌面的手和筷子,给那位大人斟了酒,举杯一碰。对方看着他,二人恭恭敬敬地,各自饮酒下肚。
开春后,顾惜便进了大理寺,擢司刑正,主复核判决。
婴勺随着他在朝堂、大理寺、家中、景王府来回穿梭,这给她带来一些新鲜感。她没有见过长渊成魔前生活的样子,他好像一直都在忙碌,忙着逐条细节地复核大理丞递上来的命案,忙着和各种人好关系,忙着他的家国抱负……婴勺察觉到顾惜在寻找着什么东西,于是她仔细搜寻自己久远的记忆,发现自己当初在长渊的梦境里根本就没有看到过这一段,这些事都发生在那些噩梦很久之前。
如果这里会是长渊的笼,那么长渊很可能有不止一个笼。
从她生下来认识长渊起,长渊便是魔,他浑身上下都是魔的气质,观音曾看他的法相,见他满身业障,数万年来都不曾减退。
婴勺在他的身体里,早起时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原来做凡人时,长渊就一直喜欢穿白衣,换了官袍时才显出一些威严,却总带着些书卷气。
长渊的长相其实一直没怎么变。
只是后来眼神不一样了。
这人从便跟着世外人修仙,甚有天分,婴勺觉得,倘若六万年前师父便有每三千年下凡收徒的习惯,顾惜这人是能入师父眼的。
因此当她亲眼见到凡人顾惜的时候,忍不住怀疑,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年纪轻轻的就会成魔呢?
从进入大理寺之后,顾惜便一头扎进了浩瀚的卷宗里。他的报国之心是真,却也有自身不能为外人道的目的。
他频频出入景王府,旁人皆以为他投于景王陈策府下的幕僚,却无人知晓他与景王乃是从过命的交情,二人结拜多年,这世上唯一知晓他身世过往之人便是景王。
“你的目的太明显了,不能操之过急。”沉玉先前用的那张脸,换了个人便换了一副神态,陈策盘膝坐着,皱着眉低头看着棋盘,“今早下朝后,大理寺韩少卿特地来问了我一句,你是不是对重案存档有特殊兴趣。”
顾惜抬头看他:“你怎么答复的?”
陈策道:“我自然我不知,只你这人有点书呆子,估计看着那些离奇的案件便走不动路,算是正常。”
顾惜落下白子:“你可以向他透露一些。”
“你等等,这棋太狠了,让我一让。”陈策把他的棋子扔回棋盒,“他可信?”
“他或许知道内情。”顾惜换了个地方落子,“前阵子我夜里去馆内找十年前的世家大案,被偶然折返取物的韩大人碰见了。我当时熄了灯,从窗户走了。我不确定他是否认出了我,但我第二日回去,卷宗仍在原地。”
“你的意思是他默许有人查案?”
“也有可能是相信不论怎么查都查不到。”顾惜的腿麻了,换了个姿势,“七个月了,我几乎翻完了能翻的材料,没有找到半点线索。他这样问你,必然是对我起了疑心,以韩大人的为人,若他没有直接对我下手,我想,三日之内,他必然会来找我。”
“不能查了。”韩久青——当初在酒桌上最后与顾惜碰杯的那位大人从马上下来,将球棍扔给了一旁的侍者,一面喘着气解,一面走向顾惜。
顾惜迎上去,帮他解开了袖口的束缚带,道:“韩大人老当益壮,马球得比今年新进的文官都好。”
“你马球得也不差,那些官家姐们可都盼着你上场,你却不动弹。”韩久青披上外衣,别有深意地道,“我看你是想要寻找机会,一鸣惊人。”
顾惜低眉顺眼道:“还望没惊着大人。”
“惊不惊着老夫倒是无妨。”韩久青咳嗽了两声,道,“只怕惊着了草里的蛇,你的球尚未出去,便先被咬死了。”
顾惜低声道:“事关下官满门二十八条人命,多添一条不算什么,若能昭雪,才是值得。”
韩久青凝视了他良久。
“这是今年最后一场马球。”长者将目光移开,视线穿过半枯黄的草场,场上的马球战况激烈,尘土飞扬,场外看客华服金装,已添上了手笼毛领,“要入冬了。”
然而蛇没有冬眠。
顾惜就在这个冬日,被毒蛇狠狠地咬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