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鬼市7 “这滋味熟悉么?连卓。”……
陶奉的那样腼腆内敛的一个人,即便在战况激烈的战场上高声着责备的话,他也丝毫不显得气急败坏。
那是婴勺第一次见到陶奉,她以为自己花了眼,在四境轮这样的地方,在满面的血污中,竟然能看到那样一双温吞敦厚的眼睛。
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四境轮里的状况确实如六界盛传的那般恶劣,甚至更加残酷,而陶奉也确实是一朵勉强出淤泥而不染的奇葩。
陶奉对于竟然有毫不相干的人闯入者混战之地感到相当诧异,见婴勺身受重伤却看起来有修为不错,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婴勺坐在穹顶上,抬头看着陶奉漆黑的眼睛。
不论这幻境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至少她已经不是三百年前的她了。
被驱逐的讹兽王姬不再软弱无力,她已经是——
婴勺听见自己回答:“元婴。”
那一战,陶奉战败了。
他那时已经是南境王朱厌座下一等一的战将,却因一场临时反水的阴谋,失去了在沙蛛中的同盟,在北境军和沙蛛的围攻下,部将死伤严重,不得不暂时撤出大漠,屯兵于熔山北面,据守熔岩河谷。
不过他并未因此受到惩罚。
因为他杀死了沙蛛老王后,拿到了朱厌最想要的那一颗内丹。
而婴勺在进入四境轮的第一天就得到了南境王的青眼。
沙蛛的内丹之所以难求,是因为此物一旦脱离沙蛛的身体,便会立刻消散,而婴勺布下的结界让陶奉完好无损地将内丹取了出来,并一路顺利地护送回到了南境王宫。
高位上,朱厌头上的翎羽泛着七彩的光,瞳孔中含着兴奋,问婴勺姓名与师承。
婴勺这辈子没有对谁卑躬屈膝过,却在那一日谨慎地妥协:“姓名元婴,师承……”
师承天族尊神——和。
但她不能。
她学会了隐藏自己,而这个能力似乎是一瞬间学会的,或许是缘于南境王宫中那些将领们或轻蔑或好奇或虎视眈眈的表情,或是朱厌过于激动的反应,或是陶奉站在侧前方向她静静地投来的目光。
总之她因此在南境王麾下搏得了一席之地,陶奉找人给她施咒,掩藏了她生魂的气味。
“我生父是灵,生母是妖。这是她的头发。”陶奉端着木匣子,站在窗口,对屋内的她道。
婴勺接过那一束头发,接在了自己的头发上。
“我现在闻起来就像是……”
“一只蛟妖。”陶奉笑着,“而且年纪挺大。”
“四境轮里没有滥好人。你为什么救我?”婴勺认真地问。
陶奉没有给她兜圈子,很实在地回答:“因为玉无更也在。”
“玉无更?”
“北境璧城主座下排名第二的妖将,这场仗是他和我们的。”陶奉解释道,“他们璧城主不知是什么东西,有人猜测是鬼,他们北境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大肆抓鬼魂和灵物,据都献给他们璧城主吃了。生魂是大补,而且你修为不低,若是被玉无更逮住,就便宜他了。”
婴勺问:“排名第一的是谁?”
“风神刀——连卓。”
噼——嚓——
客栈筑在山中错综复杂的洞穴中,山体被从上至下一口气劈开,如棕熊撕裂的巨大蜂巢,袒露出迷宫似的山腹,埋伏在其中的妖如蜜蜂脆弱的幼虫似的滚落出来,有的已经身首异处。
连卓立在空中,风舞动着他的长发,身后巨大的明月映着他手中长刀的冷光。
他的面色苍白,嘴角挂着血。
他落到山顶,手一收,两颗头颅朝着他飞快射来,悬停在他的眼前。
一个是婴勺的,一个是陶奉的。
他抓过婴勺的头颅,那张脸上满是血污,双眼无神,确实是婴勺无疑。
然后他掏出了如意指——其中光芒依旧。
连卓眯起了眼睛。
继而,陶奉那颗头颅隐约产生了一点变化——竟然从发顶缓慢地开始融化。
连卓悚然一惊,立即回头,挡下了飞来的火球,脚下却忽然异动,身体猛然下坠,铜杵重击他的肘部,风神刀脱手。那整个被劈开的山体逐渐变成蠕动的树根,从腿部开始缠住连卓,迅速攀升到腰部。
婴勺的身影在夜空中闪现,大声笑道:“陶公公,你不行啊,都学了五十年了,怎么关键时刻还是掉链子。”
漆黑的流光追上了飞落的风神刀,陶奉稳稳地将其握住,从另一个方向现出身形,收回铜杵,不太好意思地道:“还得多练练。”
连卓没想到这整座山居然都是障眼法,先前从山中洞穴里掉出来的妖不过是散碎的树枝,而这困住他的树根有剧毒,几个呼吸间便麻痹了他的身体。
树根已经覆盖到了他的脖子,他感到婴勺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这滋味熟悉么?连卓。”婴勺落在了耸动的庞大树根上,接过陶奉扔过来的风神刀,掂了掂,缓步来到连卓的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沙蛛的毒液,我给这树妖喂了五十年,即便以你的修为也抵挡不了。”
连卓的麻痹感已经蔓延到嘴唇,他死死地盯着婴勺:“我早该杀了你。”
“我现在杀你倒是刚好。”婴勺低着头对他一笑,“我已经两次差点死在你的手上了,三重圈套才把你引到这里,还有陶奉送你上路,你不亏。”
连卓:“你是如何让我与他们分开的?”
“将死之人不需要知道这么多。你想拖延时间,也得问问我同不同意。”婴勺语气淡淡的,举起了刀,“你跟玉无更不是有仇?你的心脏给我,这仇我帮你报。”
手起刀落——
结界猛然被撕裂,飓风卷入,来人直接击向风神刀。
铛——
风神刀脱手,婴勺移动时仅在原地留下了残影,紧接着钟声震响,声波切开了空气,将来人逼出可直接攻击婴勺的范围。树妖庞大复杂的根系鼓动,如刀般切断了对方进攻的路径,却只阻止了片刻,马上就被暴雨般的翎羽击穿。
玉无更一个时辰前还与连卓得不可开交,这会儿却清晰地把目光锁定在婴勺和陶奉身上。
疾风招来,玉无更迅速翻身,金色的火焰擦着他的背部燎过去,他并未展开双翼,背后却有十余丈宽的虚影拍下,火焰被拍散,却并不熄灭,落在了膨胀的树根上,顿时燃起大火。
树妖顶不住这等压力,自断气根,保住本体逃入地下。
被玉无更撕开口子的结界终于崩溃,挡在外部的北境玉无更部众涌入。
陶奉的钟再次敲响,断了生机的树根寸寸崩裂,连带着火焰高屋建瓴式地滚落,阻拦了第一波冲上来的妖潮。
气根不再继续绞杀连卓,后者虽修为绝顶,却因婴勺的毒下得剂量过重,没能立即脱身。玉无更虽与连卓有不共戴天的私怨,却知道不能让连卓在自己眼前死于南境人之手——尤其是在有人看着的时候。
北境军中有妖召来了雨云,滂沱大雨下就下,却浇不灭树根上燃起的大火。玉无更只好只身犯险,双翼扫开一片豁口,冲入火场中央。
婴勺的修为距离连卓和玉无更都有明显差距,百般设计才将连卓引入圈套,正面对敌于她不利。但她已经来不及撤退,当即手中握出一条火鞭,直抽玉无更脖颈。
玉无更在空中翻滚数圈,对婴勺的火除了压制以外无计可施,他的翎羽飞射,想要在火烧到自己身上之前将婴勺杀死——他的目的是保住连卓,如果可以,他也想要婴勺的脑袋。
如果只有婴勺一个人,他或许能够达成目的,但此刻陶奉也在场。
陶奉的铜钟对玉无更而言堪称天敌,那钟声响起时让他在保持青鸟原身时几乎无法思考,他只能恢复人形。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无法突破婴勺的火,陶奉一样不行。这火给他带来了阻碍,同样,只要他下手够快,陶奉也来不及救婴勺。
而婴勺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杀不了玉无更,但到手的连卓一定不能飞了。
捆住连卓的那一大块缠绕的树根正在随着整片高山崩塌,婴勺紧追其后。
玉无更素来是个心狠的人,他在大雨中闯进火海,结界挡不住逼人的滚烫,他身后张开双翼的虚影,试图将火势吹向对面,同时身影直逼婴勺,五指中长出尖锐的长刺,猛地射向她。
婴勺已经快抓到连卓,以她的速度根本无法刹住。她的心脏绷得极紧,左手迅速转了个花,结界开,却没能挡住玉无更的杀招。第一根尖刺穿透了她的大腿,第二根尖刺擦过她的脖颈与头发之间,第三根尖刺射向她的瞳孔,越来越近——
铿——
风神刀如闪电般掷来,堪堪挡下了玉无更的杀手锏,婴勺向后一挥手,火浪如旋风卷向玉无更,同时忍着剧痛撞上了随着树根坠落的连卓,在后者目眦欲裂的瞪视下,猛地扣住了他的天灵盖。
金色的火焰以二人为中心轰然爆发,火浪焚毁成百上千的北境军。
婴勺抓住了连卓跳动的心脏,后者在火焰的剧烈燃烧下迅速萎缩,巨大的灵力涌入婴勺的身体,她手臂上的皮肤都涨破,鲜血淋漓。
从此北境无魔。
紧接着婴勺后背撕裂般剧痛。
“元婴!”
婴勺骤然回身,一把抓住陶奉飞掷而来的风神刀,反手劈向玉无更。
青色的浓稠鲜血飞溅,玉无更的右臂飞了出去。
婴勺忽然停顿了一下。
有点什么不对。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事情应该是怎样的?
婴勺感到脑子有点乱。
——玲珑局。
玉无更的手臂不是此时砍掉的,这个时候,她本应该被玉无更吸入玲珑局待了三千年才对。
这个时候……
婴勺猛然睁眼,周围熊熊燃烧的景色,包括玉无更和陶奉的身影,都皱缩成漩涡。
幻境。
她竟然不知何时已经彻底陷入了幻境,仿佛重新走过了刚入四境轮的那五十多年。
可现在算是要出来了?
妄婆在哪里……向东的路又在哪里?
婴勺的脚踩在了平地上。
周遭忽然变得热闹了起来——不是青镜里那种嚣张浓烈的热闹,而是凡界独有的平淡的嘈杂。
街市上人来人往,卖货郎吆喝着从自己身后走过,她挤在人群里,人群都围着一个方向,叽叽喳喳地看木牌上的告示,“放榜”“中了”等词汇频繁被提起。
一只手忽然环住自己的肩膀,用力很重,婴勺一回头,震惊道:“……沉玉?”
沉玉却表现出了先前从未外露的兴奋情绪:“愣什么呢,快看!”
婴勺脑子里“嗡嗡”作响,费劲地和沉玉一起挤进去,终于看见了那白纸红字的前三甲,头甲状元,下面两个字,陌生又熟悉——
顾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