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大半天前。

    初夏, 温度骤升，来不及换下春衣，太阳晒得人心烦气躁。

    宋毓刚见完原告的企业法人回到律所, 还没坐下喝口水助理便又通知她有来咨询的客户。

    访客是个女人，脸色蜡黄, 双颊凹陷，盯着她的眼神阴森森的。

    也不是没见过这样的当事人。

    宋毓随意瞟了一眼, 没多注意, 拉板凳坐下：“您好, 请问想咨询些什么？”

    对方语气里的攻击性丝毫不掩饰。

    “宋律师, 如果有对狐狸精母女为我家财产同时勾引了我老公和儿子的话……我该如何惩罚她们呢？”

    宋毓笔尖一顿, 抬头看向对面的女人，眉头缓缓皱起。倏然间, 和记忆里偶然间看到的某张照片上的面庞对上了号，只不过对面的女人看起来像老了十岁。

    “凌……枝？”

    “竟然认出来了啊宋大律师？”

    凌枝双手环胸, 咬牙讥讽道，“我以为你当凌达集团女主人当得忘乎所以了呢。”

    “……”

    看来对方来意并不是为了咨询某个案件。

    宋毓不紧不慢地把钢笔笔盖扣上, 横着放在合上的笔记本正中间, 翘起二郎腿往后靠，十指交握在腹前。

    “凌姐，”宋毓面不改色道, “有什么话可以直, 不必如此污蔑人。”

    “我污蔑？！”凌枝“啪”地从椅子上站起身, “你敢你跟顾恒洲在一起不是为了钱？”

    宋毓摊摊手，语气坦荡又随意：“我不否认这是原因之一。”

    “……”

    “但是凌姐，请您做一个合格的前任。”宋毓也慢悠悠站起身，垂了垂眼皮量她, “你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那你又是什么样子？”凌枝冷笑了声，缓缓点头，“确实，你确实是一个合格的三。”

    宋毓眼尾猛得扬起，盯向她：“你别胡八——”

    “胡八道？”凌枝胸口开始剧烈起伏，她嘴唇颤抖着，从包里翻出一个红色烫银本子，飞快翻开并甩到宋毓面前，“我是去年八月份才和顾恒洲离的婚，请问你又是什么时候和顾恒洲在一起的呢？”

    “……”

    宋毓眉间皱得更紧了，视线迟疑落向桌面上的红本。

    她无法否认。

    因为她是在去年七月份，刚来岭川加入蓝天律所的时候，就和顾恒洲确立了关系。而顾恒洲告诉她，他和凌枝早在一年前就离婚了。

    沉默了几秒，宋毓缓住心神：“但据我所知，你们早就算离婚了。”

    “谁的？”凌枝恨得牙痒痒，“要不是为了荆，我死也要耗着顾恒洲跟他同归于尽。”

    “凌姐，您太过激了。”

    “还不是拜你们所赐啊宋大律师，”凌枝双手撑上桌面，笑得面部扭曲，“哦对了，怎么忘了还有您那狐狸精女儿啊。”

    “……”宋毓感到有些不适，语气强硬了些，“请您注意措辞！”

    凌枝没理她，点出手机上的彩信图片，愤怒地杵到宋毓面前：“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宋毓垂下眼睫看屏幕。

    登时愣住。

    大脑在这一瞬无法受控地变为了一片空白。

    照片是从斜后方视角拍下的。

    穿着印着“Mirror”字眼篮球服的男生和穿着一身蓝白校服的女生正亲密地拥吻着。

    两人侧脸对着镜头。

    极为熟悉的容颜。

    “怎么样？眼熟吗？”

    凌枝紧紧抠住茶杯至指甲“啪”地断掉半截，后槽牙磨得嘎吱响，“还真是亲生的！连勾男人的本事都一模一样！”

    “……”

    宋毓撇开自己面前的凌枝手机屏幕，黑框眼镜下的眼神平静。

    “但也是你儿子自愿的不是么。”

    她完便往外走，忽的——

    “砰——”

    茶杯唰地从对面飞来，擦着她肩膀砸向地面，霎时摔得四分五裂，茶水四溅，将她裤脚也一并沾湿掉。

    “你胡！！！不可能！！！”凌枝疯狂地把桌上的文件扫到地上，又拿起身后的盆栽往宋毓这边砸过来，带着哭腔的尖利嗓音贯穿了整个蓝天律所，“荆不是那种人！荆不会这样对我的！”

    ……

    顾荆赶到蓝天律所时，会议室里的东西已经被砸的七七八八了。

    宋毓脸色铁青地坐在最外面的沙发上，身边的助理在用碘伏给她清理手上被玻璃划碎的伤口。

    律所里一片杂乱，议论声纷纷。

    顾荆往人群聚集的地方跑，拨开人群挤进去。凌母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哭，陈姨蹲在地上，抱着已经双目呆滞胡言乱语的凌枝，吴医生正在给她注射镇静剂。

    顾荆急匆匆蹲过去凌枝身旁，视线往右移了下。

    躺在桌下的，被所有人忽略了的，亮着的手机屏幕倏地撞进他视野。

    “……”

    顾荆脑子里忽然极为明显地嗡鸣了瞬。

    似乎一切想不通的地方都在这瞬间联系了起来。凌枝为何会突然跑回岭川；为何会在宋毓和顾恒洲都在一起了快一年的这个时间点，突然跑来找她闹事；又为何完全、一丁点都没联系他……

    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

    顾荆站起身，往后踉跄了几步。

    耳边人群喧嚣声都逐渐远去。

    刚刚是晚高峰，市区里堵车很严重，顾荆等不及，就直接在高架桥上下了车，然后不要命似的狂奔上来。

    现在停下来了之后，身体的极度疲惫似乎才后知后觉地开始证明存在感。

    好像嗓子里卡着什么东西，但他却怎么咽也咽不下去。

    顾荆胸口强烈起伏，喘息极重，一下又一下，像在空气中化成了一双无形的手，扯住了他的头发，缓缓拉弯了他的脊背。

    混混沌沌中，陈姨在扯着嗓子跟他话。

    “凌姐想要回岭川拿她之前戏剧社的奖杯，想重新开始戏剧表演，凌夫人还很开心呢，以为她状态好起来了，于是就满口答应陪她回来。”

    “今天她们下了飞机后，凌姐又让凌夫人来找我取她之前留在臣湖那边的东西。”

    “我们怎么都没想到啊，凌夫人才刚和我碰头，我就接到了律所这边来的电话。我们当即就车赶到这边来，但等我们赶到的时候凌姐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

    凌枝被120接到了医院，经过治疗，她情绪稳定了下来，躺在病床上睡着了。

    顾荆坐在病床边，一动不动地守到了大半夜。

    陈姨将凌母安排好后，又回臣湖一品收拾了些东西过来和顾荆换班。

    “荆，你要不去隔壁病房睡会儿吧。”

    顾荆搓了把疲惫的脸，嗓音沙哑：“没事。”他想起了什么，又抬头问，“我爸呢？他啥时候过来？”

    陈姨噎了下，话语吞吞吐吐的：“……顾总他今天公司有个很重要的会议，空不出时间。”

    “……”

    顾荆无声扯了扯唇角，“知道了。”

    真是讽刺。

    两个女人在这里闹得天翻地覆。

    而夹在她们之中的男人，却心安理得地躲在人群后面，装聋作哑。

    陈姨轻手轻脚地把带的床褥放到沙发上，从顾荆身边经过时，忽然被叫住。

    “陈姨。”

    陈姨“诶”了一声，连忙过去。

    顿了顿，顾荆：“我一会儿要去个地方，能不能麻烦你守会儿我妈。”

    陈姨捣蒜般点头，也没问他去向：“什么麻不麻烦的，我本来就是来和你换班的，你快去吧。”

    -

    温慕窈一句话没再问，只是把顾荆拉了进来，然后又去衣柜里拿了件浴袍，把他推进浴室让他洗澡。顾荆眼睫始终耷拉着，面色没什么太大的起伏，任由她推着自己往前走。

    温慕窈退出浴室，关上门。

    几秒钟后，里面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她这才缓缓呼出口气。

    顾荆洗完澡后，穿上浴袍推门出去。

    温慕窈正从抽屉里翻出吹风机，拿着电线往墙边插口插。听到声响，她偏头看过来。

    “洗完了？”

    “嗯。”

    温慕窈朝他招了招手：“过来吹头发。”

    姑娘唇角挽着，梨涡像月牙般弯在嘴角，又乖又纯。

    顾荆心里忽的一软。

    男生嘴角勾了勾，抬脚缓慢地往那头走：“你帮我吹？”

    “对啊，怎么了？”

    “……没怎么。”

    “不相信我？”

    “倒不是，”顾荆坐到她旁边的沙发扶手上，和她平视，“只是不习惯。”

    “……”

    温慕窈手动把他头转向一边，义正言辞：“不能习惯，这次是限定款的，以后才不会有了。”

    吹风机即刻呼呼呼地运作起来。

    顾荆声音里染上些笑意，被吹风机掩盖住几分：“哦。”

    “……”

    温慕窈认真地给他吹起了头发。

    腰上蓦然承上一股热。

    男生抬手搂住了她的腰，头缓缓地往左偏，靠在了她肩上。

    温慕窈呼吸停滞了半拍。

    半饷后，才就着别扭的姿势继续给顾荆吹头发。

    从她的角度看不见顾荆神情，只能看到他头顶。

    男生头发漆黑，发根有些硬，乱糟糟散在头顶，还真挺像柴犬的。

    “顾荆。”温慕窈忽然忍不住笑出了声。

    “嗯？”

    “我有跟你过，你很像我们家以前的柴犬吗？”

    “怎么？”

    “就是……毛茸茸的，凶巴巴的。”还有点可爱。

    “……”顾荆无奈笑了笑，带着气音，“那你家那柴犬现在在哪儿？”

    “很早以前就被淹死了。”

    顾荆：“…………”

    温慕窈眨了眨眼：“好像水性这方面也和你挺像的。”

    “……我会游泳好么。”

    顾荆被气笑，转过头来看温慕窈，两人视线忽的在空气中撞上。

    刹那间，有什么东西在夏夜的燥热中开始滋生。

    氛围倏然变得旖旎又晦涩。

    顾荆目光直勾勾盯着她，喉咙滚动：“你家柴犬还有什么习惯？”

    温慕窈眼睫一眨不眨地和他对视，没话。

    “哒。”

    温慕窈指尖一动，吹风机开关被关上。

    周遭空气霎时安静下来。

    只有浴室里轻微的水滴声在偌大的空间里隐隐作响。

    顾荆依然坐在沙发扶手上，搂上温慕窈腰的双手蓦地收紧，把她往自己身前拽，利落下颌抵上她锁骨处。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可能是疯了吧。

    明知道事情因什么而起，却依然在此刻不受控地贴向她。

    ——一如中午桌角旁，手机屏幕上照片里的那样。

    就一晚上。

    不。

    一时。

    不。

    十分钟就够。

    让他再自欺欺人一次。

    ……一次就可以。

    “你家柴犬，会这样吗……”

    顾荆缓缓开口，语句一字一顿压低，卷着半分气音。眼皮一寸寸垂下，缱绻目光定格在她唇上，眼底欲望丝毫不加掩饰，一点一点扬起下巴。

    灼热气息拉近，双唇即将印上时。

    “嗡嗡嗡——”

    沙发上不知谁的手机响了起来。

    温慕窈眼睫猛得一颤，又快速扇动了几下：“我、我去接电话。”

    她用手背挨了挨发烫的脸颊，有些慌乱地接起电话：“喂。”

    “温慕窈。”

    电话那头女人冰冷的声音霎时将她游离的神思拉回人间。

    “……妈妈。”

    “你现在在哪儿？”

    “XX宾馆。”

    “现在下来，我开车马上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