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无关强弱
“夏蒹,”他开口,声音很轻,弯起眼睛,“你醒了。”
“是啊,”夏蒹抬头,一眨不眨看着他,“我醒了。”
“好,”他苍白面庞上染着安静的笑,“我把东西还给你。”
夏蒹看着他手往自己袖子里伸,接着,他将手攥成拳,用眼神意会,夏蒹看着他,伸出手掌。
少年的手过来,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入她掌心。
夏蒹低头,是一个黑色水晶挂坠。
“真希望今日能是个晴天,”他笑着,却笑的极为清浅,整个人都没什么力气般,“对不起。”
裴观烛走了。
夏蒹看着他的背影,转过头,视线落在墙角,那一团高高的白色“山”上。
那是裴观烛亲手做的晴天娃娃。
“夏姑娘......”
妇人站在一侧,犹豫开口。
“嗯,梳妆扮吧。”
夏蒹坐到妆台前,耳畔听见自窗棂外传来的脚步声,裴府的几位厮提着一盏盏宫灯来了,接着,裴观烛跟在他们身后往外去。
如今的京师当地,并未有新郎官迎娶新娘子的法,一般都是找叔亦或是喜娘迎亲。而他在这里陪她一夜,若是被外人发现,怕更不好听,所以才赶在天还未亮时回去。
夏蒹看着他的身影。
少年穿着一身宽大白衣,腰系玉带,清瘦的身子被罩在里头,墨发好似绫罗绸缎般,落着暗淡光泽垂在腰后。
当走到她屋子的位置时,少年稍稍停步,侧头往她屋子的方向看过来。
夏蒹任凭两个丫鬟给她摆弄着头发,抬眼过去,四目相对间,少年提着宫灯,落上澄明的漆黑凤眸痴痴看她好久,最后对她微微弯起唇,却看不出一点往日的温柔,他的表情像是装都装不出来,哪怕是笑,也透着股病态的疲累。好半晌,他才收回视线,抬步离去。
夏蒹看着他的背影,攥住手中的黑水晶坠子,望向镜中自己的脸,死死抿住唇。
【系统。】
夏蒹在心里默念。
却没有声音回复她的话了。
一切都是真的。
一开始,那个写满了偷的梦境,原来就是系统给予她的警告,希望她能有所察觉。
难怪呢。
夏蒹的回忆,被拖拽回那日狂风暴雨天。
她与裴观烛上宫中星文间,回来时,裴观烛要她将手中的红色信纸扔掉,并且要她承诺相伴永生之誓。
她话语干涩犹豫,少年悲愤至极,猩红的眼眶,到如今也时常回忆在夏蒹脑海之中。
——如你所愿,我会用尽一切我能想到的方法追上你,哪怕是毁掉你,毁掉自己,那我也甘之如饴。
毁掉你。
的是,让她再也回不去。
毁掉自己。
原来的是,为此他宁愿杀掉自己。
夏蒹闭上眼睛,心口像是缺了一口气,她坐着,任凭两个丫鬟给她用线绳绞面涂粉,化上猩红口脂,头上戴好凤冠,边缀流苏轻轻摇晃,夏蒹被扶起来,柳若藤搀着她,新奇的看着她发上摇摇晃晃的金色流苏,和贵重且浮夸的凤冠。
“虽知晓民间女子出嫁也能穿戴凤冠霞帔,但我今生还是头一回见这样好看的。”
柳若藤瞧着她,眼睛都移不开,旁侧丫鬟听见,呵呵笑出声来。
“夏姑娘的凤冠霞帔自然要比其他出嫁女子的都要漂亮了,”丫鬟高高昂着头,她是从金陵带过来的,夏蒹没见过她,“这可都是我们裴大公子亲自找匠人做的,姑娘你看流苏下头坠着的红石玉珠,这些都是我们裴大公子掷千金买下来的呢。”
红石玉珠。
夏蒹这才低下眼。
微微摇晃的金色流苏下,坠着一颗又一颗血红且无一丝杂质的红石玉珠。
夏蒹微微怔住,方才她心情不佳,此时抬眼看向镜中,才发现不仅是流苏上,就是整个凤冠上,也镶嵌了数颗红石玉珠,金红相辉映,夏蒹哪怕是方才没注意,乍一瞧都觉得这凤冠甚是好看,如今听了才知晓,原来就连凤冠都是裴观烛亲自找人做的。
但夏蒹看着这红石玉珠,却想起不久之前。
娴昌也曾送过她一盒红石玉珠,却没有这个大。
裴观烛当时知道她不喜欢娴昌送的红石玉珠,便叫她将那盒红石玉珠扔了。
还不屑的加了句。
——我也会养出来的,只不过是这样的玉石而已。
而如今,这样贵重的玉石戴在了她出嫁的凤冠上。
“夏姑娘,抬手。”
夏蒹抬起胳膊。
厚重的凤冠霞帔穿好,外头天色也渐渐由黑转亮了。
青白的云层闪着霞光,逐渐驱散黑夜,透过窗棂,日头落在每个人身上,照得夏蒹一身隆重的凤冠霞帔闪着金亮的光芒。
“天阴了这么些日子,今日终于见太阳了。”
丫鬟帮夏蒹整理着衣裳,随口一句,却忽然感觉有水珠落到手背上。
丫鬟抬起眼,便见从方才便一言不发的新娘面上,有泪滴自眼眶滴落,划至下巴,滴答落下,她涂着薄粉的俏丽面上怔怔然,只瞳仁儿一眨不眨的望着前方逐渐升起的太阳,霞光万千,点亮了她全身凤冠霞帔,和她泛着棕的眼睛,泪水在不断往下,她却哭的无声亦无息。
时辰很快将到。
绣着金纹的红盖头戴到她的头上,视线成了一片全红,夏蒹由柳若藤扶着,看着大日头落在她的手上和她鲜红的裙角上,她路过墙角那高高一堆的晴天娃娃,停顿片晌,迈出门槛,从云山间门口响起槌敲锣鼓,她被柳若藤扶上门口八人抬大轿,弯腰进去,手中自始至终攥着自己的黑色水晶坠子。
云山间建于京师周边临山地带,从云山间往京师城中裴府绕路一圈,槌敲锣鼓震天,再加上后头紧跟着的十里红妆,往回看都快要瞧不见头,怕是今日整个京师都知道裴府大办喜事,他们走到哪里哪里便一阵吵闹,难得的大晴天,街上每家每户的人都牵抱着孩子出来门口瞧看新鲜,等着喜糖投掷,夏蒹没有自己的陪嫁丫鬟,今日陪在她身边的只有柳若藤和许致,这会儿他们二人一人一匹马,伴在八抬大轿两侧,大家口袋里都有重重一大包的糖,听见路边孩童的声音,便抓一把往天上撒去。
夏蒹自始至终都掀着一角帘。
阳光落在她的红盖头上,夏蒹只能隔着布料看见一片猩红,她低垂着眉眼,从红盖头下看着自己的手背被阳光围绕。
这是裴观烛上星文间,做了将近有五天五夜的晴天娃娃给她求来的今日大晴。
但她的指尖却自始至终都泛着冰凉的颤。
多好的日子。
和裴观烛一样,她也一直都在等着今日的到来。
而这一天,比她想象之中的更要排场盛大数倍,这一切都是裴观烛一手操持的,是他带给她的。
但如今,夏蒹的心却像坠入恐慌之底,她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她如今近乎想要掀了头上挡眼的盖头,扔了压到她脖颈泛酸的凤冠,提起裙子便跑下轿子,直奔裴观烛在的地方,跑到他的面前。
她的心已经跑了。
但夏蒹坐着,一动也未动,只是一下又一下,深深地呼吸着。
不知过了多久。
夏蒹感觉轿子往前行的速度一点点慢了下来,吹锣鼓声晃似响在耳边,听着都像是一下又一下敲在她心口上,接着是轿子稳稳当当被放下来,轿子口有傧相开口:“新娘下轿!新郎搭躬!”
夏蒹微微怔住。
苍白的指尖从下掀开一角轿帘,接着,晴天大朗,晃似碎金般的日头映进来,夏蒹不用看,身体便已经快她一步,将拿着黑水晶的手放到了少年手掌之上。
他的手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冷。
就像是触碰到一汪深井池中水,透着森森寒气,是那种让人不舒服的冷。
他感受到手中异物,指尖轻顿,大抵是微微怔住,夏蒹却没给他留一丝迟疑,紧紧攥住他的手,黑水晶坠子压在他们二人的手掌之间,夏蒹脚步下了轿子,踏到地上。
“今日是大晴天,裴观烛,”她下轿子,在锣鼓声喧天中沉静道,“谢谢你。”
身侧少年没回话。
但他的手,也始终紧紧牵着她的。
二人往前,她们本不该紧紧牵手,但没人在乎,夏蒹跨过门口火盆,周围满是吵杂声,一双双鞋子映入底下眼帘,本该眼花凌乱心中忐忑,但夏蒹只要紧紧牵着裴观烛,就一丁点紧张都没了。
五谷杂粮轻轻洒在她的身上。
他的存在,让她什么都不怕了。
这种感情,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大抵是在她和裴观烛第一次相遇,大抵是他给她闻鱼肉糜,他们两个人去往金陵裴府的偏堂会见那一群妖魔鬼怪般的人时,夏蒹当时毫无安全感的心里就是有主心骨的。
但当时,她只觉得裴观烛是最强的。
而如今,她深深知道裴观烛恐怕早已比谁都虚弱。
但她依旧觉得,飘忽一路的心终于踏实了。
无关强弱。
只要他人在,她就觉得踏实了。