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泪落心上
夏蒹微微怔住。
“那孩子,是一切皆要照能做到的最好的规格去办,”娴昌面上的笑容显得有些讥讽,磨得尖细的指头一下一下捋着发缝,“三礼六聘,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全都要样样不少你,这势头,怕是之前南云氏李姓贵女嫁承安侯世子都没要这么大场面罢。”
女人微眯起眼直起身,红玉过来,细细帮她将腰间的系带绑好。
夏蒹端坐着,指尖攥紧,又松开,重复多次,依旧缓不过指尖轻微发麻。
裴观烛与娴昌商讨想和她成婚。
而她这个当事人竟对此毫不知情。
今日娴昌找她,怕其实也是不满她一介曾被遗弃的孤女如今能有这样大的造化。娴昌不喜欢她,虽然,夏蒹觉得可能裴观烛娶谁,娴昌都不会喜欢对方,但这个人是夏蒹的话,娴昌只会更为厌恶。
因为夏蒹与娴昌注定不站在一条线上。
夏蒹起眼,与娴昌对上视线。
大抵是因为没有裴观烛在场。
女人今日锋芒毕露,面上笑容始终带着一抹讥讽,四目相对时,娴昌微微昂起下巴,从上往下,轻翘起唇角,弯眼俯视着她。
夏蒹微微吸进一口气。
这是第一次,夏蒹发觉到,其实娴昌和裴观烛一丁点都不像。
一丁点都不。
“你伴本宫出去外头走走吧。”
红玉后退,女人穿着层层叠叠的宫装,露出美好洁白的胸脯。
“是,贵妃娘娘。”
夏蒹跟在娴昌身后。
一路无话,直到两人上了一座白玉桥,娴昌自红玉手中接过鱼食,步端庄,傍晚,夜色逐渐取代了橘色的黄昏,宫人挂起宫灯,海棠树的花瓣片片自天上飞舞而下,落在白玉石桥上,被女人毫不留情的踩在脚下,明亮的宫灯光线映在她身上,将她身上穿着的宫装布料映亮,乍一看,好似月宫仙子下凡,美艳至极。
“天转凉了呢,”娴昌道,指尖捻过鱼食,一点一点撒进湖中,金色红色的锦鲤噗通蹦上来,争相抢食。
“就连日头也逐渐短暂,这样快天便黑下来了。”
“是,贵妃娘娘。”
“你这丫头,”娴昌弯起眼看向她,“上回不是还十分伶牙俐齿么?怎么?镜奴不在,便觉没主心骨,都不敢同本宫作对了么?”
她眼光里散着些微的得意。
夏蒹与她对上视线,面无表情的脸上弯起一个没什么情绪的笑脸。
“贵妃娘娘是这样认为的吗?”夏蒹声音坦坦,“原来在贵妃娘娘眼中,民女上次一番话,竟是故意与娘娘作对么?”
娴昌微微眯起眼。
“并没有这个必要,只是民女这人天生好奇心比常人要强,尤其是关系到晚明的,哪怕是一团乱麻,民女也想要一点一点捋顺,捋通了,若上次民女言行有得罪到娘娘之处,还请娘娘多多见谅,毕竟民女确实如您所见,并不似晚明那般有这样好的教养。”
少女着卑微的话,染着棕色的瞳子澄澄探过来,透着股难得一见的无畏与坦荡。
娴昌看着她,微微皱起眉,复又松开。
——不过一介没教养的孤女,只怕是无知者无畏罢了。
“你确实缺人教导,”娴昌看着她,无名指慢条斯理将被风吹乱的碎发捋到耳后,浅浅笑起来,“真算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又来了。
但夏蒹看着娴昌,却莫名没了第一次听到这种话时的气愤,和第一次顶撞她的时候感觉到的激动与恐惧。
全都烟消云散了。
据夏蒹所知,眼前的女人,曾是宋府地位最为低下的庶女,若比起上辈子修来的福气,那么这位如今被当今圣上放在心尖上的宠妃,大抵更配得上这句话,毕竟她才是享受了真正的荣华富贵,万千宠爱于一身。
但夏蒹根本不好奇她的人生旅程,事实上,这和她也并没有什么关系。
“娘娘真是从心底爱护晚明,”夏蒹起眼,“若是民女不知道,大抵还会以为贵妃娘娘才是晚明的亲生母亲呢。”
*
从贵妃殿门出去。
夏蒹呼出一口气,秋日泛寒,她身上衣衫单薄,走在道上,都觉得有些寒冷。
海棠树的花瓣一路飘到道上,踩在这些花瓣上会让人觉得不忍,夏蒹一路心避开,走到如今,花瓣渐少,走路的趣味也淡了很多。
上次走这条道,还是和裴观烛一起,当时还没有这样多的花瓣掉下来。
今日她的心一直在浮躁,因为与裴观烛短暂的分别而感到浮躁。
但这一趟,并非毫无意义。
起码,夏蒹更确定了心中想法。
娴昌绝对不会是裴观烛的亲生母亲。
其实,夏蒹从一开始就没有怀疑过裴观烛大抵并非是宋夫人的亲生孩子这一可能性。
裴观烛只可能是宋夫人的亲生之子。
不为其他。
只为,据夏蒹了解,裴玉成极爱干净的东西,这一点体现在,就连裴观烛的乳名,也是用镜来取名。
镜,能映照出人心丑恶,最干净,最容不得肮脏的镜,不是水,不是玉,而是镜,只有镜才能映照,且永远不会被玷污。
而裴玉成对‘干净’有所执念,这一点娴昌贵妃也心知肚明。
而且裴观烛曾亲口过,裴玉成觉得,痴傻,才是‘干净’的。
这一点,夏蒹也知道,例如她看到过的一些书,曾提到过的阿姐鼓,有些人他们对‘干净’极为有执念,虽然裴玉成的性质不同,但大抵夏蒹猜测他也有恋慕痴傻的性质在,因为觉得痴傻才是最干净的。
这样的人,夏蒹不会认为他会在从一开始,就做出和爱慕之人的亲妹妹苟且这种事,他一定做不出来。
更别提。
夏蒹皱起眉,回想起方才娴昌那令人不悦的笑脸。
“真的?你真的这样觉得?”女人的高兴透着股莫名的病态,像是藏都藏不住。
她想要做裴观烛的母亲吗?
到底是为什么?
终于踏出了贵妃殿。
夏蒹起眼,却没见轿。
一辆只挂家纹令牌的马车停在灯火莹亮处。
守在马车前的宫人见了她,忙跑上来,“夏姑娘,您可算是过来了,裴大公子在这儿等您许久了。”
“啊?”夏蒹迟疑着,眼睛看向紧闭的马车帘,心中莫名添上一抹紧张。
“您快些上去吧,可别让裴大公子久等了。”宫人面色为难,就差推着夏蒹上马车了。
夏蒹看着宫人的模样,有些不解,呼吸两下,才在宫人催促的视线下,拉开了马车帘。
裴观烛正坐在马车内。
少年穿着他最近最常穿的雪青色圆领长衫,墨发用红色发带半束起来,发尾却都一缕缕掉了下来,遮住整张面庞,她掀开帘子,也没换的裴观烛回一下头。
夏蒹莫名紧张,提着一口气般,视线匆匆一瞥,不敢多看,便觉身后宫人拍了拍她,她忙坐上来,坐到裴观烛身侧。
马车往前行。
夏蒹浑身紧张,正要问裴观烛有没有得到她留的口信,便忽然听见了一声轻轻的吸气音。
夏蒹一震,转头看过去。
少年手放在膝盖上,双手捏着雪白的帕子,他端端坐着垂着头,但眼泪一颗一颗,在雪青色布料上落下一个又一个深色的圆点。
“你......”夏蒹手忙脚乱凑过去,“你哭什么啊?”
裴观烛始终低着头,夏蒹只能坐在他身畔,“我给你留了口信的,下人都没跟你么?”
“就一句道歉也没有吗?”
裴观烛转过头,凤眸像是被水洗了一遍,眼眶都是红的,死死盯着她,“一句道歉,就是连一句道歉都没有!一句道歉都没有!”
“我!”夏蒹无法理解,“我道什么歉?我又没错,马车上呢你嚷嚷什么!”
“有够过分的!你有够过分的!你为何要道歉!你我为何要大喊大叫!你为何!你究竟是为何!贱人!你是贱人!”
泪水划下下巴,裴观烛紧紧盯着她,“好了的!都好了的!不准离开,明明都好了的!好过分!有够过分的!”他焦躁的不停咬着手指头,夏蒹一看,才发现他大拇指已经渗出血了,忙去抓他手腕,却被他的手开,一下掐住脖子。
茶桌上的茶具摔下来,茶水从桌上流下来。
“唔!”夏蒹脖子往上,腿拼命地挣扎,“你疯了!你疯了是吧裴观烛!松开我!快点松开我!”
“有够过分的!贱人!贱人!呜......呜......!你要我怎么办,我究竟要怎么办?好了的都要毁约吗!明明好了的!你都要毁约!你都要这样!我算什么!呜......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泪水砸上她的脸。
夏蒹眼睛瞪得很大,裴观烛崩溃不安的情绪像是渗进了她的心脏里,夏蒹对上他蒙着泪水的眼睛,明明是这样的眼神,但掐着她脖子的手始终都没有收力。
夏蒹看着他,渐渐停了挣扎,抬起胳膊紧紧抱住了裴观烛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