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温慕窈推开酒店门出去的时候，一股子带着热气和潮意的风窜进衣领口。温慕窈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角，停在路旁的黑色大众车朝她闪了闪大灯。

    温慕窈坐进副驾驶。

    凌三点, 周遭安静得发指，车门一合拢, 就连风声也被阻隔在了外面。

    宋毓熄了车辆的火，把窗户晰出了一条缝, 往外看了眼。

    温慕窈从未见过如此疲惫且沉闷的她, 仿佛下一秒她就要叹出一口气。

    事实上, 宋毓语气听起来仍然淡然到叫人听不出情绪。

    “是胡叔送你过来的？”

    “嗯。”

    “酒店钱是谁出的？”

    “……”温慕窈顿了下, “哥哥出的。”

    “哥……”

    宋毓舌尖抵着牙齿摇头呵了声。

    她从扶手箱里翻出手机, 点开翻拍的照片，甩到温慕窈身上。

    “解释。”

    温慕窈愣了下, 垂头看。

    “……”

    宋毓语气只是轻飘飘的，但跟随着照片一起窜进温慕窈大脑里, 却像是被人化成了一个巴掌，狠狠扇在了她脸上。

    “不解释一下吗？”宋毓又问。

    温慕窈没话, 甚至眼睫都没眨动。

    巴掌是无形的, 但是头顶却真实地传来一股痛感。

    “你们什么关系？”

    “……”

    “你喜欢顾荆？”

    “……”

    不回答即是答案。

    宋毓缓缓点了点头，也不知是气笑还是真的觉得好笑：“好，好, 好。”

    “所以你以后算怎么办？跟你喊过哥哥的人在一起？任由那些流言纷飞然后跟他结婚？嫁进凌家？去给顾恒洲当儿媳？去每天面对那个随时都可能发疯用花盆茶杯砸你的婆婆？”

    宋毓盯着温慕窈看了好一会儿, 温慕窈都始终没抬头。

    “温慕窈, 你有想过这些吗？”

    温慕窈没想过。

    又过了不知多久。

    在宋毓以为温慕窈会一直沉默到底的时候，少女低垂着眼睫，轻声：“我没想那么多，我只知道……他是第一个让我不用坚强的人。”

    “但你们, ”她抬头看宋毓，“从来都只是让我坚强。”

    “……”

    宋毓沉默了很久，最终没再接她的话。

    宋毓转移了话题，简单描述了下今天中午在蓝天律所发生的事。她措辞非常严谨，语气也很平静，像是在描述别人家的事一样，但每一句却都怪异地像一把钝刀，一点一点地剜着温慕窈的肉，等她回过神来时，眼前已经只剩一片千疮百孔了。

    温慕窈不知道宋毓是如何想的。

    也许是太累，情绪耗尽到最后，只剩无力和疲惫。也许是事情脱离掌控，牵扯方太多，让她一时之间不能立即处理干净。

    当然最有可能的是……对于她这个女儿，竟和外人合力，在众目睽睽下让她变成这副难堪模样的愤怒与失望。

    谈话到最后，宋毓她已经帮温慕窈订好了三时后从岭川飞南桥的飞机，让她马上回臣湖一品收拾行李，她也会和温启平联系，让他到南桥市机场那边来接她。

    这边的转学手续她会帮温慕窈办，温慕窈高中接下来两年她也会去和温启平协商哪方来负责，如果最后结果是由她来带的话，她就整理好这边的工作辞职回南桥市……

    宋毓向来的习惯都是做了决定就立即执行，能早一分钟就绝对不晚一分钟。

    她条理十分清晰地安排着，语速不快不慢，到最后温慕窈才像是忽然回过神来。

    她愣愣抬头：“……回南桥市？”

    “对。”

    “……这么快吗。”

    “是。”

    温慕窈所有感官都变得迟钝，张了张嘴也不知道些什么。因为她知道宋毓已经安排得如此明白，从来不会再有回旋余地。

    “我一定要回去吗。”明知无用，她还是又喃喃了一句。

    宋毓看向她。

    “那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

    再次回房间收拾行李时，顾荆已经不在了。

    徒留敞开浴室散发的蒸腾热气，和沙发上还没来得及收进抽屉的吹风机证明他曾经来过。

    温慕窈怔怔地站在客厅中间，一刹那有些恍惚。

    缓了好一会儿，她才缓慢地开始挪动脚步，拿了东西下楼。

    宋毓开车进了臣湖一品大门的时候，温慕窈才看到顾荆二十分钟前给她发来的消息，他先回医院了，让她回家好好睡一觉，如果想多休息几天的话学校那边他会帮忙电话给孙韬请假，还让她不要想太多，有任何事都等他回家以后再。

    以后。

    温慕窈眼皮有点酸涩，一点、一点地往下垂。

    她都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以后了。

    宋毓车在花园大门口停下，她要赶着回律所处理事情，交代温慕窈一会儿胡叔会来这里接她，让她不要拖延，赶紧进去收拾好行李就出来。

    温慕窈没话，沉默地下车往里走，摸出手机回复。

    【My】：你在哪里？

    温慕窈手摸到指纹锁门时，对面回复了：【在医院。】

    【Mirror】：怎么了？

    温慕窈正在字，那头直接了电话过来。

    温慕窈接通，把手机放到耳朵边，没话。

    对面也极为耐心地等她开口，听筒里只有两人细细呼吸声。

    须臾，顾荆哑着嗓音喊她名字：“温慕窈。”

    缓和了好几分钟的情绪在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还是决了堤。

    温慕窈声音控制不住地变了调。

    “嗯……”她使劲地吞咽了几下，“顾荆，我要走了。”

    “……”

    “三个时后的飞机，回南桥市。”

    那头沉默了几秒：“你现在在哪儿。”

    “臣湖一品。”

    那头急促脚步声顿起，和着风声滑过来：“等我，十分钟。”

    ……

    不到十分钟，温慕窈就看到男生高高瘦瘦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

    她努力瞪大了些眼睛，想好好多看他一眼，却也不知为何眼前忽然就起了雾。

    温慕窈又使劲吞咽着，指节合拢用力抵了抵眼角，按下那股涩意。

    放下手时，顾荆已经来到了她身边。

    他的脚步也不知为何放缓了，停在她身前半米处没再靠近过来。

    温慕窈又看见了顾荆眼睑下的红痕。

    她不知道他是如何受伤的，但她此时此刻也不敢问了。

    因为她怕问了，却没时间帮他擦药，就像这一面见了，一会儿也必须再见一样。

    留下来的只是遗憾。

    夏天白昼长，已然挂在天边，散发出淡黄色微光。

    顾荆眼尾有些红，他盯着温慕窈看了片刻，然后缓缓弯腰，很慢很轻很珍重地，把她拉进了怀里。

    有许多话想，但似乎又不出哪怕一句话。

    “顾荆。”

    姑娘声音闷在他肩头，嗓子在颤抖又在极力压制。

    “嗯。”

    顾荆很轻地应了声。

    “可是……”她，“我舍不得你。”

    ……

    后来的顾荆听过很多情话，却怎么也不及这一刻。

    天蒙蒙亮，姑娘拽着他衣角不肯放开，艰涩着嗓音的这句。

    “我舍不得你。”

    -

    温慕窈回南桥市那天是周六。

    下飞机之后宋毓给温慕窈了个电话，高中后两年温启平会负责她的生活学习，然后又简单交代了几句便挂断了，连她是否会回来南桥市都没，关于顾荆和温慕窈的那段关系更是只字未提。

    温慕窈心想，大概宋毓在乎的并不是女儿是否早恋了，又是否和差点成为哥哥的人发生了什么不/伦的关系，而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她的女儿和她对象的儿子，发生了这样不/伦的事。

    反正现在监护人变成了温启平，那么温慕窈的一切事情她就不必操心负责了。

    时间接近中午十二点，南桥市沿海，一出机场空气里那股咸腥味便扑鼻而来，这里天气也没岭川那般燥热，风吹过来凉飕飕的。

    温慕窈拉着行李箱出了机场，见到了来接她的温启平。

    比起宋毓，温启平气质要温和很多，但也仅限于他应尽的义务以内。

    快一年没见，他见到温慕窈后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撩眼皮看了她一眼，客套性地了句高了点瘦了点怎么不多吃点之类的话，然后便开始跟温慕窈安排起后面的生活学习事情。

    温启平在南桥市这边也再婚了，对方带个女儿，比温慕窈三岁，现在就读于南桥附中初二。这两天是周末，温启平他过几天会抽个时间去一趟附中，那边的教导主任以前是他客户，他可以让他帮个忙把温慕窈插班进去那边，以后她就能每天和妹妹一同上下学了。

    见坐副驾的人没有反应，温启平开着车抽空看了她一眼：“这样安排可以吗？”

    温慕窈愣了愣，回过神：“哦，可以。”

    温启平点点头，继续起其他的事情。

    温慕窈慢吞吞地眨了下眼睛，开了些车窗，下巴趴上了车窗，任由沿海公路上的海风拂面。

    她眯了眯眼睫。

    只是她听到这里突然有些恍惚。

    似乎，一年前的时候，宋毓也是用这样的语气通知她，“以后就能和哥哥一起上下学了。”

    她那时候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温慕窈仔细回忆了下。

    确实没印象了。但她却莫名想起了今天早上才见过的顾荆。

    早上还把她搂在怀里的男生，现在却和她隔了快半个中国的距离。

    又开始想他了。

    一闭上眼就想起他。

    怎么办啊。

    温慕窈抬起头往海的尽头看去。

    岭川市，好像就在那个方向吧。但是实在是太远了，太远了。现在的她，怎么伸手也触及不到了。

    ……

    温慕窈转学转得猝不及防，还来不及跟于潇潇他们。

    她回到了温启平现在的住处。

    所幸那阿姨是个非常和煦善良的人，妹妹也非常可爱单纯，听自己多了个姐姐从早上就开始兴奋了。阿姨帮着她收拾行李，又帮她整理扫房间，周末两天又非常热情地拉着她去学校和周边看看环境。

    周一早上的时候，于潇潇才知道她转学了，被问及时温慕窈没多，只是父母工作变动。

    于潇潇也没多问，只那天晚上一回家就一连给她发了个99+的哭泣表情包，温慕窈转学怎么都不提前跟她一声，以后谁陪她看帅哥，谁在她玩手机的时候帮忙掩护，谁给她讲物理题……

    温慕窈虽然表示十分感动，但也诚恳地提出bug：【咱们文科不需要学习物理了。】

    【于潇潇】：对噢！我他妈这被物理给荼毒的……

    【于潇潇】：诶不过，你哥好像又要准备参加物理竞赛了，上次看公告栏上的暑假物理竞赛夏令营名单上有他名字诶。

    自从知道俩人兄妹关系后，于潇潇经常跟温慕窈提起顾荆时都的是“你哥”，现在一时间也改不了口，也或许觉得不改口也没什么。

    因为她并不知道他们俩人的关系。

    因为他们两人的这段关系，还来不及见到日出便泯灭了。

    温慕窈手顿了好一会儿，回复：【哦，挺好的啊。】

    于潇潇倒是没从她这几个字里看出什么异常，她起顾荆又想起一事儿。

    【于潇潇】：你知道吗？你哥和付盛好像闹掰了。

    【My】：？

    于潇潇直接了个语音电话过来：“我也不知道为啥，我也是听刘归的。他今儿早上的时候你哥一来学校就冲到了高二二班里，当时付盛才刚来学校，书包都还没放下，就被你哥一拳给撂到地上了。”

    “当时大家都懵逼了啊，因为谁不知道你哥和付盛是十几年的好哥们儿了，难不成是因为蒋芳……？”于潇潇语气疑惑，自己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

    “应该也不是吧？害，我也不知道，反正他们男生的关系也挺奇怪的。你哥当时把付盛按在地上，然后付盛也不反抗不还手的，就躺地上任他，好多人上去拉都没把他拉开，听是后来孙韬急哄哄跑过来才给拉开的……”

    温慕窈怔了好几秒，才讷讷地问了句：“顾荆他……没受伤吧？”

    “顾荆应该没啥事儿吧，”于潇潇开玩笑，“喂，你这偏心偏的，付盛听到要哭了呀。是你哥人家诶，你居然问人的人有没有事哈哈哈哈。”

    ……

    南桥附中虽然和岭川七中同为国重，但办学理念却完全不同。

    岭川七中更加注重学生的全面发展，而南桥附中整个学校都拉着类似“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的横幅，时间抓得极紧，从高一暑假就开始补课，只给放了十天的假期。

    温慕窈觉得附中的学生更像是普遍意义上的高中生，每一个人都恨不得把一分钟掰成两分钟来学习，根本无瑕关注别人，氛围严肃又沉闷。

    所以她反倒在这边挺清净的。

    8月21号这天，附中终于在南桥市发布了三次高温预警时放了暑假。

    学霸们一个二个都驮着放了几十本书的书包从学校里迈着沉重的步伐出去。温慕窈倒是没准备让自己唯十天的假期都过得如此枯燥，她只书包里放了作业的几十张试卷，倒也不重。

    出了学校，她背着书包站在门口的树边等人。

    在附中的新同桌正好骑车出来，等红灯时和她闲聊了几句：“慕窈，你在等人吗？”

    温慕窈笑眯眯地点头：“对。”

    同桌暧昧地拖着调子“哦”了声：“暑假准备去哪儿玩呀？”

    温慕窈：“还没想好，等他来了再。”

    对面绿灯亮起，同桌脚放上自行车脚蹬：“那就祝你玩得愉快咯~”

    温慕窈笑着跟她摆手再见，刚目视着同桌背影消失在路口时，耳边很近的地方就倏然传来一道吊儿郎当的男声：“当我面儿看谁呢？姑娘。”

    温慕窈眨了眨眼，惊喜地转身，嘴角不自觉扬起。

    但也就几秒，她又立即收起了笑容，瘪嘴佯装生气：“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我都快晒死了。”

    男生慢条斯理地拧开手里的冰矿泉水瓶盖，把水递给她，解释道：“堵车啊。你们大附中好不容易放个暑假，家属们不来接像个什么话啊。”

    “这不，”他挑了挑眉，压低声音含笑，“你家属也来接你了啊。”

    “……”

    温慕窈眼角拉了拉，警告地喊他：“顾荆。”

    “干什么。”

    “刚你这句话的时候，我们教导主任正好从你身后经过。”

    “……”

    顿了两秒，温慕窈慢悠悠地喝水往街边走：“骗你的。”

    “……”

    顾荆低了低眉，无奈地摇摇头，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跟上去。

    “去哪儿玩啊？”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了解你们南桥市。”

    “那咱们去泡温泉或者游泳吧。”

    “……你故意的？”

    “不是啊，南桥市的青川温泉真的很出名的。”

    “……”

    没错。

    分开的这几个月里。

    她和他，一直在，秘密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