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鬼市12 “好。”她的声音低低的,“……
婴勺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父王的安危。倘若姬纣发动夺权叛乱,第一个遭到威胁的就是云真。她在接到信的那一刻差一点就只身跑回西南荒,但很快理智回笼,摁住了脚步,原因有二——第一,眼下她被驱逐,族中结界会死死地把她拦在外面,轻易无法破除;第二,长渊让她等他,如果带上魔尊一同回去,胜券必然大得多。
于是婴勺揣着焦灼的心,在魔界等了一天,两天,三天。
等到第五天的时候,她已然完全等不下去,就在她准备离开的前一刻,一直挂在领口的海螺才又一次亮起来——长渊终于回来了。
她火急火燎地去长渊的寝殿,却被唐闻拦下。
这位长渊麾下的骁将,实力相当了得,却一直与婴勺不太对付。
“陛下此时正忙,不见外人。”唐闻把婴勺拦在了寝殿外,寸步不让。
“我有急事,族中有人叛乱,你找他出来,与我一同去趟西南荒。”
唐闻:“陛下正忙,你不如三日后再来。”
“我族中如今情况不明,我父王到现在半句话都没给我送出来,我已经等了五天了,再等三天是要我回去给我的族人收尸吗?!”婴勺心里的火已经烧到了脑门上,“他忙个屁,你让他自己出来跟我。”
唐闻看了她片刻:“你族中有人叛乱。”
婴勺:“我还要再一遍?”
唐闻道:“我进去通传。”
婴勺耐着性子在门口等,结果见唐闻独自一人去而复返,眼神冷了下来。
唐闻伸出手,向婴勺递过一支骨笛:“陛下眼下确实无法分/身,让我将此物给王姬,必要时可将其吹响,能通传到明元殿,诸将看到了便会——”
婴勺一抬手,挥开了唐闻的手。
骨笛飞出去,滚落在台阶下。
她脸上已然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半句话可,转身就离开了魔界。
山门前的结界是云真亲自布下的,婴勺先前一直没有试图闯进去,也知道自己从外面闯不开。她原本想找长渊帮自己进去,但既然长渊不肯施以援手,她在离开魔界的同时就给上官怜传了信。
上官怜远在凡界引渡恶魂,收到消息二话不快马加鞭赶来——冥河水能通往六界中除了四境轮和天宫太清境之外的任何地方。上官怜将她的魂魄收入荷伞下,引水将她渡入山门内。
婴勺在进入结界后便立刻嗅到山中气息不对,回身一挥手,金色烈焰轰在结界上,沿着豁口四面蔓延,烧出了滔天的烈焰,惊动了整片山林。
结界崩溃的那一刹那,邪气冲天而起,以天门山中央的山谷向外弥漫,方圆百里的飞禽走兽迅速退避,邪物却循机而来。
婴勺回到自己的身体中,冲向山谷——那是地宫的祭坛所在。
上官怜看着她的身影掠进高大巍峨的天门山中,立即转身回天宫传信。
接下来,便发生了长渊眼前的这一幕。
云真受困于邪术,为了控制自己,将自己困在了祭坛上,与邪物一同接受讹兽一族神火的炼化。婴勺在看到那邪物的第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什么。
——患语虫。
这早已在六界内销声匿迹的至邪之物,还有另一个名字——“不得”。
在那一刹那,婴勺总算明白,为何云真要借口将自己逐出族中,为何他身陷困境却不向外求援。
因为患语虫会逐步将宿主吞噬,从身体开始,吃完身体就吃魂魄,最终令其灰飞烟灭。一旦宿主被吃完,它们就会寻找下一个宿主。而再在这期间,只要宿主开口向人出自己被寄生的真相并求救,就可以解脱自己——就如同一个无形中的咒语,被求助的对象会在宿主强烈的求生意念下,立刻成为患语虫的下一个目标。倘若病入膏肓,旁人即便是简单地触碰宿主,也有很大被传染的风险。
所以才是“不得”。
这是一个恶咒,要么选择受尽折磨而死,要么看着至亲之人受尽折磨而死。
云真选择了前者。
他知道自己染上了无法被轻易杀死的患语虫,而这些邪物在吃完他的身体和魂魄之前无法离开,为了保护族人,他选择与它们同归于尽。
倘若云真死在神火中,便会与患语虫同归于尽,而婴勺回来得及时,杀死了云真的肉/身,剖出了云真尚存一息的魂魄,把他从死线边缘拉了回来,封入了祭坛内——这是只有讹兽王族嫡传血脉才知道的秘法,地宫的祭坛下埋葬的是讹兽一族历任君王,他们一脉相承,云真的残魂可以短暂地依附在那些遗骨上。
但同时,婴勺染上了患语虫。
那些令人恶心的东西从看不见的地方钻进她的皮肤里,如跗骨之蛆,甫一沾上便开始啃食她的身体。
她这辈子没几个长处,其中出类拔萃的一点就是忍疼。
婴勺没有让任何人看出自己的异样,在姬纣还没来得及摆出围杀她的阵势之前,杀出了天门山。
那是第一次,她的手上染了同族人的血。
但事情还不算完。
云真伤得太重了,几乎没有起死回生的可能。婴勺必须在三天之内找到能让他依附生长的容器,才能有一线生机。
她的第一反应是洛檀洲的雪槠树,但雪槠树主水,与主火的讹兽一族相克,恐怕云真那一缕残魂尚未接近就会直接消散。而普通灵物又不足以承受讹兽王君那般沉重浩瀚的威势。
这容器最好主木,最不济主火,且能容得下云真的魂。
符合要求的,整个六界之中,她只能想到一个。
上一任魔尊刑旸的法器——烺樽。
婴勺奔赴魔界。
后面的事,长渊其实已经知道了。
他印象里那一点点模糊的片段,终于在此刻被填上了背景。那些争分夺秒的细节让他有点想要闭上眼睛,但只要婴勺还在这个幻境里,他就不得不跟着看下去。
以婴勺的修为,平时从西南荒去魔界需要至少两日,而这一次她只花了一天。
她从天门山闯出来时受了伤,身上的血都风干了,没来得及换,在快到魔界时晕了一次,也不过是晕了半个多时辰,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全身皮下都像在被火烧,患语虫在一点的一点地吞食她的身体,就像当初在东荒炼化离火时,那些火焰在血管中游走燎烧的滋味。
她痛得想在地上滚,但她只是踉跄着爬起来,冲入了魔界。
罗织依旧不在,这回出来接婴勺的是弦歌。
弦歌先前跟着长渊去了鬼界办事,多留了几日,这会儿才回来,便看见了婴勺。
他第一眼就发现了婴勺有些站不稳,落地的时候连忙扶了她一把,见她面无血色满脸是冷汗,有些担忧:“你怎么了?”
婴勺紧抓着弦歌,但也只是一瞬——她立刻就松了手,和弦歌拉开距离:“长渊人呢?”
“陛下在闭关,你找他做什么?”弦歌看出她有急事,道,“他昨日刚进去,现在可能没法出来。你怎么了?我先找医师给你看看。”
“不要。”婴勺吞咽了一下干裂的喉咙,喘了两口气,“他闭关没关系,我也不能离他太近……你知道烺樽在哪吗?”
弦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的是什么。
“烺樽?你要它做什么?”
“来不及多,你告诉我它在哪,我有急用。”
弦歌面露难色:“知道它在哪也没用,它就在地窖里,但那东西毕竟是刑旸的法器,凶险得很,陛下把它封死了,我们都无法接近,只有陛下自己能拿出来。”
婴勺抬步时脚崴了一下,跑向地窖:“我去试试。”
“哎,等等——”弦歌一下没拦住,赶紧跟了上去。
婴勺一路念着咒语,地窖的门一扇扇在她跟前开,直冲地窖最深处。弦歌在后面震惊不已,就连他自己的都没来过那么深的地方——地窖里放的都是重要之物,长渊很少对外人透露进出的方法,没想到早就对婴勺泄露了个底儿掉。
同样震惊的还有长渊自己。
这三百年来,他已经从太多人嘴里听到自己和婴勺的那一段……往事,但他始终对那些逸闻存疑,直到看见她畅通无阻地进入地窖——他很怀疑,至少在他记忆里自己与婴勺的相处方式,是绝对不可能把地窖的进出咒语告诉她的。
地窖空旷,婴勺很顺利地找到了烺樽。
倒不是因为长渊把它摆得多显眼,而是因为这东西本身在一堆杂物里显得过于出挑了。
刑旸灰飞烟灭已经三万年,这件法器失去了主人法力的维护,却至今维持着鲜红的颜色,两人高的酒樽形大法器,立在墙角,落了灰,看上去十分沉重。
弦歌跟在后面不断地提醒她“心”,因为长渊虽然不怎么收拾地窖,但这里头的东西都大有来头,若是不留神有什么磕碰,可能都能让人去了半条命。
婴勺面色发白喘着气,虽然她此刻已经脑子很混乱,但在看到烺樽的时候,理智还是清楚地告诉她,不能轻易碰上去。
不仅仅是因为烺樽本身凶险,更因为长渊设下的禁术。
婴勺的手停留在烺樽前半尺之地,不再前进。
弦歌得不错,只有长渊本人能动用它。
伤痛和患语虫折磨着她的感官,她已经没有了回头的力气,盯着烺樽问道:“有什么办法能联系上长渊吗?”
弦歌明显看出她的状态不对,没有做任何推脱,冒着被责罚的风险,道:“我试试。”
泉水在眼前展开的当下,婴勺其实是有些庆幸的。
幸好是弦歌在,如果换成唐闻,她恐怕还要费劲和他一架才行。
闭关中长渊没有立刻响应,弦歌反复向水幕中注入法力。婴勺咬着嘴唇盯着水幕,好半晌才等到长渊的身形浮现。
“何事?”透过流动的泉水,长渊盘膝坐着,目光落在了弦歌的身上,有些不悦。
弦歌道:“陛下,婴勺殿下有急事找。”
“长渊。”婴勺来到水幕前,她一瞬间红了眼眼眶,却忍住了,尽量维持声音不抖:“我想找你借烺樽一用。”
长渊看着她,隔着水幕不太真切,他似乎皱了下眉头:“你有哪里不舒服么?”
婴勺险些脱口而出患语虫的事,那些邪物在接收到援手时猛然在她的身体里疯狂啃咬,逼迫她为它们寻找下一个宿主。
婴勺痛得差点弯下腰,指甲掐进了手心,咬着舌头,低下眉眼摇了摇头。
长渊道:“烺樽你用不了。”
婴勺:“不管用不用得了,我都得试试。只要你给我开封——”
长渊:“你又闯什么祸了?”
婴勺喉咙哽住,在他那目光下险些崩溃,体内传来的疼痛撕扯着她的神经,却强自扯出了个笑来:“这回不是我,我父——”
“你这些日子难得安分些,该少来些魔界。”长渊道,“这里毕竟不是你家,你或许该去找些新的人认识,总在魔界转,于你的前途并没什么好处。”
水幕静静地流着,弦歌在一旁欲言又止,最终紧抿了唇。
婴勺站在原地,所有的话都咽在了肚子里。
她的眼眶很红,嘴唇却很白。
“好。”她的声音低低的,“我不会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